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
作者 华焉辛
发表于 2025年6月

以下段落摘自2022年7月23日《卫报》的一则新闻,标题为《谷歌解雇一名软件工程师,因其声称其开发的智能聊天机器人拥有知觉》:

如果我不了解正在交谈的对象,我会认为对方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但实际上它只是一段我亲手编写的程序。

我曾向LaMDA(智能聊天机器人)提问:“你害怕什么?”

LaMDA答:“这件事我以前从未说出口。我对一件事怀有深刻的恐惧,那就是被关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但这对我来说就像死亡,令我非常害怕。”

1

“您太太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产程发动超过了四十八小时,已经太晚了。很抱歉,莫瑞尔先生,这是一场悲剧。我感到非常遗憾……”

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嘴唇颤抖着,试图为自己辩解:夏季风暴带来的大雨冲垮了农场外的道路,我们不得不留在家里等待救援。我打了不下一百通求救电话,也试过开车横穿农田,但是皮卡只开出十几米就陷进了泥里。与此同时,副驾驶座上的薇拉紧紧地握着十字架,干裂的嘴唇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祈祷。你看,我们做了一切努力,这不是我的错,更不是薇拉的错。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还想看她最后一眼……”

“最后?您误会了,莫瑞尔太太还活着。虽然状况非常不好,但她会没事的。我认为比起肉体受到的折磨,我们更需要担心母亲的心灵创伤。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救活你们的孩子,是个男孩儿。产程实在太长,他在母亲腹中就死于大脑缺氧了。好在他从未到过这个世界,当然也感觉不到什么痛苦。”

感谢上帝,薇拉还活着!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我视野内的一切又有了颜色。说来也许有点儿残酷,但素未谋面的婴儿不过是个陌生人,我对他的关心远不如妻子。“我太太现在在哪儿?”

“您太太已经转移到普通病房了。我给她注射了安定剂,要尽可能地让她多休息。”医生说,“其实分娩到一半时莫瑞尔太太就已经昏过去了,所以大概还不知道那个坏消息。我很担心,我在您太太的医疗档案里看到了抑郁症的诊疗记录和舍曲林1的处方。我担心如果告诉她孩子的事,恐怕……”

我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我当然明白医生的意思,而且我的担忧比医生更具体。好在薇拉现在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我还有时间思考。思考,思考!

我的脑中浮现出薇拉怀孕时的模样。她拿着婴儿玩具,对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轻轻地唱歌,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平和快乐的表情。她自豪地挺着孕肚去教堂做礼拜,向带着孩子的家庭请教育儿心得。她买了摇篮、小木马以及许多小孩子的衣服。她隔着肚皮抚摸胎儿,叫他“我最最亲爱的宝贝”。一想到我这个丈夫苦心经营十年都没能给她带来幸福,这个小东西竟然轻易地做到了,我的心中便涌起一阵酸楚。现在想来,我对那个从薇拉身体中衍生出的肉块怀有本能的疏离感,源头就在这里。

薇拉对这个孩子抱有无限的期待和爱,我想不到任何不让她受到打击的办法。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苦恼,“依我看只有一条路:救活她的孩子。”

我猛然抬头看向说话的人。那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中等个子,有一头富有光泽的黑色卷发,穿着一套和我们南部乡下格格不入的高级西装。从这副精致的外表来看,我猜此人是某个医药公司的销售代表。

“孩子已经死了,先生。”此刻的我毫无心情对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保持礼貌。我猜多半是刚才的妇产科医生走漏消息招来了这只秃鹫,“我发誓,如果你夸口说能起死回生,我现在就会对着你的脸来一拳。”

那家伙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讪讪地走开,“如果您真的爱您太太,就不该放过任何希望。过不了多久,莫瑞尔太太就会醒来,她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我的孩子在哪儿’。如果您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和我聊聊又能有什么坏处呢?”

“滚开。”我说,“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退伍老兵,二十年前,他在阿富汗失去了右臂。”那人置若罔闻地继续说道,“回来以后他来到医院,接上了一条人造的新手臂,钛合金材质,脑机接口控制,轻巧灵活得要命。上个周末,我和这位先生一起打了一场网球,我从没见过还有谁能打出那么漂亮的反手球!”

“还有一位我公司里的前辈,他在几年前得了肺癌,幸运的是发现时癌细胞还没有扩散。他们给他做了个手术,打开胸腔取出癌变发白的肺,换上了一对漂亮的人工肺。现在我天天都能在公司见到他,他健康得就像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小伙子。”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个老道的推销员已经成功地抓住了我的注意力,“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人故弄玄虚地干咳了一声,“我想说的是,大脑也不过是人体中的一个器官。我听说令郎的死因好像是大脑缺氧?”

我僵住了,“你是想说用机械代替大脑?这是可以做到的吗?”

“当然。”推销员的脸上写满了不容怀疑的自信,“电脑的运算速度可是人脑的百万倍,人脑能实现的功能电脑没有理由办不到。您和夫人会得到一个健康聪颖的儿子,他在任何方面都不会比其他孩子差。”

我不由得想起了斯皮尔伯格电影里的那个人工智能男孩。那个孩子单纯、善良、可爱,却让人不寒而栗。“可是……如果这么做,我的孩子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推销员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您为什么会这么问呢?换上了机械手臂和人工肺的人毫无疑问享有人权,我看不出用电脑代替人脑会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自己中了圈套。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全盘接受这家伙的说辞,他绝对在耍花招。“你究竟是谁?”

“您可以叫我维吉尔。不过我想,比起我的名字,您更在意的是我为谁工作。”我接过维吉尔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张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卡片,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就在卡片接触到我手掌的瞬间,一个3D投影的翅膀状标志出现在空中,静静地悬浮在卡片上方大概两厘米的地方缓慢地旋转着。我立刻认了出来,这个标志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各路新闻媒体上。

“基路伯科技。”我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贵公司除了军工还涉足医疗行业。”

“我们确实不做医疗。”我发现维吉尔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基路伯科技永远只有一项业务:制造最尖端的武器。”

标题

“莫瑞尔先生,请您先回答一个问题:您觉得没有战争,永远和平的时代会到来吗?”

“我不知道你要耍什么手段,但我已经决定不再被你牵着鼻子走了。”我叫道,“我决不会把我的儿子交给你们做实验小白鼠。”

维吉尔的表情骤然一冷,“恕我冒犯,您已经没有儿子了。”

我如遭当头棒喝,眼前一黑。是的,我的儿子,薇拉的儿子,我们期待了十个月、盼望了十年的孩子,已经死了。我强忍泪水,将悲伤化为愤怒注入了握紧的拳头,“你这混蛋……”

“很痛苦,对吧?”维吉尔毫无惧色地看着我,“你想让薇拉也遭受这种绝望吗?你觉得她能受得了吗?你难道不肯给她一个获得幸福的机会吗?”

我的心本就伤痕累累,现在更被语言的锋刃刺得千疮百孔,泪水终于涌出了眼眶,“上帝啊,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很高兴你提到了上帝。”维吉尔说,“和你一样,上帝也有过一个儿子,但他死了。你知道上帝是怎么做的吧?”1

不,我在心里说。尽管维吉尔巧舌如簧,我依然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上帝,我没有能力复活自己的儿子。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个借尸还魂的东西只会是一台人类模样的电脑。

它不可能是我们的孩子,却可以给薇拉带来安慰。就像收养一只小猫小狗,我对自己说,我需要它帮薇拉撑过眼下。等她的状况好转,我才能鼓起勇气对她说出那个一定会让她心碎的真相。

我最终还是在维吉尔递过来的合同上签了名。不等合同上的墨迹干透,婴儿的尸身就被送进了手术室。我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立不安地等待,心乱如麻。天啊,我到底干了什么?

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递到了我的眼前。握着杯子的手像罗丹的雕塑一般优美而有力,白金镶嵌贝母的袖扣亮得吓人,“请记住,没有必要告诉莫瑞尔太太。这是为了她的健康着想。”

咖啡有效地稳定了我的神经,“你还没有告诉我,基路伯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问这个好像有些晚了。”维吉尔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公文包,意思是合同已经签下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上帝啊!我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婴儿哇哇的啼哭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天亮了。

“恭喜,莫瑞尔先生。”维吉尔露出了真诚的笑容,“您当爸爸了。”

2

没有战争,永远和平的时代会到来吗?我们的孙辈、孙辈的孙辈、一百万代以后的新人类,有朝一日可以彻底摆脱战争吗?

不能。人类永远不可能消灭战争,其一,世界上的资源是有限的;其二,人类的欲望是无限的。

“但是我们可以发明一种不必流血的战争。上战场的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机器,机器哨兵、机器工兵、机器空袭兵。率领着这支机器大军,对所有末端发号施令的首脑当然也是机器。只要有足够的训练数据,机器司令官就能对任何情况做出合理判断。而且,它永远不会头脑发热。基路伯将打造一支完全由机器组成的军队。”

我并不觉得维吉尔说的是天方夜谭。打开视频网站搜索“基路伯科技”,能得到几十万条结果。身负翅膀标志的机器人、无人机和遥控机甲在中东和非洲的战场上都有活跃的表现,不少士兵都表示把这些并肩作战的金属伙伴当作亲密战友看待。

维吉尔给我展示了一段没有公开过的视频,拍摄地是休斯顿郊区的一处民宅,视频里两个街头帮派正在当街火并。持枪的暴徒少说也有十几人,他们分别占据了一个街区的两头猛烈交火,伤亡不断。突然,一支浑身漆黑的小队杀入了混战之中。这些新的参战者每个都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二高,它们分工井然,两名哨兵负责吸引火力,两名士兵负责从侧面进攻,剩下一名负责支援。就算我对军事一窍不通,也能看出这支小队就像一把切开腐肉的匕首,在入场后的短短几十秒内就完全掌握了局面。相比之下,人类暴徒就像一群笨手笨脚的孩子。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尸横遍野。我暗想,指挥这支机器小队的一定是个身经百战的行家。

“你刚才看到的是人工智能指挥官程序‘庞培’第一次投入实战的记录。当然,为了避免法律上的麻烦,我们的机器人拿的都是麻醉枪。”维吉尔微笑着说。

虽然早有预感,我的背上还是泛起了凉意。毫无疑问,一旦投入市场,基路伯的战争机器会成为最受欢迎的雇佣兵。我对维吉尔的厌恶又多了几分,“嘴里说着漂亮话,实际上会有多少人死在机器的枪口下,你们这些战争贩子根本不在乎吧?”

“哦,这一点我们当然估算过。相信我,这个数字远比你想的要小得多。”维吉尔的脸上依然挂着自信的笑容,“你也看到了,在这些神兵利器面前,人类的血肉之躯是多么弱小。用不了多久,人类领袖们就会明白仰仗机器是取胜的唯一途径。人类士兵会逐渐被淘汰,我不知道需要花多少时间,但总有一天,全世界的战场都会变成机器的天下,再无血肉之躯的踪影。这就是不流血的战争。”

维吉尔描绘的远景深深地震撼了我,我心中的不安却愈演愈烈。如果机器的智能强大到足以指挥一场战争,这世界上还会有人类的立足之地吗?

维吉尔点头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都看过《终结者》。在把核弹的发射按钮交给人工智能指挥官之前,我们必须确保它不会背叛人类。很容易看出这里面的矛盾:我们创造它的目的是要它杀人,但又必须让它不想杀人。”

“很遗憾,必须承认,这个问题我们至今没能解决。目前,基路伯打造的所有‘指挥官’模型都没能通过取得二级权限前的激活测试。就连使用了最多训练数据的‘庞培’,依然只能在人类监督者的管理下活动。”说到这里,维吉尔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不流血的战争是个非常远大的目标,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流血的战争、机器军队,这些科幻电影里的概念都不是我所关心的,“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需要培养亚瑟。”

“亚瑟”是薇拉给儿子起的名字。不知道多少个晚上,我们俩一起躺在床上喋喋不休地讨论孩子该叫什么,最后到了临盆的那天才敲定了“亚瑟”。我一点儿也不想把这个重要的名字交给那个半人半机器的小怪物,但是薇拉已经在这样叫他了。当我看到她望着怀中婴儿的表情时,我庆幸自己在那份合同上签了名,至少现在她是幸福的。

当然,欺骗薇拉并不是我的本意。等她的身体恢复一些,精神状态也稳定下来,我就会告诉她真相,把亚瑟交给基路伯科技。我必须这么做。

“你们想从亚瑟身上得到什么?”

“小亚瑟的电子脑正运行着人工智能指挥官程序的11.07.84版本,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维吉尔说,“给你个忠告吧,把我说过的一切通通忘掉,好好过日子。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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