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压皇帝
作者 [美]阿卡迪·马丁 王麦拉
发表于 2025年6月

阿卡迪·马丁是近年来美国科幻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她的第一、第二部长篇小说《名为帝国的记忆》《名为和平的荒芜》先后摘得2020和2022年度的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作家身份之外,她还是一位历史学者(聚焦拜占廷帝国史)、气候与能源政策分析师和城市规划师。她丰富的履历使得她的作品有着出色的历史与场景设定,此外,其小说还以独具气质的叙事语言著称。

《液压皇帝》延续了阿卡迪·马丁的创作风格。这篇小说拥有一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名字,实质上讲述的是关于“痴迷”的故事。星际拍卖会就要开始了,外星虫子正在看着你。它们能看透你的内心,只想要你最珍视的东西。当你狂热地痴迷一件事物,你愿意付出何等代价获得它?钱财、古董、情报,甚至自由?主人公们纷纷登场,他们押上的可不止这些。

这部电影是用新型十八悬翼四轴飞行摄像设备摄制的,毕竟那时候要制作一部沉浸式电影就只能通过这种新型摄像设备来完成。影片是阿格莱·斯凯梅蒂早期的作品,她的《钟落飞升》现在仍然是沉浸式文化学者钟爱的片子。这部《液压皇帝》成片于她青涩的导演生涯初期和最高产的那十年中,很多收录了该片的影单都将其标记为“片源缺失”,因为它从未公开发行,所有的公共档案库都表示没有片源。但这世上总该有个地方有一份存档吧。

我从未看过它。

影迷们都有自己的影单。只要发现了自己想看的电影,他们要么在折好的纸片上草草记下,要么存入个人数据存储器。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单的内容也会更新换代。片源好找的,看完就被划掉了。要是你迷上哪位导演、演员或者某种类型片,你就会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单长得不可思议,多达三个行星的语种,这些行星你甚至都还没踏足过。单子上的片名上下挪动着。然后某一天,你看着你的单子,猛地注意到榜首那部标了星、被着重勾画了两道下划线的影片,在你榜首待的时间几乎占据了你四分之一的生命。

我的榜首很早之前就是《液压皇帝》了。它就在那里,忽近忽远,似一座海市蜃楼。

我刚在阮-5站下层走廊看完一场马拉松式连映会,出来后,我对着头顶的霓虹灯不停眨巴眼,试图适应肉眼的真实视觉。一连看了十九个小时的沉浸式电影,我感觉自己的元神已经从真实的肉体中脱离了。我就像一个虚无的点一样,悬浮在那个叙事空间之中,飘过了察-11制片公司的全部作品。他们的所有影片都聚焦在同一艘远航探索舰上,在同样的背景和同样的士兵兼演员的演绎下,讲述了二十六个不同的故事。沉浸式电影并不具备互动性,作为观影人,你仅仅是在场,被包围在某些人的多点视角之中,像个幽灵。电影中的一切在你身边发生,与你无关,不为你改变。

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触感不像有血有肉的手,倒是更为冰冷、顺滑。我才从热乎的电影中脱身出来,被这一拍吓了个正着。我身子一颤,差点儿就要摔了,那只手和手的主人及时扶住了我。

“你是马洛里吗?马洛里·伊赫吉?”这人问道。他浑身上下几乎都是塑料制成的,半张脸和至少一条胳膊呈透明状,内里的电路闪闪发光、清晰可见。他的舌头仍是生物组织,鲜红色,打着舌钉。我认出来了,他就是带着察-11《远航探索舰二十六部曲:十五》的片源来参加马拉松式连映会的那个人,正是他补全了这部片子缺失已久的最后七分钟。这在阮-5站以及任何地方的连映会上都算是稀奇事儿。我根本想不出来他到底是从哪里搞到那么稀缺的片源的。

我点头确认我就是马洛里。

“那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对方说道,“我请你喝一杯吧,想跟你聊点事儿。”

我用身体语言暗示,他这样的人不符合我的性取向或者择偶偏好。结果对方迅速摇头,更用力地抓紧了我的手肘。

“是业务上的事儿,伊赫吉女士。跟一部电影相关。”

“别,”我申明,“我没兴趣卖我的藏片。”

“不不,你误会了。我感兴趣的是你的收藏能力。”

“如果你想请我喝一杯,跟我聊关于收藏的事儿,”我说道,“那是不是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叶夫根·利拉。”这人说道,“我在运能工业一号工作。”

“航运公司?”

“是的。”

我眉头高高抬起,很是惊讶,“运能工业也对沉浸式电影感兴趣啊?”

利拉笑了,“因为你对电影感兴趣,运能工业才对电影感兴趣的。我们感兴趣的是你,伊赫吉女士。”他带我转过走廊一角,进了一扇波纹样式的门,门上有代表“食物、私密、酒饮”的非常显眼的红色符号——这是一家廉价餐厅。

我把胳膊从他手里拽了出来。“具体怎么个感兴趣法儿?”我问道。

“我们想委托你做一件事。短期任务,单一目标。当然,由此产生的各项费用都由我们承担。”

利拉带我进的是隔音的自助包间。我们两人之间的桌子上闪烁着大碗面和鸡尾酒的霓虹图片。我将大拇指按在辣味噌拉面的图片上,然后往左扭。这样,桌子的自动面条机就可以采集一小点儿我的血液,核实我的可用余额。桌子“叮”了一声,我的汤面就从中央升了起来,还冒着热汽。我想,既然我都点了餐了,还是该认真考虑下对方的委托。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这样做出了决定。

“‘单一目标’,”我一边说,一边敲击桌面,让它把筷子也送上来,“我可不接杀人的活儿,你肯定知道的吧?”

我不杀人。我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替人寻物,有时也寻人:被弄丢的、被偷了的,或是不想轻易暴露在他人眼皮子底下的物或人。谋杀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就算运能工业出得起钱,我也做不了。

利拉点了一款嗨棒杯装的路易波士奶茶,配的吸管很粗,能把里面的木薯珍珠吸上来。“运能工业不会雇你做那种事的,伊赫吉女士。我们有专业人士。”

我象征性地笑了笑,等着他继续说。

“运能工业想得到一个卡斯谜盒,”利拉说道,“我们了解到,下周初在塞尔温保护领区有一场拍卖会。我们想请你去拿下它。”

我吸溜着汤汁,想了想他说的话。我从来没有预料到,自己会从一个跨行星集团客户那里接到这种委托。

问题是,卡斯谜盒是买不到的。它们不售卖,只交换。卡斯人从它们那艘吞噬虫洞的飞船中出来,如螳螂一般伸展肢体,向你展示由木头、镜面以及其他一些人类科学家仍然未探明化学成分的材料制成的谜盒。谜盒漂亮得超乎你的理解范畴。接着它们便问你,你愿意用什么换取此物。它们举办的拍卖会根本不是拍卖会,而是筹码比拼大会,谁能献出卡斯人最中意之物,谁便能赢得头奖。在奥鲁姆站,曾经有一个女人将自己的基因克隆体拿出来交换——至少当地新闻小报是这么报道的。我见识过有人为了参加卡斯人拍卖会能干出什么来,考虑到这一点,我觉得那份小报很可能还弱化了此事的夸张程度。

我对外星人不像卡斯迷对外星人那样上头。卡斯谜盒没有任何用处。它无法告诉你别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无法令你元神出窍,哪怕一分钟也做不到。它不是人类世界的东西,正因为这一点,一部分人类为它着迷:它多么奇特啊,如果能拥有这样一件外星生命、外星思维的造物,该多么特别啊。卡斯人是我们目前发现的唯一的外星种族,而且它们不与我们有过多往来——但它们热衷于它们的拍卖会,还有它们的小盒子。运能工业想拿盒子做什么,我觉得我可能也不想知道。

我说:“你们会提供拍卖会的入场许可吗?”此话一出,基本上就是在告诉利拉,我对这份委托感兴趣。

利拉递给了我一个牛皮纸信封,这算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包装了,就算在阮-5这样的地方,也十分常见。“去塞尔温的票、入场费、介绍信。我们确信,卡斯人会对电影鉴赏家感兴趣的,最近的两位赢家都是收藏家。”

“收藏什么的?”我问道,好奇但语含讽刺。

“分别是旧硬币,”利拉说道,“以及连环凶杀案的战利品。”他咧嘴笑,露出了红艳艳的舌头,“沉浸式电影似乎介于两者之间。”

我没有回应他最后那句话,“除开杂项费用,你们准备付多少酬劳,利拉?”

“拆开信封吧,伊赫吉女士。”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他刚才说的那些文件、票据,还有一张很有分量的、折好的纸。我将它展开,看到了上面用优美的手写体罗马字母写下的地址。

“我们知道去哪里能获得《液压皇帝》的片源。”利拉说道。

阿格莱·斯凯梅蒂生于瓦斯普拉尔,一颗气候寒冷的星球,那里主要出口水冰、地质学家和后史诗民谣朋克风的系列圣歌,这种音乐在远航舰船员中人气极高。她接受了电子工程师方面的教育之后,十七岁就离开了母星。四年后,她在沉浸式文化界崭露头角,为杂志撰写评论,还在“中央系统”沉浸式俱乐部一些罕见的照片中亮相。在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中,她身体舒展,俯卧在一张沙发上,两侧太阳穴贴着电极,看起来神思已经完全脱离身体了:她姿态随意,下巴放松,几缕长及下巴的黑发粘连在她润泽的下唇内侧。我真希望自己知道她在看什么。

在这些照片之后没多久,她就陆续推出了自己的头几部电影。新型摄像设备是她自己动手组装的。她的早期作品都带有一种独特的颗粒质感,每次你在沉浸式体验中触碰一张桌子或者某个角色的皮肤时,就好像在吃沙砾没有清干净的牡蛎。她的大多数早期作品都很短:三十八秒、两分十一秒,等等。她的品位不同寻常,从无法理解的视角观看到的壮观场面已经是她当时作品的焦点了。那部三十八秒长的片子讲的就是一个女人在气密舱中找寻一枚硬币的故事。她将头盔取下,把硬币放入口中。金属的味道与在气密舱换气时人体脱氧产生的味道一致——缺氧、体液起泡症1。影片手法确实稚嫩。斯凯梅蒂早期的作品没有表达太多内容,更多的是提供一种令观众震撼的沉浸式体验。要找到这些电影的片源不容易,但斯凯梅蒂电影节会在播放她人气作品的间隙插播这些早期作品。

近年来不再有她的照片现世了。没有影像资料,也没有全息图。在作品开始斩获好评之时,她就从大众视野中消失了。过去的十一年里,她只被确切目击过两次。就好像,在熟练掌握了艺术创作能力之后,她便化身成了塑造艺术的那个无形视角。她,阿格莱,就是一个幽灵,一个创作艺术的幽灵。她的作品抹去了她的存在,抑或她消融在了她的作品之中。

我们不确定卡斯人是否具备心灵感应能力,或者它们对于“筹码”的定义是否极为庞杂,并且是否有深入研究个人生平的倾向。不管怎样,筹码必须是真实有效的:必须对拿出筹码的人来说意义重大。它们看重的不是筹码的成本和稀缺性,而是其能引发的情感创伤和对人的多重效应。我一直在想,那个女人的克隆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卡斯人一旦收下筹码,就绝不再归还了。

我的大多数筹码用一个小公文包就能装下。我真心祈祷,希望不用赌上我最宝贵的那个。想到此处,我开始有些忧心。

到了塞尔温,我带着入场函去找拍卖会的管理员。她和我一样都是人类,是一位身穿白衣的高个子黑皮肤女人。卡斯人有嘴,它们的语言也在人类的听觉频率范围内,但它们不太喜欢直接与人类交流。它们会雇中间人。我好奇这位管理员到底见没见过她的外星主子,还是说,在她与它们之间还隔着至少一层掩饰。她不像是那种对外星事物上头的外星迷——她干练务实,重复检查了我的文件三次,递给了我一叠足足有半英寸厚的打印好的幻灯片,上面翔实地解释了拍卖会的所有规则。也许在卡斯人选择塞尔温作为它们最新的社会伦理实时实验地之前,她就在这颗行星上从事这类工作很长时间了。我把我的大拇指指纹提交给她,以确认收讫所有文件。她不动声色地做了记录——看来,我的名气还没有传到塞尔温来,或者说,有运能工业一号给我背书,我在别的星球上的光辉事迹也就无足轻重了——接着,她给我展示了卡斯谜盒的全息影像,询问我的起拍价。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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