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天而化自成:《尧典》宋学诠释中的圣王治道
作者 仝广秀
发表于 2025年2月

内容提要 《论语·泰伯》中,孔子以“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和“民无能名焉”来形容尧的为君之道,成为后世理解《尧典》的必要参照。“唯尧则天”指向尧的事功背后的形上本体,“民无能名”则揭明圣王之治循行天道、其化自成的基本原则。不同于汉唐经学以宇宙秩序来解释尧的“顺天而行”,宋代性理之学将“天”转化为与圣人心性相贯通的天理,《尧典》所载圣王德业即本于天理。从公诚无妄的内在心性出发,圣人无为而治,令万民自然而然地各遂其性,无从察知教化施行的过程。理学家基于体用论的解释框架,将“唯尧则天”和“民无能名”视作《尧典》的义理基础,强调“内圣”的优先地位和典范意义。这种内在化、性理化的解释倾向拓展了《尧典》的意义空间,却也造成了政治生活中实践智慧的缺失。

关键词 《尧典》 《论语》 体用论 治道 教化

〔中图分类号〕B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5)01-0032-08

《尚书》以《尧典》为始,《论语》以《尧曰》为终,足见儒家经典对帝尧的推崇。孔子对尧的为君之道有极高赞誉,《论语·泰伯》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此章有清晰的逻辑结构:尧之所以“大哉”,是因为“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民无能名”和“成功”“文章”,都是“则天”的结果。“唯尧则天”是此章枢纽,表明尧的德业有更深层的形上依据;“民无能名”是另一关键,表明尧的伟大不止于显见的事功,更有超出言语之外者,关系到如何完整理解尧的典范意义。

尧的“成功”与“文章”俱见于《尧典》,可见《论语》此章与《尧典》关系密切,正如范祖禹所谓“此为《尧典》而言也”。此章拓展了《尧典》的义理空间,促使后世解释者对经文所载圣王之治的形上依据加以深究。宋代性理之学兴起之后,《论语》此章更成为《尧典》诠释的纲领和参照。此处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天”的含义,汉代经学视野下的“天”指外在的神圣权威和客观的宇宙秩序,“三代圣人不则天地,不能至王”,圣王以效法天道为特质。性理之学则将“天”视为与内在心性相贯通的形上本体,“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的前提,是“聪明睿智能尽其性”。基于“天”的含义嬗变,圣王之治也被相应地理解为本于天理、自然而然的教化过程。在此背景下,《尧典》中的圣王治道便在“唯尧则天”和“民无能名”的义理基础上得以重新阐释。

一、从顺天而行到以天为本:“天”的内在转向

当汉武帝定儒学于一尊,尤其是西汉中期“汉家尧后”说产生以后,汉儒对帝尧的尊崇无以复加。伏生《尚书大传》认为五帝名号皆有深意,其中“尧”的含义是:“尧者,高也,饶也。言其隆兴焕炳,最高明也。”《白虎通义》亦曰:“尧犹也。至高之貌。清妙高远,优游博衍,众圣之主,百王之长也。”尧于五帝之中最为高明,缘于“能法天而行化”,所以像天一样至高至大。王充《论衡·自然》篇云:“尧则天而行,不作功邀名,无为之化自成。”此处的“天”指万物化生的宇宙本源与周流不息的自然节律,为君主所效仿和顺应,是政治生活的正当性基础和价值源泉。

这一诠释倾向同样体现在《尚书》注解中,《尧典》首句“曰若稽古帝尧”即是例证。孔传沿用贾逵、马融、王肃等古文家说,将此句解释为“能顺考古道而行之者帝尧”;依孔颖达疏,“顺考古道”指善于考择古代的经验教训,为当下提供借鉴,“考其事之是非,知其宜于今世”。郑玄则不然,“训‘稽’为同,训‘古’为天,言能顺天而行之,与之同功”。郑注本于纬书,《诗经·商颂·玄鸟》正义引《尚书纬》曰:“曰若稽古帝尧。稽,同也。古,天也。”此论为汉代今文家说,《春秋公羊传》称,“君子曷为为《春秋》”的理由是“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何休注曰:

尧、舜当古,历象日月星辰,百兽率舞,凤凰来仪。《春秋》亦以王次春,上法天文,四时具,然后为年,以敬授民时,崇德致麟,乃得称大平。

依《公羊传》与何休之意,孔子作《春秋》,旨在推明尧舜之道,其内涵即取法天文、划分四时,以宇宙运行的自然秩序来规划人间秩序。今文“顺天而行”说与《论语》义理更为相契,也符合汉代宇宙论的基本观点。曹魏甘露元年(256),高贵乡公曹髦与诸儒讲论经义,对郑注表示赞同,认为与《论语》“唯天为大,唯尧则之”相合,“尧之大美,在乎则天,顺考古道,非其至也”。瑏瑠尧之所以有如此圣德、为万世制法,就在于对宇宙秩序的循行。

随着宋代性理之学的兴起,尧的神圣品质获得了重新理解。作为早期道学关键人物,王安石最早体现这一转变,在《九变而赏罚可言》一文中,他援引《庄子·天道》,对尧的德业作了全面梳理:

庄周曰:“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是说虽微庄周,古之人孰不然。古之言道德所自出而不属之天者,未之有也。

尧者,圣人之盛也,孔子称之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此之谓明天;“聪明文思安安”,此之谓明道德;“允恭克让”,此之谓明仁义;次九族,列百姓,序万邦,此之谓明分守;修五礼,同律度量衡,以一天下,此之谓明形名;弃后稷,契司徒,皋陶士,垂共工,此之谓明因任;三载考绩,五载一巡狩,此之谓明原省;命舜曰“乃言底可绩”,谓禹曰“万世永赖,时乃功”,“蠢兹有苗,昏迷不恭”,此之谓明是非;“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此之谓明赏罚。

王安石认为,庄子此语是“古之人孰不然”的普遍认识。自“天”至“赏罚”凡九变,层层推论得出,“天”是这一因果链的逻辑起点。尧的各项德性与功绩同《庄子·天道》一一对应,归根结底都以“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为基础。与“顺天”“同天”相比,“明天”之“明”侧重圣人对天道的理性认知。王安石针对的是天人相分的观点:“(后世)仰而视之曰:‘彼苍苍而大者何也?其去吾不知其几千万里,是岂能知我何哉?吾为吾之所为而已,安取彼?’”这种将天视作遥远的外物而自行其是的观点是王氏着力斥破的,在他看来,道德意识、制度设计与政治实践都要以天为本,那么天的含义该如何理解?此文开篇即指出:“万物待是而后存者,天也;莫不由是而之焉者,道也;道之在我者,德也;以德爱者,仁也;爱而宜者,义也。”

“天”是万物赖以存在的根基,这样的“天”不同于宇宙论意义上的、源头式的自然秩序,而是普遍的形上本体。“道”是以本体为依据的原理,类似于理学家所谓“所当行之理”。“德”指“道”作用于人所形成的道德属性,“仁”和“义”作为具体德目,是“德”在伦理向度的发用。德本于道,道本于天,故曰“道德所自出而不属之天者,未之有也”。尧能“明天”,也即通达了自然事物与人间事务背后的本体,那么圣人如何具备这一特质?在《礼乐论》中,王安石阐发了天道性命相贯通的理路:

视之能必见,听之能必闻,行之能必至,思之能必得,是诚之所至也。不听而聪,不视而明,不思而得,不行而至,是性之所固有,而神之所自生也,尽心尽诚者之所至也。故诚之所以能不测者,性也。贤者,尽诚以立性者也;圣人,尽性以至诚者也。

古之人言道者,莫先于天地;言天地者,莫先乎身;言身者,莫先乎性;言性者,莫先乎精。精者,天之所以高,地之所以厚,圣人所以配之。

“不听而聪,不视而明”化用《荀子·君道》“天子不视而见,不听而聪”,本为君主的统治术,王安石用来形容圣人的至高境界。“不思而得”语出《中庸》,“不行而至”语出《周易·系辞上》,这些特质是人的本性所固有,不假外求,圣人之所以能达此境界,关键在于“尽性以至诚”。

本文刊登于《人文杂志》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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