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教育
作者 蒋梦麟
发表于 2025年2月

在我的童年时代,没有学校,只有家塾。男孩子在家塾里准备功课应付科举,或者学点实用的知识以便经商。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一道上学,要读书就得另请先生。穷苦人家的子弟请不起先生,因此也就注定了当文盲的命运。

一位先生通常教数十位学生,都是分别教授的。家塾里没有黑板,也不分班级。先生从清晨到薄暮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学生们自然也就不敢乱蹦乱跳。

那时候时钟是很难见到的。家塾里当然没有钟。冬天白昼比较短,天黑后我们就点起菜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念书。时间是靠日晷来计算的,碰到阴天或下雨,那就只好乱猜了。猜错一两个小时是常事,好在书是分别教授的,猜错个把钟头也无所谓。

我在六岁时进家塾,一般小孩子差不多都是在这个年岁“启蒙”的。事实上我那时才五岁零一个月的样子,因为照我家乡的算法,一个人生下来就算一岁了。家塾里的书桌太高,椅子下面必须垫上一个木架子我才够得上书桌,因此我坐到椅子上时,两只脚总是悬空的。

我最先念的书叫《三字经》,每句三个字,而且是押韵的,因此小孩子记起来比较容易。事隔六十多年,我现在还能背出一大半,开头几句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虽然我现在已经懂得什么叫“性本善”,在当时却真莫名其妙。

我恨透了家塾里的生活。有一天,我趁先生不注意,偷偷地爬下椅子,像一只挣脱锁链的小狗,一溜烟逃回家中,躲到母亲的怀里。

母亲自然很感意外,但是她只是慈祥地问我:“你怎么跑回家来了,孩子?”

我答道:“家塾不好,先生不好,书本不好。”

“你不怕先生吗?他也许会到家里来找你呢!”母亲笑着说。

“先生,我要杀了他!家塾,我要放把火烧了它!”我急着说。

母亲并没有把我送回家塾,那位先生也没有找上门来。

第二天早上,奶妈喊醒了我,对我说了许多好话,总算把我劝回家塾。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吃软不吃硬。好好劝,要我干什么都行,高压手段可没有用。经过奶妈一阵委婉的劝谏,我终于重新去上学了。

我带着一张自备的竹椅子,家里一位佣人跟着我到了家塾,把竹椅子放到木架上,使我刚好够得着书桌。先生没有出声,装作不知道我曾经逃过学。但是我注意到好几位同学对着我装鬼脸。我讨厌他们,但是装作没有看见。我爬上椅子坐在那里,两只脚却悬空挂着,没有休息的地方。

我的课也上了,书却仍旧是那本《三字经》。我高声朗诵着不知所云的课文,一遍又一遍地念得烂熟。等到太阳不偏不倚地照到我们的头上时,我们知道那是正午了。先生让我们回家吃午饭,吃过饭我马上回到家塾继续念那课同样的书,一直到太阳落山才散学。

一日又一日地过去,课程却一成不变。一本书念完之后,接着又是一本不知所云的书。接受训练的只是记忆力和耐心。

念书时先生要我们做到“三到”,心到、眼到、口到。所谓心到就是注意力集中,不但读书如此,做任何事情都得如此。眼到对学习中国文字特别重要,因为中国字的笔划错综复杂,稍一不慎就可能读别字。

本文刊登于《视野》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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