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长大了会开飞机吗?
作者 范雨素
发表于 2025年6月

丁平平

1980年夏天,甘肃省天水市礼县高寺头村小学有一个孩子在读课文《丁丁和小飞机》。丁丁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心想开飞机,老师在教生字时,丁丁一边听一边忙着做小飞机。老师看见了,问丁丁:“你在做什么?”丁丁站起来,低声说:“我在做飞机。”老师说:“上课的时候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开飞机。”晚上,丁丁做了个梦,梦见纸飞机变成了银光闪闪的真飞机。丁丁连忙跑过去,忽然飞机唱起歌:“丁丁真聪明,会做纸飞机。丁丁,你快来开真飞机。”丁丁高兴极了,他上了飞机,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想开飞机,忽然飞机又唱起歌来:“丁丁没文化,不会开飞机,飞机开不动。”丁丁真着急,一着急,丁丁醒了。同学们,请你们想一想,丁丁长大了会开飞机吗?

这个读课文的孩子叫丁克己,他读完了《丁丁和小飞机》,到了下课时间,丁克己把语文书放进书包,拿出数学书。下一节是数学课。丁克己边拿数学书边想,丁丁长大后一定能学会开飞机。丁克己姓丁,他认为丁丁也姓丁,他把丁丁当成了自己村里的小玩伴。

过了一年,丁克己上了小学二年级,又喜欢上了课文《平平在家里》,这篇课文里的插图是平平噘着嘴想问题。在课文里,平平的奶奶、妈妈、妹妹都在家里忙碌。丁克己把平平想成了自己,好像平平的爸爸马上也要扛着锄头回家了。丁克己想,如果自己有了孩子,长大后是叫丁丁还是叫平平呢?一边想着长大后的孩子名字的问题,一边又在想他长大了干什么呢?他想起了去年学过的一篇课文《你长大了干什么》,里面提到工人、农民、解放军、科学家、医生、教师、服务员等职业。丁克己长大了,想当解放军。

高寺头村在1989年以前归天水市管辖,以后划归陇南市。陇南又称陇上江南,“早知有陇南,何必下江南”。高寺头村傍着西汉水,耕地是冲积泥,肥沃高产。村子里有高寺头文化遗址,位于村子西南部的小山坡上。1924年7月,著名瑞典地质专家安特生派白万玉到天水礼县等地做地质调查时,在礼县发现了高寺头遗址,1958年被确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高寺头遗址文化类型多样,以仰韶文化为主,出土的重要器物有仰韶文化红陶少女头像器盖、太阳鱼网纹彩陶瓶和马家窑文化渔网旋纹彩陶壶等。红陶少女头像器盖一直是中学美术课本的插图。

丁克己读完小学、初中后,去当兵。当兵复员后,找了一个本镇的女孩结婚,有了一儿一女,农闲时打工,农忙时种地,可是总因家庭琐事争争吵吵。媳妇说他好吃懒做,爱享受,家里每天扔锅甩盆,没有一天安逸的。那个年代,农村离婚也不稀罕了,于是他们的婚姻以离婚告终。男孩归丁克己,女孩归了妈妈,丁克己的妻子带着女儿改嫁了,丁克己把儿子留给他的父母,自己来到北京打工。

来到北京的丁克己遇到了一个来自甘肃秦安的老乡,又一次邂逅爱情,又一次结婚生子。丁克己想起了儿时的理想和读过的小学课文,给在北京生的儿子取名丁平平。丁克己的第二次婚姻只有4年,又一次离婚了。按社会学家的说法,这种在打工时认识的异地联姻是最脆弱的,最易一拍两散的。这种婚姻的唯一儿子丁平平归丁克己抚养,丁平平在4岁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妈妈。丁平平长大后只记得他爸爸一遍遍提起,冬天在姥爷家的门口冻了一宿,天冷极了,爸爸紧紧地抱着丁平平。

礼县是秦文化的发源地,秦文化的主要特点就是讲究文明礼仪和注重军事发展。丁克己现在只能把丁平平带在身边了,他不能把丁平平放到老家给父母抚养,他已经有一个儿子让父母养育了,如果再把小儿子放到村里,这会让人笑话。秦人以能吃苦有韧性著称。他把丁平平放到北京垡头的寄宿幼儿园里,每月交给幼儿园2000元钱。在垡头读了两年幼儿园后,丁克己带着丁平平来到甘肃西和县打工。这时丁平平已经6岁,丁克己把他送到学校上一年级。

丁平平是个早慧的孩子,他会读书,成绩好。放学后,他拿着爸爸给的零花钱,自己买吃的,晚上自己睡觉。他爸爸丁克己在西和给人拉货、做装修,打各种各样的零工,有时半夜才回出租屋睡觉。丁平平的生活就像他爱唱的歌谣《机器灵砍菜刀》里面的歌词一样:

一个沙坑一个秋千俺就能玩上一天

饿了爬到树上摘点槐花吃点榆钱

丁平平在西和读完了一年级,要升二年级了。老师说丁平平没有户口,不能办学籍,升不了二年级,要办个户口。丁平平的爸爸妈妈结婚后,三天两头吵架打架,没心情给丁平平上户口,现在上学升级是迫在眉睫的事,不能推了。上户口需要丁平平妈妈的户口本。丁平平在和我交谈这件事儿时,平静地回忆起寒冬时,他爸爸带着他去找姥爷拿户口本时,晚上他和爸爸睡在姥爷家的大门口。甘肃的冬天,丁平平觉得自己要冻死了。那是腊月,村子里有打工返乡的人了。丁平平的姥爷叫来了打工回家的人,把他和他的父亲打走了。

丁平平没有户口,升不了级,他上了三个小学一年级,后来他爸爸花钱托人找关系,才上了户口。

20岁的丁平平对我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时,没有一点情绪,给我的感觉是有语音的人工智能人,是GPT在回答人类提出的问题。看着丁平平,我想到我自己。童年的我会读书,老师、亲戚、家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潜力股,都对我很好,后来我成了单亲妈妈,回到老家求助,这时我发现自己成了垃圾股。有一次我想问一个亲戚借30元钱,我知道她家在哪里,于是去了她家。这是我第一次去,这个亲戚一脸诧异的表情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家在这里?”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明来意。她拿出100元钱说:“我给你100元钱,你不要来我家还钱了。”当时正值中午,她不敢留我和孩子在她家吃饭,她怕对我们态度好了,我会去第二次。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戚,绰号是百万,以富有著称。自从人生经历了这件事以后,我便认为看透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人间所有一切的关系都是价值交换的关系。人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演戏,我的身体好似抽尽了属于人性的一部分,我就是我,就像现在和我聊天的丁平平一样的状态,是个有语言功能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是个能回答问题的GPT。我以后的人生一直仿佛一种失重状态,就好像一个人偶氢气球飘浮在天空中一样,是悬浮的状态。我没有了喜怒哀乐,没有了人的情绪。按中医的说法,没有情绪的人是不生病的。中医说得对,我当了单亲妈妈,没有了情绪以后从来不生病。

丁平平接着平静地给我讲述,他在西和读到小学三年级,每天放学后自己一个人做作业,没有事干就自己翻课本,琢磨课本,成绩很好。写完作业以后自己一个人在县城里到处溜达着玩。丁平平七八岁时他爸爸让他去买盐,他走在去小卖部的路上不小心把钱丢了,没有钱买不到盐了,他不敢回家,回家后他爸爸要打他,一直到天黑透了,他也没回家,他爸爸从出租屋里出来开门找他了,看到他蹲在出租屋门口就拿起一块砖头往他的身上砸,丁平平及时躲开了。丁平平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这块砖头,他说如果不是他跑得快,砖头就把他的腿砸断了,他就残废了。那块砖头在他的记忆里就是一发子弹,他的父亲把生存的压力,把对生活的愤怒都发泄到儿子身上,儿子考不到100分要挨打,考到100分也要挨打。丁平平身上每天都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在他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年,他爸爸拉着他来了北京打工,来到皮村租房住下。皮村丁平平家租的房子附近有四所打工小学,皮村有两所,邻近的尹各庄、黎各庄各有一所。丁平平爸爸给丁平平选择了皮村一所叫新力的打工小学,原因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多,丁平平很快在村子里交到了和他身世一样的朋友。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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