甲流
作者 万绿
发表于 2025年9月

五岁小女孩,因为一场看似普通的甲流而夭折。母亲被无法释怀的愧疚与愤怒吞噬,父亲在军人的职责与缺席的悔恨中挣扎……在失去最珍爱的生命之后,军人夫妇的爱,如何存活?纠结的现实,让你流泪、让你胸口有重击之感。让你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沈默那天正接待客户,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幼儿园中三班老师打来的电话,顿时神经紧绷,心跳加速。

怕什么事来什么事。尚老师告诉她:郑心瑶发烧了,38.5度,你们家里来个人把孩子接走吧!

沈默忙答应:好的好的。她边跟身边客户道歉,边给婆婆打电话:妈,瑶瑶又发烧了,您马上放下手头的活儿,赶紧去幼儿园接孩子,然后和我爸直接打车去医院。我这就下楼,咱们在咡廇刵医院门诊部门口会合。

挂断电话后她又回拨过去,特意叮嘱道:妈,您千万别忘记带上瑶瑶的医保卡啊!听到婆婆说知道了放心吧,沈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楼下,钻进汽车,启动引擎,一溜烟向医院疾驰。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女儿断奶特别是上幼儿园之后,生病次数明显增加,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发一次烧,一烧三四天,甚至一个星期。最严重的两次发生高热惊厥,吓得沈默心惊肉跳,坐卧不宁。此后,只要瑶瑶体温超过正常值,必须立即带她去医院,生怕再抽搐起来。焦虑,真焦虑。瑶瑶满五岁了,是不是得到七八岁十来岁才能不这么着让人劳心费神呢?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真不是个事啊!

新冠疫情暴发那一年的初春,沈默怀孕了。那会儿她来北京年把时间,仍处于适应阶段,并不打算要孩子,想过段时间等各方面条件成熟了再说。谁知安全期不安全,擦枪走火,出其不意地有了。沈默心里不是太想要,老公郑定江却喜出望外。她想:自己年龄也老大不小了,那就顺其自然生吧!

人常说酸儿辣女。沈默既不想吃酸的又不想吃辣的,吃啥吐啥,吐得昏天黑地。郑定江办公地点离他俩住的单身宿舍不远,每天中午骑个自行车回来照顾妻子的饮食起居。他总是对她千哄万哄:我的好老婆,你一定要多吃饭多吃水果多吃蔬菜!吃尽吐不尽,你每次多吃几口,咱们就能生个长得像你一样美丽健康的小天使呢!

沈默问:要是生个男孩呢?

郑定江说:最好是个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出去多风光啊!

夫妻俩一心想要女孩,果不其然是个女孩。

沈默、郑定江是在白山大学读本科时相识相恋的。

入学第一天,沈默背着双肩背旅行包,拉个大行李箱前来报到。郑定江在新生接待处当志愿者。别的新生家长亲戚前呼后拥,唯独沈默单枪匹马,一看就是那种生活自理能力很强的女生。登记报到之后,沈默准备自己前往学校女生楼,郑定江不由分说扛起她的那个大行李箱就走。沈默说:用拉杆拉着走吧,扛在肩上多累啊!郑定江说:你看这段路是啥样儿?咯噔咯噔,拉着走四个轮全得报废。

临别,沈默问他:可不可以留个联系方式,改天请你吃饭?

郑定江说:我很快要换手机号了。笑着走了。

白山大学帅哥一抓一大把,要多帅有多帅的,不乏家庭背景显赫之辈。青春靓丽的沈默沈大美女,为什么单单对五官虽然俊朗但身高和自己差不了几厘米的郑定江一见倾心,想发展成男女朋友呢?理由:郑定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男人味,走路大步流星,显得朝气蓬勃,充满力量感,让她着迷。另外,沈默是个声控,北京人说话儿哩儿啷,听着有点油腔滑调,而郑定江的北京口音字正腔圆,金属质地,特别好听。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条河。在此后的接触和联络中,沈默觉察到了郑定江的分寸感。人家是特招国防生,本硕连读,功课很重。当下不愿考虑别的,主要精力和心思要放在完成学业上。另外,他担任班长,还顾忌和刚入校的女生谈恋爱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沈默言语间对他表达某种意思时,他明确告诉她:我们两个人都不到二十岁,年龄尚小。如果你愿意等我本科毕业时再谈个人问题,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真特么能装!沈默心里虽然不太高兴,但对郑定江不顾及女孩子颜面的“摆谱”,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反感,望而止步。她反倒是觉得自己有眼光没看错人。一个心有定力,能控制情感和欲望的人,才能控制未来的人生。由此,沈默下决心读完本科考研究生,她要和她心仪的人并驾齐驱,比翼高飞。她本身特别看重学业,对那些整天腻歪在一起的大学情侣颇有微词。

三年一晃而过。那个毕业季,终生难忘。

白山的夏夜,风轻气爽,静谧美好。他俩在皎洁的月光下,看见了彼此眼睛里的星星。拥抱,接吻。沈默躺在郑定江僵硬的臂弯里,浑身发软腿发抖,幸福得像湖边盛开的白莲花。

读研究生阶段,俩人朝夕相处,感情日深。白山大学一度盛传的校花倒追大头兵的段子,说的就是他俩。

沈默是个学霸,语言表达能力强,读完研究生留校当了助教。郑定江早女友一年毕业离校,被分配到东北边防部队基层连队任职。

异地恋易生龃龉,少不了争争吵吵,分分合合。不管闹什么矛盾,彼此心里终究放不下对方,爱情的小船一直乘风破浪前行。他俩都是事业心很强的人,工作中特别努力。没两年,沈默顺利评定为白山大学文学部讲师;郑定江因在《解放军报》“军事论坛”发表一篇很有见地的重头文章,从旅政治部借调到上级机关帮助工作,回到北京。

二十七八岁眼瞅着要往三十上奔了,他俩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

沈默跟着郑定江见了未来的公公婆婆,郑家对准儿媳十分满意。郑定江提出见见沈默的家人,沈默说姥姥姥爷都走了,舅舅见过了,其他的人用不着见了。

沈默九岁时,母亲上夜班遭遇工伤,不治而亡。父亲后来组成新的家庭,又生了一对龙凤胎。跟着姥姥姥爷长大的沈默,听名有个爹实际跟没有爹差不了多少。导致他们父女几乎断绝来往的事情发生在初三那年的寒假。家里经济捉襟见肘,姥姥姥爷打发沈默去父亲的家里讨要生活费。刚说明来意,继母破口大骂:你这个克星,年年跑来要钱,没钱上学你别上了!没钱你活个什么劲啊?!让沈默特别寒心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但没有阻止继母撒泼,还说你以后不要来了,净给老子惹事,以后我也没钱给你了。沈默明明看见,双胞胎弟弟妹妹手里拿着多张簇新的百元钞票,在地毯上叠元宝玩。

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哭得梨花带雨的沈默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就是冻死饿死,也不会再去求亲爹后妈的施舍。被人羞辱的经历深深刺伤她的自尊心,同时激发她一定要用功学习,努力改变生活现状的强烈愿望。

努力让她考上重点大学,大学让她遇到心仪爱人。

部队外调沈默的现实表现并通过政审之后,他俩在白山当地民政局领的结婚证,应邀回郑定江老部队参加的集体婚礼。蜜月结束,小两口各奔东西。相思之苦不好受,通过手机微信视频联络,终究是隔靴搔痒,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硬挺了差不多两年。这期间,沈默几次利用节假日赴京看望郑定江。她有课,每次最短待两三天,最长待五六天。来回坐火车,人累心也累。郑定江一年一度来白山探亲休假,能住十几二十天。

促使沈默做出追随老公开始北漂生涯的决定,还是佟亦飞帮她下的决心。她们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一直联系紧密。

佟亦飞从北京来东北出差,顺道跑到白山大学看她。在沈默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躺着,俩闺密家长里短地唠嗑。

佟亦飞说:默默,既然你俩都结婚了,长时间分居两地不是个事儿,得想办法往一块凑。

沈默说:咋凑?郑定江倒是表过态,他可以调到离我们学校一个多小时车程的驻军部队,可我知道这不是他心之所向,也不忍心人家做出那么大的牺牲。你说让我放弃白山大学这个我喜欢的又比较轻松的工作岗位,去藏龙卧虎的北京城闯荡,我心里是既不舍又打怵,七上八下,一点儿底都没有。

佟亦飞很果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兵哥哥跟着走!你现在虽然工作没压力,前途看好,但你想过没有?郑定江父母久居北京,他又在北京长大,好不容易才正式调回北京,再跟你回到大东北来?这绝对不合适,绝对不是最佳选择。你说你害怕北漂?你看我在学习成绩上差你一截子,大学既不是211又不是985,不也在京城混得人模狗样嘛?!地段决定地位,眼界决定境界。有本事有才华的人应该追求更大的人生舞台。多少人手无寸铁来北京寻梦,你自身具备优势又有外部条件,不来北京发展太可惜了。关键的关键,你俩的团聚才是第一要务。当然,如果不是老公在北京上班这种情况,那我觉得你在白山大学发展也挺好的。过两年评副教授,再过几年升正教授,妥妥的人生赢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看你想要什么呢!

沈默说:我姥姥在世时常嘱咐我,人的心不能太高,走一处不如守一处。

佟亦飞说:守啥?守脚下这点地盘?你没听北漂们戏谑,宁要帝都一张床,不要白山一套房。对你来说,床不床房不房无所谓,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抓住青春的尾巴,享受生活享受当下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你俩结婚前是正人君子,不越雷池半步,可尝到夫妻生活的滋味再独守空房,那不等于活受罪吗?!我妈说得很形象,种到地里等得及,煮到锅里等不及。你说你有啥好守的?

沈默手指戳着佟亦飞的脑门:说着说着掉沟里去了,你脑子里只装那点事?

佟亦飞一本正经:那点事可不是小事,是婚姻中的头等大事。很多夫妻婚姻触礁,就是在那点事上出了问题。夫妻不记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什么原因?靠男人的了事玩意呗!

沈默嗔怪道:你咋越说越粗俗,跟乡下村妇似的。

佟亦飞理直气壮:乡下村妇比我们活得简单,活得通透,她们知道靠什么维系婚姻,一是性,二是孩子。

沈默纠正道:夫妻感情要靠真爱维系。

佟亦飞问:真爱靠什么维系?

沈默说: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互相关心爱护呗!

佟亦飞说:天天住在一块儿还人心隔肚皮。你俩相隔上千里地,怎么样才能做到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互相关心爱护?时间一长,肯定是互相抱怨,互相猜忌,互相吃醋。

沈默不服气:抱怨啥?猜忌啥?吃啥醋?我对郑定江有信心,我对我自己也有信心。

佟亦飞不接这个话茬了,拿过床头柜上郑定江的大头照,左看右看:你甭说,人家定江长得就是耐看,有那么一股子军人的英武之气。像八一厂哪个名演员?一下想不起姓甚名谁了。

沈默有点小得意:我导师说他很像年轻时的王心刚,我觉得他像乒乓球运动员马龙,体形、身高、五官、气质,哪儿哪儿都像。

佟亦飞乐了:马龙是单眼皮好不好?郑定江是双眼皮,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一张菱形脸。不管像谁,别让他被别人抢走,好男人可遇而不可求。

沈默自信满满:我才不怕!哪一天他要真喜欢上别人,我自动让位。

我的亲老妹呀,姐虽然是个不婚主义者,但对结了婚的女人,我还是劝她最好不要离婚,像你姥姥说的走一处不如守一处……佟亦飞说着说着,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沈默则毫无倦意,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烙大饼。思考良久,她心一横,给郑定江发去短信:亲爱的,我想通了,下决心了,辞掉工作跟着你来北京安营扎寨。

仍在办公室加班的老公秒回:太好了!我明天向组织上递交家属随军随调报告。

在京等待联系工作的日子里,沈默参加了白山大学北京校友会聚餐活动。召集人是商学与管理学院博士、曾担任过学生会主席的强龙,他手里掌握着白山大学毕业的所有校友的名单。龙哥也是个敢想敢干的人物,毕业后没找体制内单位,自己进京闯荡,在“中介三巨头”之一的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站稳了脚跟,现在是副总经理,年薪七位数。

酒足饭饱之余聊各自的情况,只有沈默是个闲人。龙哥撺掇她:你不能坐吃山空,不如先找一份临时工作过渡过渡。我们那里正缺高素质人才,按业绩提成,你来不来?

沈默不好驳龙哥的面子,说:那你等我回去,跟我们家那个兵哥哥商量商量,再给你答复好不好?

龙哥高兴了:好好好。你回去替我给郑定江带个话,白山大学在京校友好几次聚会,我让和他有联系的同学打电话通知他,他一次都没来签到,你们文学院出来的人有点清高啊!太不给校友们面子了!

沈默赶紧说明:哪里是清高?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在学校就不好呼朋唤友,人际关系特别简单。现在部队管得严,工作又忙,平时不准喝酒,不来就不来吧!

龙哥说:那可不行!你得把他拉来。我的话他敢不听,你的话他不敢不听。下次你们夫妻双双来出席哈。

沈默回家把龙哥邀请她加盟中介行业的事说了。郑定江说:你来北京没多长时间,等等看,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岗位再说。

皇城根底下的饭碗不好端。堂堂国家老牌大学教师的身份,沈默自己投出去的简历很多没有回音。她参加过三四次用人单位的招聘,也没能成功。一家大报的编辑岗位,笔试成绩名列前茅,面试过了,结果未被录用,人家的解释是优先招收应届毕业生。这是什么路数?那你别让往届生报名应聘啊?瞎耽误工夫!第二次是竞聘西城区一所重点中学的老师,居然也没被录用。该校录用了两位单身男士,一位是名校博士,一位是海归博士。他们是不是有重男轻女之嫌?第三次是一家知名企业集团办公室秘书岗位,交完个人资料,直接由老总面试。提了10个问题,沈默应答得当,老总非常满意,当场拍板:录用你了,近两天过来签合同,年薪不低于××万。待遇相当诱人,可沈默一想起老总直勾勾看她的眼神,便心有余悸,犹豫再三,没去报到。还有一家互联网公司,在北五环外,工资待遇差强人意,通勤时间又太长,同样是她自己放弃了。

沈默在白山大学每周三四节课,负担轻,自由支配的时间充足,多少亲朋好友羡慕不已。来北京谋生,让她时常产生“落地的凤凰不如鸡”的感慨。沈默的性格好动不好静,天天赋闲在家,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心里似长了野草,乱乱的,惶惶的。

又一次去参加白山大学校友会,龙哥再次向她发出邀请,沈默应承下来:先干一段时间,合适了你们留用,不合适我自个儿走人。爽朗的龙哥上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刚去门店上班时,沈默臊眉耷眼,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浑身上下不自在,那叫一个别扭。熟悉几天下来,坦然了:人家链兹行在北京大名鼎鼎,竟然有清华北大浙大人大等名校的毕业生入职,真真把她吓了一跳。现在中介的素质和从前的中介不可同日而语啊!单他们这个区域,好些员工是211、985毕业的大学生,来自普通院校的年轻人那就更多了。他们店长张永安,北京航空大学硕士毕业,长得一表人才,出校门便踏进中介这支队伍。现在,小张在北京买房买车娶娇妻,看上去踌躇满志,前途一片光明。难怪很多很多俊男靓女在中介行业干饭,中介人的奋斗史成功史是最生动最有效的就业引导课啊!是的,不管从事什么职业,职业本身并无三六九等,而职业人取得的成绩分三六九等。

放下心理包袱的沈默,在充满新鲜感刺激欲的职场上,将大学讲台上历练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很快签成几单生意,同时也获得了相当可观的收入回报。整理资料,熟悉程序,维护房源,带客户,跑银行,上房产交易所,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很累,但累有所值。

沈默倒两次地铁,再倒一次公交车上下班。她暂住郑定江单位20多平方米的一居室,有单独卫生间,能在走廊里搁煤气罐做饭的那种筒子楼。住所虽小,工作忙碌,但能和自己义无反顾裸嫁的那个长相酷似马龙的肌肉男,早不见晚见,来北京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在京城发展,最难的是求职,最愁的是住房。沈默比起许许多多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年轻人,好太多了。然而,一件事情的发生,又给她徒添新的烦恼。

部队新建家属楼竣工,取消了郑定江的分房资格!本以为可参加排队打分,现在不仅不能分到两室两厅的营职房,甚至连他们目前栖居的单身公寓也要交出去。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军改之后营房统一由新成立的管理保障机构管理,要求各单位分房时要认真调查每个干部的住房情况,查到郑定江曾在北京市海淀区玉泉路那边购买过一套经济适用房,时间是1999年。那时郑定江十来岁,不知他聪明一世的父母哪根脑筋搭错地方,竟办了件以儿子的名义购买经适房的糊涂事。

后来沈默搞清楚了。她公公郑本山在京郊某直属部队当协理员时,老婆孩子随军进京。为让儿子在教育条件好的城区上学,老郑掏空家底凑了二十来万元,购买了西海嘉园面积很小的一套经济适用房,一室一厅,并把母子俩的户口迁到了海淀区。老郑当时寻思:以儿子的名义买房,既不影响他自己以后调职分房,又可避免将来把房子产权过户到儿子名下时要交的契税,一举两得。料想不到,2003年全军增加裁军人数20万,组织上确定郑本山转业。他在安置地有住房,办完离队手续组织上便让其腾退部队公寓。

郑家当年购买的经适房60.28平方米。60平方米是个分界线,仅仅超了0.28平方米,郑定江被挡在了新房的大门外。这不等于老子给儿子挖了个坑嘛?!沈默心里这个堵,说比你职务高的比你职务低的这次都乔迁新居,单单把咱们家甩在哇凉哇凉的冰滩上,你冤不冤?!每天上下班经过新建家属楼,眼看着人家大阳台落地窗,美得不要不要的,你难受不难受?你不难受我难受啊!她几次想找部队领导反映情况,都被郑定江死死拦住。让家属跑到机关叽叽喳喳,那成啥了?!

郑定江自有他的道理:你不在部队不知道情况,规定就是规矩,丁是丁卯是卯,差一分一毫都不可以变通!咱家经适房的房本上白纸黑字写着我的名字,这是不能更改的客观事实。我调来机关时间不长,在同龄人中第一个提前晋升正营职,紧接着又批准家属随军进京,咋好意思再去找领导提条件谈要求争个人利益?!现在的领导都很谨慎,你让他为部下的这种烂事担责是不是强人所难?!你家的住房问题要紧还是人家的仕途前程要紧?!

两口子没争辩出个高低,房管部门领导找郑定江谈话:要么你尽快腾退单身公寓,要么我们向上报告你占用住房的情况,二选一。部队正抓作风纪律建设,要求十分严格,上报还了得?!郑定江舍不得脱下这身军装,一心想在本职岗位上有所建树,宏图未展,只能选择前者。部队类似郑定江这种情况也不是个把人,有的师级军级领导的家属在外地购买过经济适用房,调到北京再购买部队经适房时同样受到限制,最后把地方经适房卖掉后的房款上交,才重新获得了购买部队经适房的机会。

摊上这种事,小两口没有什么好办法。沈默和郑定江商量:如果和别人一样卖掉经适房上交房款,也只能获得部队公寓房的分配权居住权,而不能像达到级别或达到最高服役年限的干部那样获得经济适用房的购买权继承权。不如将郑定江名下的老破小卖掉,置换一套新房。当年二十万出头购买的学区房,占着区域和位置优势,已经涨到五六百万,加上他们手头这些年的积蓄,可以凑大几百万在北京上车。孩子出生后住在阳光灿烂的新房里,是多么愉悦的一件事儿啊!

和公公婆婆商量此事,老两口不仅赞同将北京的一室一厅卖掉,还提出把他们2008年在海南三亚购买的130多平方米的三居室也卖掉,以减少贷款,减轻还贷压力。家里即将添加人口,老人希望置换个大三居,争取一步到位。自从得知儿子在部队的分房资格被自己二十年前一不留神弄丢,老两口内心里一直不安和歉疚。沈默结婚时没提任何条件,什么东西都没张嘴要,家里只给过她区区十万元买首饰,因而也想借此机会弥补一下,彻底改善儿子儿媳的居住条件。儿子能一帆风顺调回北京,在军级机关工作,前途无量。儿媳拋家舍业随夫进京,现在又怀着郑家的骨血,双喜临门。老两口别说卖房,卖命也心甘情愿。

一室一厅学区房很快出手,卖到了预期心理价位。老两口在本小区租了个两居室临时过渡。

沈默对郑定江说:海南的房子别卖了,留着给老两口养老,不能让咱爸咱妈老了老了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

节骨眼上老爷子一言九鼎:我多少了解点市场行情,北京城六区的房子,但凡有点模样,没一千万绝对拿不下来。不如咱们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卖两套换一套!

郑本山行伍出身,西北人秉性,办事干脆利索。他当即通过和他一直有微信联系的三亚中介挂牌。海景房不愁卖,很快有客户看房。卖好了能卖三百五六十万的房子,最终以三百一十五万顺利成交。老两口飞了一趟三亚签字画押办手续。向兰花觉得卖亏了,一路上嘟嘟囔囔。郑本山不以为然:咱们急用钱,少卖多少也得卖!当初我的转业费加上银行贷款,合起来一百多万买的这套房,赚多少是个够?!

房款到位,刻不容缓。沈默已在房地产市场摸爬滚打了许多时,置换房屋自然比那些小白强得多。她心里的想法是:既要考虑居住需求,也要考虑投资价值;既要考虑上班通勤方便,也要考虑家庭经济承受能力。难啊!

沈默挺着个大肚子前前后后看过几十套房源,总觉得东西城的老破小体验感不好,犯不着倾家荡产去置换。朝阳、石景山的新楼盘个个鹤立鸡群,但给人一种疏离感。当然,疏离感主要是钱包不鼓造成的。沈默比较理性,她觉得丰台靠近海淀、西城、东城地段的一些小区,街面整洁,出行方便,一路之隔,房价差距大了去了,极具居住和投资价值。踅摸了两三个月仍不能定夺,沈默很着急。永安店长善解人意,开业务会时动员大家:咱们都帮默姐盯着点,张开嘴,迈开腿,有好房源信息第一时间通风报信。还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没几天,同事玲玲发现新大陆:五里府小区清出一套135平方米的限竞房,样板间,原是给房管部门的关系户留的,关系户拖了一年多没办购房手续,现在说不要了,开发商准备出手。

沈默跑去现场一看,简直太满意了!地处西南三环里,再理想不过的位置。总价一千万出头,加上买车库交税费差不多一千一百多万打住。样板间在楼的中间位置,11层。沈默悄悄向售楼小姐探听情况,小姐告诉她这套房虽然已经清退,但掌握在老总手里。沈默知道他们链兹行和这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一直有业务往来,她立即打电话找龙哥强总寻求帮助,强总说他熟悉对方公司的于老总,可以出面帮她沟通协调。找对人了,两个老总电话里三五句话,妥妥当当把事情敲定了。

样板间多好,所见即所得,至少装修质量有保障。样板间还有一个好处,长时间接待来来往往的客户,甲醛散得差不多了,进屋几乎闻不到装修的气味,只需要彻底做一次保洁,便可拎包入住。

沈默生怕夜长梦多,没来得及和在外地出差的郑定江仔细权衡,仅给公婆打电话报备了一下,果断刷卡交了二十万定金。此后,他们一周之内交清首付款,两周之内交清大头款项,一月之内办好二百五十万银行贷款,结清尾款。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贷款年限受限,郑家办的是父子接力贷,贷款期限25年,首贷利率年化4.85%,郑定江每月的工资还完月供略有富余。

先卖后买,沈默将置换房产这件家庭头等大事,做得滴水不漏,让全家人开心不已。没两天,有客户愿意出一百万转让费改底单更名,沈默给售楼小姐回复:我们是刚需户,不是炒房客,让他去找别人吧!

交房时间指日可待。他们只定制了一套新沙发,买了一台70吋的大彩电,柜子床等旧家具能利用的尽可能利用,不久,沈默、郑定江从部队公寓楼搬到五里府,可以说是无缝衔接。

沈默的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公公婆婆决定回东北老家一趟,参加外甥女的婚礼。他俩走时说,住几天串串亲戚尽快返京。人算不如天算。当地新冠肺炎一夜之间泛滥,封路封村。接着,老两口又一先一后检测出阳性,睡觉憋气,走路打晃,被送往定点医院隔离治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亲爱的小瑶瑶此时却迫不及待,提前十几天降生到这个疫情蔓延人心惶惶的世界。沈默看着女儿粉扑扑的小脸蛋,长长的眼睫毛,躺在怀里娇喘微微的样子,一股幸福的暖流便涌遍她全身,什么辛苦啊劳累啊疼痛啊睡不好觉啊,顷刻间烟消云散。

原来打算只雇一个月的月嫂,最终雇了三个多月。总体上说,沈默的月子坐得还算安逸舒心,没掉一滴眼泪。瑶瑶百天之后,换了带娃保姆。雇保姆一来经济负担重,二来是保姆不让人放心。沈默在班上通过监控发现她们有整治小孩的毛病,小两口心疼坏了,考虑让已经在老家休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身体已康复的爷爷奶奶回北京带孩子。儿媳妇一声令下,老两口归心似箭,立马驾到。

有公婆在身边的日子真心不错。沈默上班不用心挂两头,业绩逐月提升,当上门店店长。郑定江后顾无忧,一心扑在工作上,年底干部测评考核成绩优秀,荣立三等功,由宣传干事提拔到组织处任副处长。

小儿难养家家养。关关难过关关过。七病八痛,磕磕绊绊,宝宝三岁了。没有谁刻意安排,家里自然而然形成比较明确的分工:

爷爷负责接送小孙女上幼儿园,教她学拼音识汉字背唐诗。沈默给瑶瑶报了玉渊潭南路宋庆龄青少年活动中心的舞蹈班绘画班,自然也是爷爷接送,骑个后座带篷的电动车日晒雨淋的。爷爷的另一项任务是打扫卫生。北京灰尘多,地一天不拖一层灰,桌子一天不抹一层毛。爷爷说:小娃娃呼吸道老有炎症咳嗽止不住,全是空气污浊惹的祸,那么多细菌吸到气管肺管里能不生病?你去海南住上一段时间看看,这些毛病很快没有了,立竿见影。

奶奶负责一日三餐,订食谱,买菜,做饭,附带取快递什么的。厨房里的营生很累人,蒸蒸煮煮洗洗涮涮,没闲的工夫,拾掇干净锅碗瓢盆灶台厨具就得一个小时。择菜呢,洗菜呢,炒菜呢,饨肉呢,煲汤呢,淘米呢,焖饭呢,蒸梨呢,剁馅呢,包包子呢,包饺子呢,擀面条呢,烙葱花饼呢……这顿饭吃完接着再准备下一顿饭,每天上下楼好几趟。

沈默特别感念公公婆婆的辛劳和付出。六十大几的人,天天围着孙女转,围着灶台转,完全没有自己的社交圈及兴趣爱好,所有的精力和财力,全部倾注在晚辈身上,照顾好晚辈他们乐此不疲。

沈默能承担的是为全家洗衣服洗床单被罩等活计。尽管家里有洗衣机,领口袖口裤口这些地方,沾有污渍之处,得动手揉搓。瑶瑶的内衣不可以混在大人衣物堆里洗,得一件一件手洗。沈默爱干净,家人的衣服床单换得勤,她每天下班回来吃完饭便开始洗衣服,一洗洗到十一二点是常事。

按说一切走上正常轨道,理应风和日丽,风调雨顺。可是随着女儿生病次数和住院次数的日渐增多,沈默、郑定江之间的摩擦多了起来。远香近臭?分居时双方都收着,珍惜短暂的相聚时光,心里有气一般不会发出来。团聚后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家里家外鸡毛蒜皮的事增多,新鲜感渐渐消退,有脾气也不忍了,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都会引发唇枪舌剑。

不过还好,受过高等教育的经历和涵养,决定他俩不可能像很多夫妻那样大动肝火甚至发生肢体冲突,通常情况下,即使吵架也吵得比较文明。多数情况是沈默因为家里遇到什么急事难事,老公不能陪伴在侧或出面处理而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要数落他,接着是郑定江慢慢地被激怒,飙一句:你给我点安静好不好?沈默则反唇相讥:你给我点幸福行不行?这两句话渐渐成了口头禅,有点像台词一般被重复,重复到他俩会不由自主地哑然失笑。笑一笑,怨气消。只有一次,沈默气急了,情绪激动之下口不择言,蹦出一句严重伤及郑定江自尊心的糙话:有本事你以后别回家住,半夜三更像癞皮狗似的往我床上爬!沈默未避开父母孩子爆粗口,让郑定江羞愧难当,狠狠跺了几脚地板,扭头走了。那次,他们冷战好几天。当然,沈默也为自己的一时失控,郑重其事向家人道了歉。

沈默有一点特别好,无论她和郑定江吵架也好,冷战也罢,从不秧及家里其他人。该叫爸叫爸,该叫妈叫妈,不先叫爸妈不说话。郑定江明白,沈默脾气见长,急躁,动不动生气,是多方面的原因所致。孩子接二连三生病让她经常处于焦虑状态是一方面,大学讲师沦为房地产中介造成心理落差也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沈默低估了当军嫂的不易和艰辛。沈默则认为郑定江没有平衡和处理好事业与家庭的关系,才是造成她心情烦躁患得患失的主要原因。郑副处长老是以工作忙为由不着家不顾家,节假日加班加点已成为常态。同批随军进京的军嫂们建有微信群,平时大家会在群里交流一些信息。沈默也知道,现在部队机关基本是“五加二,白加黑”。你说天天超负荷运转,人又不是铁打的?郑定江平时注重锻炼,身体素质好,也架不住经常性的熬夜,头发掉得厉害,发际线眼瞅着往头顶迁移,都快要变成马龙他爹了。

沈默一声叹息,十分无奈。

妻子对她当下所处环境和生活状态渐生不满,郑定江心知肚明。各种解释,各种开导,各种枕边风吹着,但收效甚微。为了让她了解自己的工作环境和状态,消除她的情绪和疑虑,郑定江曾带沈默去过他们单位一回。

周末,快九点了,机关办公大楼仍灯火通明。郑定江指了指旁边坐西朝东的一座六层小楼,对沈默说:你看我们首长,那么大岁数了,天天在办公室熬夜。你说他下班时间不走,大家伙哪好意思先走啊!

沈默心里不服,嘴上也不服:到了你们首长这个岁数,欲望单一,可不就待在办公室刷存在感?!你才多大岁数?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回家就像住店,点个卯就走,啥事不管,当甩手掌柜,长此以往谁受得了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果一个男人物质上给不了女人安全感,精神上提供不了情绪价值,家务上帮不上什么忙,带孩子根本指靠不上,那要这个男人还有什么用?!

郑定江开玩笑说:没用就扫地出门,甭要了。

沈默声音大了起来:要是没有瑶瑶,谁愿意跟你过这种烦恼的日子?!听名有个老公,聋子的耳朵——样子货!

郑定江吓一跳,赶快把妻子拉到花坛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沈默甩开他的手:你怕什么?我说得不对吗?郑定江脸一沉:你是讲课习惯,声音频道自然升高,我怕别人听见你的高谈阔论。说啥呢?咋成聋子的耳朵了?这话都能从你嘴里吐出来?!沈默气鼓鼓地说:那还不是被你逼的。郑定江哭笑不得:天天把你当神一样供着,咋逼你了?

沈默一通连珠炮:

随时随地都在逼。来北京本指望出双入对相依相靠,生下瑶瑶更想过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的日子,现实我是要多失望有多失望!你说,女儿会走路那天你在哪儿?会说话那天你在哪儿?第一次过生日,第一次上幼儿园,第一次上剧场跳舞,第一次上医院住院,第一次外出旅行度假,你又在哪?我生病你陪过几分钟?我做胆结石手术你在场吗?我多早上班多晚下班你接送过一次吗?民以食为天,你做过几顿饭?家里那么多活,你洗过几回衣服拖过几次地?你千万别拿爷爷奶奶当挡箭牌,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来帮助我们,代替不了你在家庭中的顶梁柱地位,你应当承担父亲的责任丈夫的责任儿子的责任。还好意思说把我当神一样供着,供神得天天烧香,上供,磕头,知不知道?

郑定江自知不占理,同时觉得妻子有点夸大其词,少不得为自己辩白辩白:我的好老婆,我看你是选择性记忆,我表现好的方面忘得一干二净,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揪住不放。我承认,对家庭的关心照顾没达到你的高标准严要求,特别是错失孩子成长中的一些重要节点。对此,我并非心安理得,我和你一样觉得特别遗憾而且非常内疚。事后,我总是想方设法给予弥补,并希望得到老婆大人您的宽容和理解。可让我苦恼的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表现,你总是一肚子的怨气,跟祥林嫂似的,翻来覆去唠叨这些破事。你说烦不烦?那你当初怎么想的?谈恋爱几年不撒手,哭着喊着要嫁人,还说两地分居无所谓,距离产生美,当军嫂也挺光荣的。

沈默自我解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呗!

郑定江问:那你是后悔和我谈恋爱了?后悔和军人结婚了?

沈默很直率:当初咱俩两情相悦,还是我主动追的你,说后悔有点凡尔赛。但我后悔来北京了!真的很后悔!一天天跟打仗一样,四面出击,身心俱疲,关键是没有生活质量还压力山大。

沈默说着说着要掉眼泪,郑定江心疼了,坐下来挽住她的细肩往自己怀里拉,温和地劝慰:

我的好老婆亲老婆,除非你选择单身,否则你和谁结婚,在哪里生活,也是家务事闹心事一大堆。你信不信?即使找个地方上的,只要在体制内,公务员也好,企业家也罢,哪个人不是整天忙得脚打脑后勺?下班经常不能准点回家更是家常便饭,说不定像我这样早不见晚见的戏码都唱不成。干私企的干个体的,哪个没有一本起早贪黑的打拼账?哪个不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有一碗好饭吃?电影演员够光鲜亮丽的吧,出去拍戏一头扎进剧组几个月,天天盒饭侍候,和家人也是聚少离多。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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