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文化史中的微笑与革命
作者 王启元
发表于 2024年12月

图像具有文字无法替代的重要功用与价值;与文字记录相比,图像阅读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研究维度。比如法国大革命研究领域内,近年于传统史学视角之外,发现整理了十八世纪以来丰富的版画、水彩、油画等图像资料,成就了新一代学者研究中的“图像中的大革命”(汤晓燕《图像中的法国大革命》)。其中,图像中大革命时期的“微笑”及其背后的历史,被学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在前近代的欧洲,似乎不太见到画师描绘露齿微笑的场景;直到十八世纪经历牙医革命的巴黎,人们才开始在肖像画中微笑。近代以来的微笑不仅经历大革命洗礼,突破时代、礼教、政治的束缚,也曾受益于现代牙科学的发展与进步。这一新颖的图像结合医学人文的观察视角,来自一本叫作《微笑革命:18世纪的巴黎》(牛津大学出版社2017年)的专著,作者用他深厚的学术与独到的眼光,巧妙地拈出了那段医学与政治双重视野下的巴黎“微笑革命”。

微笑、牙医与大革命

英国伦敦玛丽女王大学(Queen Mary University of London)历史学教授科林·琼斯(Colin Jones)在写作《微笑革命:18世纪的巴黎》之前,已经发表了大量关于法国历史的著作,特别是关于法国大革命和法国医学史的著作,包括《早期现代法国的医学世界》(The Medical World of Early Modern France;合著)、《伟大的国家:从路易十五到拿破仑的法国》(The Great Nation: France from Louis XV to Napoleon)、《巴黎传:一座城市的传记》(Paris: Biography of a City)。正是由于对近代医学、巴黎城市及法国大革命等话题的稔熟,作者在论及微笑历史与巴黎社会等各个方面时,都显得从容不迫,信手拈来。

作者发现,十八世纪早期的巴黎公共场合,人们的面部表情紧绷;路易十四统治以来,严肃的宫廷礼仪更是从凡尔赛宫影响遍及了巴黎甚至是整个法国。从亚辛特·里乔德(Hyacinthe Rigaud)的名画《路易十四》中可以看到,身处权力巅峰时期的君主,脸上也毫无表情。限制他微笑的不仅是他的威严,可能还包含生理上的缺陷。当时欧洲人普遍蛀牙,没有更好的牙齿保护措施。但在十八世纪晚期,微笑迎来了一次革命性转机。一七八七年的秋天,巴黎沙龙展览会上,著名画家维热·勒布伦(Élisabeth-Louise Vigée Le Brun)展出了一幅自画像,描绘了她抱着女儿,嘴角带着愉快的微笑,唇角微张露出洁白的牙齿。正是这微微一笑,倾覆了整座巴黎。

维热·勒布伦无疑是十八世纪后期法国最为杰出的女画家之一,她曾因为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皇后绘画肖像而出名。也是因此,法国大革命后她被迫离开法国,浪迹天涯。这幅作于一七八七年的自画像描绘了一种自信、放松而开口微笑的表情,这种微笑不仅在绘画史中得到发展和继承,也在巴黎的各种社交场合频繁出现,在那个时代引起轩然大波—那时的法国,在公众场合微笑被认为是对传统礼仪的蔑视。从某种程度上说,勒布伦的微笑与不久之后的法国大革命一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该书作者即从勒布伦自画像中的微笑开始,旁涉法国近代宫廷礼制、医药卫生、文学戏剧甚至是城市生活等诸多方面,为读者展示了宽广而生动的微笑“革命”历程。全书分绪论、六章及附录,正文章节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分别带有各自的关键词:“微笑”“牙医”与“革命”。在第一部分中,提到了十八世纪以前影响微笑的各种因素,如几乎没有人注意口腔护理,牙齿状况普遍堪忧,所以即便贵为皇帝的路易十四,口腔糟糕的状况与贫民窟里的人们并无二致。除此以外,时代的氛围也有意无意地规训着微笑。当时人觉得应该仿效文艺复兴以来的古人双唇紧闭,才能显出自己的精致高雅,反之张开嘴不仅不雅,露出牙齿所剩无几的口腔显然还相当恶心。这些都使得当年所有人都不太乐意开口微笑(第一章)。然而,通过百余年的发展,巴黎人民的感性意识(cult of sensibility)被唤醒,古老而迷人的微笑最先在巴黎的剧作家笔下及戏剧演出中重现,并在文学艺术的感召下逐步为巴黎精英和中产们所接受。此外,启蒙运动中的巴黎城里,沙龙、咖啡馆、步道等社会基础设施一应俱全,为人们面对面的相遇提供了适合微笑的氛围,微笑开始在十八世纪的巴黎传播开来(第二章)。

全书第二部分两章则围绕“牙医”展开。如果说之前的启蒙运动与感性觉悟唤醒了人性中对微笑的渴望,那么现代牙科学的崛起则在客观上支持了微笑能力。在回顾牙医史时,“前牙医时代”专门为人拔牙的职业群体中,有位巴黎最著名的“大多马”(Le Grand Thomas)因其诡异的拔牙手段与夸张的街头表演,成为巴黎街头“拔牙匠”中的翘楚。十八世纪晚期,西方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化牙医团队,取代走街串巷的“拔牙郎中”。那位牙医先驱名叫皮埃尔·福歇尔(Pierre Fauchard)(第三章)。牙科这门新科学与牙医这一新职业开始在十八世纪中叶的巴黎城中站稳脚跟。在巴黎强大的近代医学力量的加持下,巴黎的新牙医们不仅满足了本地人对于健康洁白牙齿的期待,还把这一需求不断向外扩张。启蒙运动时期,巴黎这座城市已在整个欧洲享有极高的声誉,这里的牙医们也将开始享誉全球。城市里的人们开始展示微笑,凡尔赛宫中的皇室贵族却依然死气沉沉,时代在此也开始酝酿全新的政治与表情的双重革命(第四章)。

第三部分的“革命”主题,是作者科林·琼斯的专长,他曾著有《伟大的国家:从路易十五到拿破仑的法国》及新近出版的《罗伯斯庇尔的倒台:革命巴黎十二时辰》(The Fall of Robespierre: 24 Hours in Revolutionary Paris)都是其关于法国大革命研究的重要思考。“微笑”的革命并没有随着大革命浪潮同步而来。伴随政治革命的加剧,人们抛弃了原本温柔的“微笑”,尤其是在大革命“恐怖统治”(1792-1794)时期,微笑变得不合时宜。人们只能把自己的面孔和笑容藏起来,避开公众的视线。革命文化对微笑的抵触进一步加剧,因为许多反对者被押上断头台时,都会付之微笑,以示抗议(第五章)。微笑不仅没有在大革命时期迎来自己的革命,甚至还失去了原有的社会地位。恐怖统治时代结束,人们更是鲜有微笑。之后的拿破仑及其继任者们,更愿意接受路易十四时代僵化的面部,而不是维热·勒布伦笑容中的新世界。从此,巴黎很少再现微笑,甚至最优秀的牙医也纷纷离开法国,逃亡英国及其他欧洲城市,巴黎的牙医界地位也很快被赶超(第六章)。

全书的附录“走向二十世纪的微笑革命”(Towards the Twentieth-Century Smile Revolution)一改前文的历史学方法,加入了更多社会学与传播学的元素。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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