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陷区(中篇小说)
作者 王曦
发表于 2025年6月

妖魔山的煤以质重少硫闻名,吸引着矿工和附近的姑娘们。风情万种、能歌善舞的黄裙子嫁给了矿工罩得住,生下了赵一大。然而,无烟煤的采尽让妖魔山风光不再,矿工们四散,唯独罩得住一家没走。黄裙子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年少的我,我和赵一大越走越近,一点点揭开围绕罩得住一家的谜团。

罩得住总是坐在矿工之家门前,总是穿藏蓝色帆布工装,总是开口闭口煤矿以前怎么样,但我们都知道,罩得住不是煤矿工人了。

妖魔山没有煤矿工人了。

矿工之家背靠矿部,临着矿区唯一的大路,三间灰砖平房破败不堪,七层水泥台阶高出路面一截。厚墙,窄窗,双层窗户,典型的苏联式建筑。外墙顶部刻着“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浮雕大字上的红漆被岁月剥蚀殆尽,却更显苍劲雄浑。门旁的墙面框出一块,抹了水泥当公示栏。据说最早是用来贴大字报的,后来贴产量表、销量表、喜报……罩得住说每张表彰先进的红纸上都有他的名字。我的表哥小四一脸不屑,听那个杂碎吹牛!他俩的话我都不全信。我在公示栏看到的是寻物启事、小广告和各种通知,还有用煤块写上去的“偷东西不得好死”“乱倒垃圾死全家”“白小云我爱你”之类的歪歪扭扭的字样。有一次贴了张“扫黄打非”的通知,我觉得莫名其妙,又很兴奋,偷偷摸摸看了好几遍,始终没能从横平竖直的字句间琢磨出些“黄”和“非”来,远不如“包治阳痿早泄,老军医一针见效”更能勾起我的想象。这让我对盖着大红印章的发文单位深感失望。现在,水泥墙皮脱落了,很难再贴上去东西。

现在,矿工之家里什么也没有。年初,煤矿宣布倒闭,里面的椅子凳子很快被洗劫一空,窗扇和窗框也不知去向,嘎吱作响的木门变成了老朱家的院门,依旧嘎吱作响。傍晚,斜阳从空洞的门窗照进来,像两根搅棍,搅起灰尘在满地的垃圾上跳舞,搅得尿臊味热烘烘的。内墙上印着一道道尿痕,那是我们比谁尿得高时的杰作。我排第二,小四尿得最高,也尿得最臊。我把赵一大找来,让他也尿。赵一大对墙站半天,脸憋得通红,支吾着求我,植树哥,我真尿不出来。我说我们都尿了。赵一大夹着腿,身体抽抽几下,尿了,一滴也没上墙,全尿在他的三星牌白球鞋上。我嫌弃地说,赵一大,你是倒数第一。赵一大丧着脸,不看我,默默走到排水渠边,仔细把鞋冲刷干净,天黑透才穿上回家。

穿洗旧了的藏蓝色工装的罩得住坐在矿工之家门前第七层水泥台阶。他总是坐第七层。跷起二郎腿,斜着头,下巴稍稍抬起。不看别人,也不看眼巴巴望着他的我。轻轻抬起夹烟的左手,把烟放在嘴边,吸一口,再轻轻放下。烟头上长长的烟灰纹丝不动。眯起眼,屏息凝神,回味好一会儿,慢慢吐出来。蓝色烟雾遮住他的脸。夕阳穿不透,我也看不透。烟雾上升,变淡。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表情。

这种满足的表情,我是熟悉的。那时,矿工之家是妖魔山最热闹的场所,一到晚上,各种音乐响起,在山顶都能听到。下了班的煤矿工人在这里唱歌跳舞打牌下棋看录像,这些活动在逼仄的空间里同时进行,互不干扰。罩得住穿黑皮夹克,三接头皮鞋锃亮,跳闪的白炽灯光不停地在他用摩丝固定的大背头上打趔趄。一屋子人,数他最光鲜。怀抱手风琴,一边弹,一边摇晃。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目光始终追随舞池里的黄裙子。矿长老马、总工老朱、工会主席老白……一屋子的目光,也追随黄裙子。黄裙子唱歌,目光定住不动,黄裙子跳舞,目光随舞姿游移。那些目光又亮又热,却没一个人上去跟她一起唱一起跳。我在屋外,扒着窗台,透过玻璃,我也看黄裙子。跟在医务室外边瞎晃悠看她上班或躲在墙角等她路过时一样,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黄裙子只是唱自己的,跳自己的,她不看别人,却又对每个人微笑。也不看窗外的我,我觉得她同样在对我微笑。

换一支曲子,灯光暗下来,人们在狭窄的舞池里挤来挤去,搂搂抱抱。妖魔山的煤矿工人喜欢昏暗和拥挤,那是他们熟悉的环境。罩得住和黄裙子在昏暗里贴得很近很近。

我刚到妖魔山不久的一天晚上,罩得住走出矿工之家,坐在门前喝啤酒。掏出烟,点着,用牙咬着,抬起头,下巴冲天,用力吸一口,猛地吐出来。诶,大耳朵。他喊我。我看着他,不作声。来一根?他真的抽出一根红雪莲。我想了想说,我不会。罩得住说,男人不能说不会。我说,我长大了自然就会。他看着我,问道,你就是二英子的儿子?我不喜欢别人喊我妈小名,冷冷地反问,你就是罩得住?他说,你得管我叫叔,回家问问二英子,她会告诉你我是谁。我说,我管你是谁。罩得住笑着说,小兔崽子,你妈要不是跟你爹跑去山东……罩得住,红内裤,鸡巴软得像豆腐!我打断他,大声喊道。这是小四刚教我的。小四说罩得住有七条红内裤,每次下井穿一条,从星期一穿到星期天,天天不重样,并且每次升井洗澡,他都使劲搓那地方,搓半天也没反应,搓了一年又一年,搓得又白又软。我不相信妖魔山有人穿七条内裤,两条一样可以穿七天。我担心挨揍,准备逃跑。没想到罩得住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说,小兔崽子,跟你妈真像,嘴上一点儿也不吃亏。这么一笑,我就有点儿喜欢他了。罩得住眼里反射出慵懒的光,抽一口烟,翻转手掌,翘起手指,潇洒地一弹,长长的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紧接着又点上一根。烟头在地上明明暗暗好一会儿,才彻底熄灭。

音乐声突然变大,黄裙子从灯光里走出来。罩得住赶紧把烟丢掉,踩灭,不停用手扇嘴里的烟味。我想走开,脚却不听使唤。黄裙子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上下打量我,像是挺好奇。好几天没看见英子姐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同样轻飘飘的还有她身上传来的消毒水和洗发水的气味,挺好闻。我努力保持镇定,说,你认识我妈?她说,我不仅认识你妈,还知道你叫植树,叶植树。我说,我也知道你叫黄花菜。她扑哧笑了,说,大晚上不在家好好写作业,跑这里来干吗?我不喜欢她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便挺直脖子说,要你管。她说,英子姐是我姐,我就是你姨,你说要不要我管。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姨。心想这两口子怎么回事,都喜欢当人长辈。罩得住笑着说,你看,跟二英子一个样儿。她不理罩得住,继续问我,在学校习惯吗?学习能跟上不?我说,凑合,就那样儿吧。她说,凑合可不行。我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行不行的,反正将来都得下井挖煤。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的眼,一直盯。目光柔软,却有种能把我看透的锋利。我看到她眼里的我在变小。我的脖子软了,于是头就低了下来。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很认真地说,你妈到处求人,学校才肯收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将来下井挖煤的。我赌气说,她要是不想让我下井挖煤,就不该扔下我,一个人回山东,我宁可跟她回农村一起吃土坷垃。说着我的鼻子酸了,于是抬起下巴,斜着眼看天。她一下愣住了,嘴里喃喃道,又回去了吗,不是不走了吗。罩得住冲我晃一下啤酒,说,来一口?我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呛着了。啤酒是苦的。我还想喝。黄裙子瞪罩得住一眼。罩得住连忙把酒瓶夺回去,说,尝尝就行,这是乌苏,后劲大,喝多了上头呢。黄裙子抬起手,想摸我的头,我躲开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头。她轻声说,植树,你在这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口里的大学,你妈指不定多高兴呢。

在那个煤灰飞扬的晚上,妖魔山的夜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橘红色,空气里浓烈的煤烟味让我头昏脑涨。

烟雾散尽。罩得住眉尖微微挑动,眉心皱了皱,似乎在乞求满足的表情在脸皮上多驻留一秒。可满足的表情还是转身走了,决绝得像一个心死的女人。

罩得住睁开眼,缓慢而坚定地看一眼周围,停顿两秒,终于开口说道,都说多少回了,打不了打不了,你们还搁这瞎扯淡!

掷地有声。他不夹烟的右手有力地向前一挥,很有领导风范,牙齿很白,手指很黑,指节很粗。蓬松的头发耷拉下来,像极了矿工之家房檐上和砖缝里钻出来的半死不活的杂草。

打不了?我怒火直冲脑门。怎么打不了?不是你罩得住说我们在朝鲜和珍宝岛打赢了超级大国吗?不是你说两场自卫反击战我们打得对手满地找牙吗?不是你罩得住说我们从来没有输过吗?这次炸死我们三名记者,你罩得住怎么又说打不了呢?

赵哥,为啥不打嘛?脏兮兮的小个子问了我想问的问题。

他妈的!都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还不打?脏兮兮的大个子很愤怒。

小个子和大个子不穿矿工服。他们没有。

打是打不起来的,罩得住慢慢悠悠地说,连我们家赵一大都知道,这要打起来,你扔一个原子弹,我扔一个原子弹,地球还要不要了?就真他娘的世界末日了。

我心中一震,没想到世界末日离我如此近。

世界末日又怎样,大不了同归于尽,人活一口气!你说是不是,赵哥?

幼稚!现在是打仗的时候吗?连我们家赵一大都知道,我国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嘛。什么是初级阶段?初级阶段就是没钱。你有钱吗?罩得住指指小个子。小个子摇摇头。你有钱吗?罩得住问大个子。大个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们都没钱嘛,都处于初级阶段嘛。没钱就得去挣,挣到了钱就是高级阶段,到了高级阶段,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打哪个就打哪个!

罩得住慷慨激昂,唾沫星子飞出老远。轻轻吸一口烟,烟雾再次遮住脸。

我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但觉得很有道理,火气顿时消去大半。他的豪情感染了我,在这个时刻,我似乎也拥有了想打哪个就打哪个的力量,全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初级阶段的初中生。

真他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赵哥,在这事上咱们煤矿职工能干点啥?

煤矿职工?罩得住皱着眉头说,你一个打工的合同工,满共干了不到三个月,你有编制吗?给你落户口吗?你算哪门子煤矿职工?

大个子涨红了脸。

罩得住长长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些打工的,只有一点儿好处,就是什么都肯干,淘厕所,清化粪池,捡垃圾,我们煤矿职工不干的你们都干。能干又怎样?给你落户口吗?小李子他哥,那个卖菜的李大头,说他儿子大龙在班里是前三名,前三名又怎样?他能考大学吗?他考不了!他一个没户口的黑户,连考场都进不去!考个狗屁大学!长大了还得跟他爹一样,卖菜!我们家赵一大就不一样了,我们家赵一大是正经八百的矿工子弟,我们家赵一大是第一名,将来是要上清华上北大的……

罩得住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吹他儿子。我承认赵一大学习很好,只是像他这样天天吹,搁谁听了都烦。难道他真不知道,他儿子已经不是矿工子弟了?

有人来找罩得住,是老马。老马的头发掉光了,脑袋尖尖的,像个鸡蛋壳。罩得住慌忙起身,冲我们笑笑,急匆匆走了。

剩下的人继续讨论核大战和世界末日。随着千禧年临近,报纸上广播上电视上一派欣欣向荣喜气洋洋,似乎到了新千年,一切都会不一样。与此同时,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流言、谣言也四处流传。在妖魔山,几乎人人都会谈几句世界末日,连老师在课堂上也谈。仿佛不谈世界末日,就跟不上时代。世界末日是全世界人的事,自有别人在前面顶着,但被时代抛弃,可就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跑步追赶时代的脚步,一边嘲笑别人杞人忧天,一边庸人自扰地惶惶惴惴。我不想死。我还没吃过杏花村的卤猪蹄,还没去过山西巷二道桥和人民广场,还没去过红红美发厅长见识,中国队还没有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我还想看黄裙子再跳一次舞……我不要世界末日。

没有罩得住,小个子和大个子谁也不服谁,不论谁说什么,另一个定要反对。小个子说千年虫是细菌,传播快,一秒钟就能感染全世界。大个子说,狗屁,千年虫是睡在地下的大虫子,一千年醒一回,醒了就吃,煤就是被它们吃光的,吃完了煤还要喝石油,煤和石油都没了,世界末日就到了。当年日本鬼子打咱们是要挖咱们的煤,美国人打萨达姆是要挖伊拉克的石油,都是在为世界末日做准备。

我觉得再听下去实在对不起我的小学毕业证,便起身走开。刚离开矿工之家,我遇到了赵一大。赵一大从大众商店那边走过来,左手一根雪糕,右手一根雪糕。大绿豆,五毛一根。

赵一大小跑到我跟前,左手的大绿豆举起来,笑着说,植树哥,吃雪糕。

赵一大眯着眼,眉毛挤在一起,脸鼓鼓的,像刚出锅的馒头。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跟罩得住一点儿也不像。

我没接大绿豆,瞟他一眼,说,赵一大,小日子过得不错嘛,发财了?

赵一大嘿嘿傻笑两声,说,我爸说你在这儿,给了我一块钱,让我找你玩,植树哥你快吃,一会儿就化了。

我这才假装不情愿地接过来,嘴上却说,你有钱不如给我买根好烟。

我妈说抽烟不好,植树哥你不要抽了。赵一大撕开包装纸。

我说,你爸那么听你妈的话,不一样抽。

赵一大说,我爸在家不抽烟。停一下又说,我爸从来不在我妈跟前抽烟。

赵一大伸长舌头,转着圈儿把大绿豆舔一遍。

我们妖魔山的小孩都这样,买了雪糕,最重要的是赶紧舔上一遍。要是舔的时候旁边有人看着做个见证,就再好不过了。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回我刚舔完,还没来得及吃,遇着尕三。尕三叫住我,扇了我一巴掌,问我有没有钱?我说没有。再扇我一巴掌,说没钱还吃雪糕?我笑着说,三哥我错了,以后有了钱,我先孝敬您。他把我里里外外搜个遍,没搜到一毛钱,于是又扇了我一巴掌,抢走雪糕,当场吃起来。我嘴巴夹紧,没敢说舔过。我要脸。

赵一大头发整整齐齐,脸白白净净,牙也是白的,指甲缝里没有黑泥,绿色校服干净得跟新的一样,连红领巾都比别人的鲜艳。脚下常年穿白球鞋。一双鞋面发黄,另一双鞋底开胶,都刷得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煤灰,仿佛不曾挨过妖魔山的地。这么说吧,他压根儿不像棚户区的孩子,倒像是城里来的。这样的赵一大也伸出长长的舌头舔雪糕,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又有种莫名的痛快。

植树哥,今天的比赛你看没?西山农场那帮“香港脚”又来找虐了。

踢成那个㞗样,有什么好看的!我咬一口雪糕,咕哝着回道。

赵一大是舔着吃雪糕的。他先盯着雪糕,转圈看一遍,挑化得快的地方,伸出舌头,沿大绿豆圆柱形的棒身,从底部向上舔。动作很慢,很有耐心。舔到顶部时,舌尖刮下一层奶绿色黏液。闭嘴,舌头打转,搅拌。我知道这会让甜味覆满整个口腔,刺激舌根下分泌大量唾液。唾液与黏液混在一起,如此一来,明明只舔了一小口,却变成一大口。照这个吃法,一根雪糕他能舔出两根的量来。舌头转几圈,抿紧嘴唇,下巴微微一收,脖子突然变粗,又慢慢复原,嘴张开,发出长长的叹息。脸上浮现一种满足的表情。

我舔舔嘴唇,瞬间觉得手里的大绿豆不好吃了。

赵一大说,他们那个九号罗纳尔多挺厉害,跑得快,咱们后卫追不上,要是植树哥你盯他,他肯定一个球也进不了。

我说,球都带不稳,也他妈的敢穿九号,他敢过我,门牙给他铲掉。

赵一大说,植树哥我不想守门了,下次你教我滑铲吧,像马尔蒂尼那样。

赵一大又眯起眼,冲我傻笑。他明明不是个爱笑的人。这让我感到不爽。每当他这样笑着看我,我都会产生我俩中有一个人是傻瓜的想法。赵一大自然不是傻瓜。妖魔山那么多学生,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数他成绩最好,每次都考第一。姥姥老是用他教育我,植树哟,你要是能考赵一大一半的分数,也不白费我替你求了那么多神仙!我犟嘴,学习好又怎么样,你看有一个人愿意跟他玩吗。犟归犟,心里还是服气的。我可从没听谁说我聪明,那傻瓜只能是我自己。赵一大在我面前装傻,难道是为了把智商拉低,好跟我处在同一水平线上?一想到这层,我就想揍他。当然,我也只是想想,我从不揍赵一大。我不揍学习好的人,也不揍有钱的人,这是我给自己立的规矩。

但妖魔山不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我不揍赵一大不代表别人不揍。我和赵一大还不熟时,一天下午放学,在学校后门,我被六七个社会上的小混混远远叫住,那个大耳朵,对,就是你,装什么傻,过来!我想跑。我跑得快,踢球时踢边后卫,也能打边锋,人送外号“风之子”。跑是肯定能跑掉的。想跑还没跑时,我不经意往那群人身后看了一眼,就是这多事的一眼,给我带来了麻烦。我看到赵一大被他们逮住了,一人薅住他的领子,一人在翻他的书包。课本作业本撒一地。我突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脑子瞬间短路,竟大胆地走了过去。或许是因为我没钱吧,无产者无畏。我抢先对其中的黑皮衣说,钢哥,这个小杂碎是不是惹您生气了,回去我好好收拾他。我自然知道他不是钢哥,钢哥是我们妖魔山最大的老大。类似的黑皮衣尕三有一件,赖毛有一件,钢哥也有一件。小四一直心心念念地想弄上一件,但他没钱,只好在农贸市场买了件黑夹克冒充,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挺厚,滑不溜秋的,能划着火柴,花了十九块钱,有四块是问我借的,说是借,跟抢没分别。黑皮衣把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谁啊?我笑着说,钢哥我是矿上的,我哥小四是跟您混的,他常常提起您。黑皮衣点点头,若有所悟地说,小四?哦,原来你是小四的弟弟。我以为计谋得逞,暗自得意,凑上前,指着赵一大说,钢哥,这个小杂碎是我邻居,穷得……我得意得过了头,只顾着说,没把握好距离。黑皮衣突然暴起,飞起一脚踹过来。我只听到肚子上传来一个闷钝的声音,随即便感到自己像纸一样飞了出去,又像块瓦片一样拍在地上。小四他妈的是哪个啊!黑皮衣愤怒地大声问,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冲上来又要踢我。我想躲开,可我动不了。我有钱!一个响亮的声音从天而降。踢我的脚停在半空。从黑皮衣裤裆中间,我看到赵一大挣脱了抓他的手。我有钱!赵一大又喊一遍,同时蹲下来快速脱掉球鞋,麻利地抽出鞋垫,从最里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的票子,举起来,展示了一下。黑皮衣嫌弃地看看赵一大,示意身旁的小弟去接。赵一大却一把把钱塞进嘴里,夸张地咽了下去。我目瞪口呆。黑皮衣他们也目瞪口呆。赵一大又使劲张大嘴让他们看。挑衅,明明白白的挑衅。黑皮衣怒了,小弟们一拥而上。我只能蜷缩在地上挨揍。用脚尖踢真疼。都用脚尖踢。都穿尖头皮鞋。都不是真皮的,一个比一个硬。我一手抱头一手护裆,像个虫子一样不停地翻来滚去,努力为腹背腰腿争取均匀地挨上几脚的机会。后来大概是怕踢坏皮鞋,也大概是累了,他们骂了几句,就说笑着走了。我又蜷了一会儿,才撑着地坐起来,除了脸,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不疼。两个路过的小学生远远地看我,他们一看,我的脸也疼了。滚!看你妈×!我骂道。我一开口,眼泪就想往外流,但我忍住了,因为我看到赵一大正坐在离我三米的地方看着我。他鼻青脸肿,咧开嘴,呲哈着冲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活脱脱一个二傻子。他熟练地把手指插进嗓子眼儿,一顿猛抠。他吐了,吐出来一大摊黄黄白白的黏稠物,还有那五毛钱。他把那五毛钱捏起来,甩一甩,得胜般冲我展示一下,笑着说,植树哥,你抽不抽烟?

现在,赵一大再也不问我抽不抽烟了。

赵一大舔一口雪糕,说,植树哥,我们去看电视吧,《圣斗士》快开始了。

红山电视台又在重播《圣斗士星矢》,赵一大总到我家看,他家的电视卖掉了。周末我们还一起看甲A德甲意甲,他也喜欢米兰队。我说你自己去看,小四不在家。赵一大仰着头,一脸为难地看着我。我只好带他回家。打开电视,《圣斗士》刚好开始,这集演的是冰河与师公卡妙的对战。

所有圣斗士里,我最喜欢一辉,赵一大最喜欢冰河。我说一辉最厉害,冰河的钻石星辰拳能冰冻别人,但对一辉没用,因为一辉是火凤凰,火会把冰烤化。赵一大说冰化成水一样能把火浇灭。我说一辉的凤凰幻魔拳会让冰河陷入最恐怖的回忆里永远走不出来。赵一大说只有冰河有妈妈。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你给我悄悄!不想看就滚蛋!

赵一大嘿嘿傻笑两声,闭上了嘴。不用看也知道,这一集里,冰河又要回忆妈妈了。冰河跳进冰封的大海,口衔玫瑰向海底游去,妈妈漂亮的尸体睡在沉船里。我不关心这个。后续几集,阿瞬为了救被冰棺封印的冰河,脱掉圣衣,抱住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把他救活了。我关心的是,紫色圣衣绿色头发的阿瞬到底是男是女?

刚看了个开头,小四突然回来了。他很少这么早回家。

小四看赵一大一眼,把我叫出来,压低声音说:

走!带你去见识见识。

我问,什么事?

小四说,刺激的事,赶紧!

小四说刺激的事通常都很刺激,在这点上,我这个不靠谱的表哥绝对靠谱。

妖魔山不大,棚户区不小,断壁残垣破砖烂瓦下面,隐藏着也发生着数不清的秘密。小四老鼠一样在犄角旮旯里钻来钻去,专门搜集秘密。谁偷看女人上厕所,谁家放黄色录像,谁跟谁搞破鞋,这类的事,通通逃不过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幸亏不是战争年代,不然他肯定是个完美的特务。通过小四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我看到了我看不到的妖魔山。

小四拽着我跑进棚户区。我们在巷子里跑,小四在前,我在后。巷子容不下我俩并排。我们从弥漫的羊肠子的恶臭里穿过,听到嘎吱响的木门打开又关上,看到白小云坐在大众商店门外看言情小说,跑到人字路口时,我紧了紧黑球鞋的鞋带,小四不停地催我快点快点。我们又翻过破烂王家的垃圾山,最后来到那个又大又深的塌陷坑边。

这个塌陷坑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二十多米深。坑底是乱石、砖头瓦砾和生活垃圾。在妖魔山大大小小二十七个塌陷坑中,这个坑是最先塌下去的。一开始,煤矿的人们吓坏了,都怕自己哪天一觉醒来,人就被埋地下了。当然,也有人觉得还不错,傻子老黑就拍着手说不错挺好省得再挖坑了。有人要求矿上把坑填上,矿上说好,但一直没填。又有人说大家一起凑钱把坑填上,大家都说好,可谁也不出钱。后来,坑一个接一个塌下去,连妖魔山山顶都塌了两个大口子,原本平滑的山脊线变成了豁牙子。可见妖魔山是真的老了。所幸这些坑没一个塌在盖房子的地方,大家还都好好的,便无所谓了。何况,老马老罗老朱他们不也一样住在妖魔山。领导们都不怕,被领导的要是再害怕,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

小四放慢脚步,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看,小声对我说,今天让你好好长长见识。

到底什么事?我有些忐忑。

小四说,夹紧你的嘴,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塌陷坑对面是赵一大家。没有院子,小平房低矮破旧,墙面没抹水泥,没刷石灰,房顶多年没有翻新,浇的沥青开裂破碎,缝隙里摇晃着干死的草,牛毛毡被风掀起来,撕成一片一片,用石头压着。房门紧闭,窗户虚掩。妖魔山的房子都很破,这么破的,还真不多。不过我知道,与破败外表相反的是,这两间屋子里有一个干净的家,住着一个干净的女人。

小四绕过塌陷坑,向赵一大家走去。我犹豫了,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想走开。

小四扭头看我,示意我跟上。

这坑太他妈深了!我干咳两声,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

悄悄!小四瞪大眼,压低声音吼我。

小四溜到窗边,壁虎一样贴在墙上,耳朵使劲往窗前凑。他用眼色示意我照做。我走过去,每走一步,那种不好的预感便增加一分。墙根堆着熬剩的中药渣,还没干透,味道很冲。我凑到窗前,一种细微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这声音像嘶嘶燃烧的引线,挑动着我的某根神经。我轻轻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耳朵向窗户贴过去,轻轻地,近点,再近点。窗户一米来宽,木质窗框,对开的两扇窗各镶三块玻璃,中间有个一拃宽的缝,里面挂着黄色窗帘。声音愈加清晰。由不得我了。我屏住呼吸,伸长脖子,大耳朵支起来。

引线点燃炸药,我身体的某个部位瞬间爆炸。

我听到黄色窗帘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像破摇椅在有节奏地摇。我听到一个女人细软的喘息,我知道这喘息来自黄裙子,来自赵一大的妈妈。我听到一个男人粗短的喘气,我没有听过罩得住这样喘气。我还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没想到我的心跳如此有力,我甚至能体会到血液从心脏里挤压出去时的那种喷薄感。这四种声音在我脑子里开战。拳脚相加,刀光剑影,炮火轰鸣,蘑菇云升腾。一片狼藉。细软的喘息胜利了,也受伤了,变得有气无力,越来越弱,越来越散,变成一条条刚从蛋壳里拱出来的小蛇。那些细小的、柔软的、黑色的蛇钻进我的血管,在里面爬,一直爬,爬向同一个目的地。

小四冲我挤眉弄眼。我顾不上理他。

我想喝水。我想撒尿。我想逃跑。我的脚在哪里?

那些小四带我在录像厅里看过的让我面红耳赤血脉偾张永世难忘的画面一一重现在眼前的黄色窗帘上。快速切换着,晃动着,一个镜头还没播完,另一个镜头叠压过来,堆起滔天巨浪,一浪接一浪,反复冲撞着我的脑袋,也反复冲撞着我的膀胱。在这片干净的幕布上,我看到黄裙子变成了白花花的西洋女人,变成了娇滴滴的东洋女人,也变成了说着香港话的中国古代女人。这些西洋的东洋的说鸟语的女人因为修炼《玉女心经》而走火入魔,正痛苦地享受着满清十大酷刑的折磨,她们在叫,在喊,在抓挠,在撕咬,在起伏,在摇摆,在扭成一团。我的手指抠进砖缝,我的脚趾在妖魔山坚硬的土地上抠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塌陷坑。我咽口唾沫,我舔舔嘴唇,我晕了,我软了,像有根鸡毛在撩拨我的脚心,也像是有块板砖拍在我脑门上。

突然,细软的喘息断电般停下来,紧接着传来一串剧烈的咳嗽。喘气不喘了,摇椅不摇了。真他妈晦气!粗短的喘气骂道。声音有点熟,但不是罩得住。罩得住不会骂她。咳嗽声压抑着,渐渐无力,渐渐平息。一段短暂的静默。继续摇。继续喘。我仿佛看到黄裙子那两条又白又细的胳膊像溺水的人那样胡乱挥舞,却什么也抓不着。我仿佛看到她那两条又白又细的腿绷得直直的,支叉成一个V字,高高插向天空,像蝴蝶欲飞时微微张开的翅膀。

喘气急促。摇椅散架。一声沉闷压抑的:操!细软的喘息变成痛苦的呻吟。胡乱挥舞的胳膊一点点下沉,下沉,消失。涟漪散开,远去。蝴蝶飞走了。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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