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老骥者
作者 四四
发表于 2025年6月

曹孟德之《龟虽寿》有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意在表现一种老当益壮、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然而,我觉得他竟然生动形象地刻画、总结了我的父亲。

只要陷入思考,父亲必然像往常一样从泛着涟漪的水面上长出来。是的,长出来,像石菖蒲、萍蓬草、金鱼藻等水生植物那样静默无声地浮出水面,在晴好或恶劣的天气中不管不顾地活着。先是光秃秃的、粗糙暗红的头顶,继而是黝黑消瘦、愁苦颓丧的衰老的面孔,然后是被老旧软塌的灰蓝色夹克衫罩着的上半身,最后是不再如青壮年时坚强有力的下肢(静脉曲张和频繁脑梗导致双腿肿胀、疼痛、乏力)。父亲像一棵树一样不管不顾地活着,他不想死、不敢死,因为他还有未竟的理想,那是他生而为男人、为父亲的千秋大业!他要凭着耋老抱病之身赚取足够多的钱财,一为自己和小一岁的老伴养老,二为搁浅了婚姻的小船的儿子们的未来。

父亲并不善于幻想,他是实干家。他要从自己十几年前亲自栽下,如今正是盛果期发的板栗树上实现愿望。

再过半月,父亲的板栗就到了收获的时节。今年雨水多,板栗长得很好,挨挨挤挤的栗蓬压弯了枝头。然而,父亲的内心喜忧参半。他的喜悦来自一年的工夫终于没有白费,那些不谙人情世故的树木给予了他丰硕的回报;他的忧愁则源于自己身体的老病,尤其是双腿,麻木、疼痛、僵硬,似乎完全不再听从他的使唤。即使在平地上肩不扛手不提地走路,父亲也走不稳当,他拖拉着一条腿,摇摇晃晃,一副随时就要摔倒的样子——父亲老了,真的老了。面对梦寐以求的实实在在的收获,他羞愧歉疚,焦虑恐慌。是的,他已经没有能力把它们从山坡上收回家,变成耀人眼目动人心弦的钞票,以使他浅薄的依仗和尊严丰厚起来。

父母子女之间的隔阂似乎是天然的,也是恒在的。

对于父亲的惧怕由来已久,他是我童年,乃至整个青少年时期的邪魅魔影。我不敢喊他“爹爹”,不敢和他亲近,甚至,不敢和他对视(我觉得任何形式的亲昵都是对他的冒犯和不敬)——父亲的目光比刀子还锋利,声音比惊雷还骇人,而他的那张黝黑如铁的脸总使人不寒而栗。他高高在上,像不容被冒犯的威严又沉默的神。即使这样,我也从没抱怨过怎么会拥有如此恐怖的父亲,也从没与他疏离。在经历了一些人事之后,反而更能理解他的遭遇和呈现——一个由于生活的重压或性格原因而被残忍滤掉了欢乐或捕获欢乐的能力的人,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温和、慈爱、悲悯、宽容呢?所以,他坚硬、冷酷、暴戾、专横,他是他自己——生活以痛吻他,他报之以利刃。是的,他不是泰戈尔,他没有时间爱,也不相信神,更不懂得道德的自我完善和泛爱为何物。

他沉陷在深渊中,并且,这深渊愈来愈深,而他愈来愈老。使人欣慰的是,我们之间的隔阂悄然间变得鸿毛般微不足道。是的,悄然间,没有人把它放在桌面上捶打,也没有人为此做过丝毫努力,但它就像时光中的记忆和真相一样模糊了。我想这也许源自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意识觉醒,也源自孩子对于父母的最为本真、最为朴素的爱意。

每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那座城堡或许是祖国,或许是语言,或许是家庭,或许是信仰。但我觉得归根结底,那所城堡应该是自己,而钥匙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向父母关闭了我的城堡,儿子向我关闭了他的城堡。荒谬吗?不!正如父母的城堡也常年挂着冰冷的铁锁,而我的儿子也没有掌握他母亲的城堡的钥匙。这或许就是一种存在的真相,而我们苛求的完全的理解和信任并不存在。

父亲坐在积满尘土的破旧沙发里,低着头,双手搭着膝盖,嘴里衔着半根纸烟,烟雾袅绕,徐徐升腾,像他心底那些郁结不散的愁苦和怨愤。天色很暗,窗外的雨时急时缓。几分钟过去了,他一动不动,俨然一块石头或其他没有生命的静物。他陷入了沉思,或者,他被即将到来的秋天——丰收的秋天——扼住了脖颈!大女儿要忙于她自己的秋天;二女儿罹患脑溢血留下了智力障碍和半边身体肌力减退的后遗症;三女儿在个体药店打工,请假并不容易;小女儿体质弱,打小就没经受过历练;大儿子也有一千多棵板栗树,自顾尚且不暇;小儿子倒是承诺回来,但他一贯嘴上抹石灰——说话不靠谱……

父亲想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脑袋快要炸裂了,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明知道孩子们各有难处,可他竟然不肯放下幻想。那幻想像暗夜里的灯盏散发着明亮的温暖的光芒,照耀着他,引诱着他。他短暂地放下心来,但又很快把心揪起来。一个自私无能到何种地步的父亲才能舍下脸面向孩子们求援?这意味着他要冲出城堡,也意味着他要丧失掉男人固有的颜面。毕竟,他刻板固执,在乐善好施方面并不像母亲那样怀有天然的激情和兴趣。然而,现在,为了避免那些饱满锃亮的板栗干瘪在山坡上,他不得不放低姿态……

父亲抬起头,腾的一下站起来,背着手,一瘸一拐地踱着碎步。是的,他很焦躁,像一头濒临死亡的老牛。虽然这幅图景只是我的想象,然而,父亲那苍老、无助、可怜的身影还是猛烈地嵌入了我的心,像锋利的钢锥一下一下地戳,生疼生疼的。

往年,他还能勉强操控着两条老腿上山,操竿捶打,捡拾扛袋……他也敢在裸露着碎石、高低不平的狭窄山路上驾驶那辆小型三轮车。他是主力,只消孩子们隔三岔五回来帮个忙,他就能让秋天乖乖就范,像胜利者享受战利品那样获得心灵的满足,是的,那种满足也是隐秘的宁静和幸福。然而今年,他完全是个废人了,是个深受癌症和腿疼病双重折磨的一无是处的废人。扑面而来的大丰收使他紧张、焦虑、气馁,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和挫败感。他一贯不服老,然而“老”像吃了秤砣的王八一样从不怜惜他的野心和苦心,像饥饿又凶猛的野兽一样一步步、一寸寸地朝他围攻,把他打倒,直到他认、缴械。

虽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但父亲终于被“老”,以及“老”携带的暗黑因子——疾病,以及疾病所衍生的精神的颓靡打败了。他接受了自己,与一个陷入老境的废人达成了和解。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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