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顾颉刚提出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大致可以理解为两种类型:一是《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表达的狭义之说,论述的是古史帝王的出现时间和次序,具有一元单线的特点;一是《答刘胡两先生书》《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等文献透露的广义之说,论述的是古史帝系的演进,具有多元多线的特点。顾颉刚的狭义说与崔述《考信录》存在深刻而重要的差异。顾颉刚的广义说包含了狭义说,可以视为虚构(+传说)—移并—层累说。在学界的辩难中,广义说又形成两种变体:杨宽的分化(+虚构)—移并—层累说,徐中舒、李锐的传说—移并—层累说。前者与顾颉刚的广义说关系更紧密。明确“古史层累造成说”的不同内涵和流变,不仅有利于正确认识和评价这一影响深远的学说,也有利于上古史研究的开展和推进。
关键词 顾颉刚 “古史层累造成说” 崔述 “神话演变分化说” 古史传说
〔中图分类号〕K0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5)01-0105-12
顾颉刚以1923年发表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为标志,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学说(简称“古史层累造成说”),阐述了对传统古史系统的认识。这一学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也引起了巨大的非议。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出土文献大发现,先秦史学界利用新出材料重估“古史层累造成说”,依然呈现出两极分化般的对立情况。之所以如此,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顾颉刚自《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发表以后,又先后在《答刘胡两先生书》(1923年)、《〈古史辨〉第四册自序》(1933年)、《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1935年)等文章中进一步阐述了他对传统古史系统的认识。这些认识与《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的看法有同有异,从而使得“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内涵变得复杂起来,隐约呈现异同相间的两套论述。
可惜学界对“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分析,往往聚焦于最早发表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而很少考虑《答刘胡两先生书》等文献。先秦史学界少数兼顾早晚期文献的学者,对于“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复杂内涵和不同类型也未深入辨析。近现代学术史领域中,虽然不乏对杨宽、徐中舒等批评者观点的观察与分析,①甚至有非常深入的比较研究,但同样未注意到“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复杂内涵和不同类型。放宽视野,可以准确完整地看待批评者与顾颉刚之间的异同,并能全面把握顾颉刚对古史系统形成的认识。
综合《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答刘胡两先生书》等文献,顾颉刚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可以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类型,两者的论述对象和内涵有着明确区别,而广义说又在学界的辩难中形成了另外两种变体,三种变体异中有同,或者说同大于异。有鉴于此,本文首先辨析“古史层累造成说”的两种类型,并比较狭义之说与崔述之间的异同,然后申述顾颉刚的广义之说及其变体,进而分析三者之间的异同。
一、顾颉刚的狭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兼论与崔述说法的异同
顾颉刚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中提出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共包含三点内容,第一点集中体现了他在狭义层面对传统古史系统的认识:
第一,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这封信里说的,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
这段话论述的焦点是传统古史谱系上的帝王,当然也可从中推阐出对传统古史帝系的认识(详下)。按照传统的古史系统,历史是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的,然后由三皇到黄帝、神农,再到尧、舜、禹,这些早期帝王轮番登场。但是,顾颉刚的看法与此截然相反,他认为传统古史谱系上的那些帝王,在历史上最早出现的是禹(西周),然后是尧舜(春秋),其次是黄帝、神农(战国),再次是三皇(秦),排在最前面的盘古反而迟至汉代以后才出现。
顾颉刚看法的实质,是传统帝王谱系上的早期帝王的虚构性。因为帝系上排在最前面的盘古在汉代之前的典籍上没有出现过,到了汉代以后才出现,那么盘古只能视为汉代以后的产物;三皇在秦代以前也没有出现过,到了秦代才出现,那么传统帝系上靠前的三皇只能被视为秦代的产物。同理,黄帝、神农只能被视为战国时期的产物,尧舜只能被视为春秋时期的产物。传统帝王谱系座次中排在三皇五帝之后的大禹,反而早在西周就已出现,是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传说人王。由此可知,相较大禹,盘古、三皇、黄帝、神农和尧舜都是后世虚构出来的。
仔细审视,顾颉刚对古史帝王的认识,其实属于一元单线的层累。这里的“一元”是说,盘古、三皇、黄帝、神农和尧舜这些传统帝系上的早期帝王都出于虚构,别无更早时期的可靠来源和依据。“单线”是说,这些帝王每一个都是在一个确定的时代被截然虚构出来的,依次出现、有条不紊,绝对没有类似于三皇在黄帝之前或者黄帝在尧舜之前出现的情况。
由此出发,既然传统帝系上的早期帝王都是后起和虚构的,那么三皇五帝这套传统的大一统帝系自然不可能是真实的,而应属于后世建构的虚假谱系。这一点,可以视为顾颉刚狭义“古史层累造成说”的潜在看法。因此,《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所提出的“古史层累造成说”的第一点内容,重点在于阐述传统古史谱系上早期帝王的虚构性,同时也可推阐出传统古史帝系的虚构性。这两层含义,前者是中心和基础,后者是边缘和引申。
值得指出,顾颉刚虽然认为帝王谱系具有虚构性,但是对于帝王谱系的虚构特征———也就是传统帝系的演进和形成过程———其实并未过多着墨。顾颉刚只是锚定了盘古、三皇、黄帝、神农、尧、舜、禹在历史记载中出现的时间节点和早晚次序,至于他们所组成的帝系的演变情况,顾颉刚并未加以申述。学界通常将顾颉刚对帝王谱系演变的认识设定为下面这种情况:禹→禹—尧舜→禹—尧舜—黄帝、神农→禹—尧舜—黄帝、神农—三皇→禹—尧舜—黄帝、神农—三皇—盘古。这是一种逐个出现的直线向前的层累。顾颉刚虽然主张帝系的演进呈现叠加、拉长的层累大趋势,但并不能解读为上述这种单向的不可逆的层累。也就是说,依据他的论述进行逻辑推理,那么就不会排除帝系的演进可能出现缩短、歧异甚至于颠倒的现象。比如在已经出现了盘古—三皇—五帝的全序列帝系之后,依然会出现盘古—五帝之类的短序列帝系,盘古—三皇—X(黄帝、神农和尧舜禹以外的人物)之类的异序列帝系,甚至于五帝—三皇—盘古之类的逆序列帝系。
这里有个问题需要解决:如果单看第一点内容的前一句,“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那么所谓的“古史期”似乎是在说古史帝系而非古史帝王,因而可以认为顾颉刚主张一种直线向前的不可逆的帝系演进,也就是在出现盘古—三皇—五帝的全序列帝系之后,绝对不会再出现前面所说的短序列、异序列和逆序列帝系。不过,1926年顾颉刚在《〈古史辨〉第1册自序》中回顾他当初提出该看法时说:“在我的意想中觉得禹是西周时就有的,尧、舜是到春秋末年才起来的。越是起得后,越是排在前面。等到有了伏羲、神农之后,尧、舜又成了晚辈,更不必说禹了。我就建立了一个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从中可以看出,顾颉刚重点强调的仍然是伏羲、神农、尧、舜和禹这些古史帝王的出现次序和时间早晚,也就是“发生的次序”,而非“排列的系统”。“排列的系统”指的是三皇五帝这套传统帝系,作为大家普遍认知中的既成事实,只不过充当了顾颉刚论述的背景和衬托,他着重分析的还是“发生的次序”。因此,所谓“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其实是对“古史层累造成说”第一点内容后一句有关古史帝王的出现次序的概括和总结,并非顾颉刚对传统帝系演变的说明,更不可因此认为顾颉刚持有直线向前的不可逆的帝系演进观念。
在这个基础上,就可以理清顾颉刚的看法与崔述之说的异同。众所周知,清代中期的崔述也怀疑过古史帝系的可靠性,而顾颉刚的疑古史学则受到崔述的启发。不过两人之间到底有何异同,学界并未深究,通常认为顾颉刚只是把崔述的说法系统化和理论化而已,两者并无太大不同。这其实属于严重的误读。试看崔述《考信录提要》的说法:
大抵古人多贵精,后人多尚博;世益古则其取舍益慎,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故孔子序《书》,断自唐、虞;而司马迁作《史记》,乃始于黄帝。然犹删其不雅驯者。近世以来,所作《纲目前编》《纲鉴捷录》等书,乃始于庖牺(伏羲)氏,或天皇氏,甚至有始于开辟之初盘古氏者,且并其不雅驯者而亦载之。故曰,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也。
这里的意思是,孔子整理《尚书》,古史帝系起于唐(尧)虞(舜),司马迁撰作《史记·五帝本纪》,帝系上溯到更前的黄帝,明代的《纲目前编》《纲鉴捷录》则追溯至更遥远的盘古。崔述的这一看法,还见于《补上古考信录》和《曹氏家谱序》等文章中。他的核心意见是,从盘古到三皇五帝的传统帝系,并非一开始就是如此,而是后世逐渐叠加和拉长的。换言之,崔述讲的是帝王谱系在不同时期的长短,他关注的焦点是帝系的演变和形成过程。如前所述,顾颉刚重点关注的是帝王谱系上早期帝王的出现时间早,而非帝系的演进。这是崔述与顾颉刚之间的最大差异。
顾颉刚不仅认为传统帝系是后起和虚构的,更认为早期帝王也是后起和虚构的,而崔述只认为传统帝系是后起和虚构的,并不认为早期帝王也是如此。对于崔述来说,伏羲、黄帝和尧舜是本来就有的,只不过孤零零地存在,彼此并没有太多的关系,到了后世才被编织进大一统帝王谱系中,有了先后递嬗的关系。前引《考信录提要》所说“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其中的“采择”就透露出这层含义,意思是原本分散孤立的早期帝王被组织编撰到一个谱系中去了。崔述在《考信录提要》下卷中,更明确地表达了这层意思:“自《易》《春秋》传始颇言羲、农、黄帝时事,盖皆得之传闻,或后人所追记。”崔述认为,伏羲、神农和黄帝可能出于传闻,属于传说中的悠远人物,他并未像顾颉刚一样主张他们在史籍中出现的时间非常晚(“越是起得后,越是排在前面”),也就是并不否认他们的存在。正是因为这一点,崔述在《补上古考信录》中说:“故余于伏羲氏之前,但取《易·序卦传》文冠之篇首,附以《孟子》上世葬亲之语,以见其太古之大凡。其余三皇、十纪之说概不载也。”意思是,伏羲之前的上古史记述需要摒弃,而伏羲以下的内容则可信据。崔述在这段引文之后编纂了伏羲、神农、黄帝、炎帝以下古帝王的历史,体现的就是这一看法和理念。
可以说,顾颉刚在吸收崔述有关古史帝系演进认识的基础上,从对古史帝系的怀疑,进一步上升到对古史帝王的怀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