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为代表的一系列通用人工智能技术的问世，标志着新一代人工智能的诞生。新一代人工智能具有基于大数据的半监督或无监督学习的能力，以及规模大、涌现性和通用性等特点，其已在多个方面展现出与人类智能的高度相似性，但二者在智能载体、智能生成方式等方面仍存在根本差别，这决定了人工智能与就业之间不是简单的替代关系，而是维恩关系，涉及替代、协作与拓展等多个维度。新一代人工智能与以往的人工智能相比，既强化了就业替代效应，也拓展了就业协同效应和就业创造效应，为了减轻其就业替代效应，增强其就业协同效应和就业创造效应，应积极寻求应对策略。既应大力发展新一代人工智能产业，充分释放其巨大的就业创造效应，也应正确引导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方向，在弥补劳动力短缺岗位的劳动力需求的同时，着力强化其就业协同效应，还应建立面向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教育培养培训体系以适应新时代对人才的需求，缓解其就业替代效应。此外，完善社会保障体系，减轻就业转型带来的社会冲击，也是应有之义。

关键词 新一代人工智能 就业替代效应 就业协同效应 就业创造效应

〔中图分类号〕Ｆ２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０４４７－６６２Ｘ（２０２５）０１－００４０－１３

一、引言与文献综述

自２０２２年以来，以ＣｈａｔＧＰＴ、Ｓｏｒａ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呈现爆发式发展，这标志着人工智能（ＡｒｔｉｆｉｃｉａｌＩｎｔｅｌｌｉｇｅｎｃｅ，简称ＡＩ）从“专用”迈向了“通用”，也意味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技术的重大突破在带来对经济发展热切期盼的同时，也引发了社会各界对人工智能可能替代就业的广泛讨论与深切担忧。斯坦福大学发布的《２０２４年人工智能指数报告》显示，在过去的一年中，认为通用人工智能将在未来三到五年内显著影响其生活的人的比例由６０％增加到了６６％，５２％的人表示对通用人工智能感到更加担忧而不是兴奋。

人工智能对就业的影响一直是社会各界关注的热门话题。现有文献普遍认为，作为一项革命性技术，人工智能的发展会替代部分就业，造成就业替代效应；①但同时人工智能技术也会通过提升生产率、带动关联产业发展、增加消费需求等途径创造或衍生出相当规模的新的就业岗位，产生积极的就业创造效应。但是，关于人工智能的就业综合效应依然存在很大争议。悲观派认为，其就业替代效应强于就业创造效应。乐观派则认为，其就业创造效应大于替代效应，就长期而言，人工智能技术的广泛应用最终能够对就业产生积极影响。也有很多学者认识到人工智能对就业的影响具有复杂性，它与技术发展阶段和技术路径、技术使用成本与劳动成本的比较优势、技术条件下的收入分配制度等诸多因素相关。

通用人工智能属于一项重大的甚至是革命性的技术进步。技术进步分为专用技术进步和通用技术进步。专用技术进步只对特定领域产生价值，而通用技术进步会对不同领域产生价值，广泛地延长和扩展产业链，催生一系列新兴产业，降低生产成本，扩大人类的需求范围，增大人类的需求量，从而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Ｂｒｅｓｎａｈａｎ和Ｔｒａｊｔｅｎｂｅｒｇ提出了判定通用技术的三个标准，即普遍适用性、进步性和创新孕育性，同时满足这三个标准的技术才能称之为通用技术。这一判定标准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可。依据此标准，Ｌｉｐｓｅｙ等人认定历史上至少有包括印刷术、蒸汽机、电力、内燃机等在内的２４种技术属于通用技术，并对其作用进行了系统考察，研究结果表明所有这２４种通用技术都对长期经济增长和经济结构调整产生了巨大作用，并且大大促进了就业的增长。根据这三个判定标准，陈永伟对通用人工智能进行了对标论证，结果表明其是一项通用技术。这意味着人们应当对通用人工智能的长期就业创造效应保持乐观。

上述研究成果的政策共识是，为了更好地应对人工智能对就业带来的不利影响，需要正确把握其发展阶段，改革现行教育培养培训体系，增加职业教育与培训投入，对特定人群进行失业补贴，完善社会保障制度，推动相关立法以及落实劳动力市场综合治理等。虽然现有研究成果很丰富，但人工智能作为一项处于高速发展中的新兴技术，其对就业的影响仍然需要持续且深入的关注和研究。特别是，２０２２年１１月以来，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标志着人工智能领域的一次重大变革，一些通用大模型已经具有类似人类的学习能力和创作能力，被认为已接近通用人工智能的水平。在此背景下，基于２０２２年１１月之前的人工智能技术对就业影响的研究成果已经难以应对人工智能重大技术变革后出现的新现象、新问题。因此，本文着重探讨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对就业的影响。

本文的边际贡献体现在：一是通过分析人类智能与新一代人工智能的关系，厘清人类劳动与新一代人工智能工作之间的关系；二是深入探讨了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对就业可能带来的新影响；三是在以往就业替代效应与就业创造效应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人工智能就业协同效应的概念，使得对人工智能影响就业的分析更为全面而深入。本文有助于全面且理性地看待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对就业的影响，部分消除人工智能技术进步可能引发的就业焦虑甚至恐慌情绪，同时为政府及相关组织制定科学的应对人工智能就业影响的政策措施提供理论参考。

二、新一代人工智能及其与人类智能的关系

１．新一代人工智能的含义和特征

依据功能与应用范围，人工智能通常被划分为专用人工智能（ＡｒｔｉｆｉｃｉａｌＮａｒｒｏｗｌｎｔｅｌｌｉｇｅｎｃｅ，简称ＡＮＩ）和通用人工智能（ＡｒｔｉｆｉｃｉａｌＧｅｎｅｒａｌＩｎｔｅｌｌｉｇｅｎｃｅ，简称ＡＧＩ）两大类。ＡＮＩ是指专注于解决特定领域内问题的人工智能，也被称为“弱人工智能”；ＡＧＩ是指在许多方面都达到人类智能水平，能够自适应地应对外界环境的变化，完成人类能完成的所有任务的智能系统，也被称为“强人工智能”。

自２０世纪９０年代以来，神经网络技术、深度学习算法、自然语言处理、计算机视觉等领域相继取得突破性进展，为ＡＮＩ向ＡＧＩ的跃迁奠定了坚实基础。特别是２０１８年以来，大规模预训练模型的发展使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取得重大突破。所谓生成式人工智能，是指可以通过对输入进行调节生成新内容的人工智能，它具有在大数据上半监督或无监督学习的能力，其生成内容与人类创造力高度相似。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出现成为ＡＮＩ向ＡＧＩ过渡的关键节点。２０２２年１１月ＯｐｅｎＡＩ推出的大语言模型ＣｈａｔＧＰＴ是目前最受瞩目的生成式ＡＩ应用之一，被认为是“人工智能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跨越，跨越了从弱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的一个拐点，宣示着通用强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此后，一系列ＡＧＩ大模型迅速发展并广泛应用，涵盖图文生成模型（如Ｍｉｄｊｏｕｒｎｅｙ）、视频生成模型（如Ｓｏｒａ）、具身多模态语言模型（如ＰａＬＭ－Ｅ和ＰａＬＭ２）等领域。目前，ＡＧＩ已全面渗透艺术创作、代码生成、问题求解、科学发现、问答聊天及辅助决策等人类智能的各个领域，预示着新一代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因此，本文将新一代人工智能界定为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为核心的ＡＧＩ技术集群。相较于ＡＮＩ，新一代人工智能具有三大特征：一是规模大，体现为参数规模大、训练数据量大及算力需求大；二是涌现性，能产生预料之外的新能力，这是人工智能发展近７０年来最具里程碑意义的新特性；三是通用性，能够解决多样化问题，而且在各用途之间的转换成本非常低。

２．新一代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之间的关系

深入理解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之间的关系是探讨新一代人工智能对就业影响的基础。随着ＡＮＩ向ＡＧＩ的逐步演进，新一代人工智能已在多个方面展现出与人类智能的高度相似性：一是已具备接收、理解和存储信息的能力；二是具备一定的学习能力；三是能够基于已有的知识和经验进行推理和判断，并做出相应的决策；第四，可以通过训练和调整来适应新的任务和需求，展现出强大的自适应性。然而，尽管在功能上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但两者在本质上仍属于不同类型的智能体系，存在根本性区别。

第一，智能载体不同。人类智能是生物智能或称碳基智能，而新一代人工智能是物理智能或称硅基智能。作为生物智能，人类智能受到生理、情绪、技能与知识、时间与精力等因素的限制，但却拥有复杂的情感和意识体验，这些情感和意识往往是人类决策的重要驱动力。作为物理智能，新一代人工智能虽缺乏情感体验，但却有许多人类智能所不具备的特点或优势：一方面，新一代人工智能无私欲、无所畏惧，具有再生性、可复制性和外形的可塑造性等物理特征，因此不仅可以在“脏”“累”“危”“险”“害”等不适合人类工作的环境中工作，还可根据工作场景的需要设计成恰当的体积和形态，适应性较强；另一方面，新一代人工智能可以在物理形态上兼容无数不同的传感器或设备（相当于人类“器官”），特别是其已经由原来的单模态发展到多模态，可以同时采集和融合海量文本、图像、音频、视频等多种形式的数据，信息处理速度比人类智能更快、质量更高。

第二，智能生成方式不同。人类智能是一个复杂的“生理—心理”有机过程，而新一代人工智能是基于机器的计算和模拟的无机过程。人类智能的产生并非单纯依赖于有意识的符号操作，更多可能依赖的是无意识本能，是一种通用智能，具有全面性和综合性。而新一代人工智能是由计算机和算法等技术手段构建的智能系统，尽管它在可以约化为数字符号的领域表现卓越———比如，ＡｌｐｈａＦｏｌｄ被用于蛋白质结构预测，仅用数小时就能完成此前人类数月乃至数年的工作———但是涉及潜意识、情感、信念、意志、价值观等无法约化为数字信号的领域，其就难有施展空间。现代认知心理学把人类智能划分为逻辑和数学，语言，空间，欣赏大自然、了解生物，音乐，身体和感觉的协调，了解自身，人际关系（对他人的同情和了解），存在智能等９大类，新一代人工智能可以模仿人类智能的类型已从逻辑和数学扩展到音乐，但大多数学者认为在后４种能力上，其在短期内仍无法超越人类智能。

第三，主次关系不同。人类智能是原生智能，新一代人工智能是次生智能。作为原生智能，人类智能是自然界长期进化的产物，主导着智能活动的方向。作为次生智能，新一代人工智能是依照人类设定的程序或者算法对人类智能活动进行模拟，其发展不仅依赖于人类对自身智能认知的深化，而且受到人类法律和伦理的规范，为了确保其行为符合人类的意图和价值观，人类往往会采取模仿学习和人类反馈强化学习等方法实现其与人类的目标对齐、价值观对齐和稳健性对齐等。诚然，随着模型规模的不断变大以及神经网络技术的大量应用，现在人类已经无法完全理解和解释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某些行为，但人类仍然可以通过制定各种规章制度确保对其的使用符合伦理规范、避免滥用和误用等问题。至少在目前看来，新一代人工智能的发展仍然掌握在人类手中。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发展带来了机器完全代替就业的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可能性必然会变成现实。

综上，新一代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有联系，但也存在根本性区别，这决定了新一代人工智能与就业之间不是简单的替代关系，而是维恩关系，涉及替代、协作与拓展等多个维度。如将人类劳动和新一代人工智能能够胜任的工作视为两个集合，那么两个集合会存在交集，此交集代表人类劳动和新一代人工智能均可完成的工作，例如大量可约化的任务，此时新一代人工智能和就业之间存在竞争关系，而这种竞争既可以是替代关系，也可以是各自发挥所长的协作关系。对于人类可以独立完成而新一代人工智能不能完成的工作，新一代人工智能对就业暂时不存在替代关系，随着技术的不断迭代，未来这一区域可能会不断缩小但不会消失。对于仅靠人类劳动无法胜任而新一代人工智能却可以完成的工作，此时新一代人工智能是对人类劳动的增强和拓展，其技术越发达，意味着人类征服和改造自然的能力越强、范围越广，人类劳动领域的拓展就越充分。因此，在探讨新一代人工智能对就业市场的影响时，需全面考虑这一复杂关系，以制定科学的应对策略。

三、新一代人工智能的就业替代效应

１．新一代人工智能就业替代的可能性

机器天然地会对就业产生替代效应，但替代的范围和程度在技术的不同发展阶段是不一样的。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由专用阶段向通用阶段跨越，其就业替代的可能性在极大地增强。

（１）可替代的劳动形式不断拓展：由物质劳动到非物质劳动

随着现代服务业和信息产业的兴起，非物质生产劳动比重日益增加。作为与物质劳动相对应的概念，Ｈａｒｄｔ和Ｎｅｇｒｉ将非物质劳动界定为“发起信息交流、产出文化产品或服务的劳动”，并将其划分为两类：一类是“生产思想、符号、代码、文本、图形、图像等产品的‘智力的或语言的劳动’”；另一类是“产生与控制幸福、满足、兴奋或激愤等状态的‘情感劳动’”。ＡＮＩ的学习和适应能力有限，主要被用于物质劳动领域，尤其是在制造业中。然而，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持续进步，在新一代人工智能出现后，其在非物质劳动领域的替代效应显著增强。

在“智力或语言的劳动”方面，传统观点认为这类劳动的基础是语言，而对语言的理解和表现只是人类的技能，因此这类劳动是难以被人工智能替代的。然而，ＣｈａｔＧＰＴ的问世打破了这一认知，它不仅能够生成接近人类水准的自然语言，还具备一定的思维能力，对信息的处理能力也在日益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