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肉,我吃了太多肉。我吃过的动物的生命都留在那里了。血和肉,那些被屠宰的尸体散落在每个角落,虽然这些肉体残渣已被排泄,但它们的生命仍固执地黏附在我的内脏里。
—韩江《素食者》(作者译,依据该书2007年英译本The Vegetarian, Translated by Deborah Smith, Hogarth, London,2007;下同)
吃肉,还是不吃肉,这是个问题。在新晋诺贝尔奖获得者韩江的《素食者》中,英惠冒着自己肉体消亡的危险选择了后者。不过,她吃素并非出于环保,而是因为她的一个梦,一个满是血手和血口的梦。小说中往后的情节揭示出,这个可怕的梦所映射的,是英惠童年时家犬被残忍杀害并被吃掉所造成的创伤。在这桩暴行中,英惠是食肉者,也是被迫的施暴者,但是很快她就变成了被食者、无辜的受害者。后文里,她的身体被奸污、流血,如同她梦中动物的垂死的身体一样奄奄一息。
学者里维拉(Serena J. Rivera)和基维亚特(Niki Kiviat)认为,进食和消化是带有符号意义的过程,反映了“非对称的社会、性别和自然关系的产生”。《素食者》这部小说中的女性,饱受韩国结构性性别暴力之苦,在社会食物链中只占据着与动物相似的位置。由此,对动物的屠宰成了象征性的谋杀,食肉则成为一种食人与自食(autocannibalism)。在小说中,英惠曾不小心在做菜时切到自己的手:“我的砧板,肉,然后是刀,冷冰冰地切进我的手指……把手指放进嘴里,我平静下来……那天晚些时候,你坐下来吃烤肉,第二口你吐了出来,从中挑出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在小说中,英惠的丈夫津津有味地吃着可能是她指甲的东西,直白地隐喻以女人的肉体为食。与此同时,主人公也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用自己受伤肢体的鲜血来滋养自己。
然而,英惠无法抗拒。小说中的语言与话语权都属于男性,甚至在叙事结构上,英惠也是失权的他者。虽然她是小说的主人公,但除了第一部分的几段斜体独白之外,她在随后的文字中没有任何第一人称的叙述。在小说的大部分篇幅里,她只存在于其他人物的描述中。她在语言里找不到属于女性的庇护所。
为了摆脱这种困境,英惠改信素食主义。对于身处肉食空间的失语女性而言,素食是一种通过身体进行反抗的另类形式。然而,在小说中,韩国主流“饮食系统”却认为素食主义的另类性难以消化、充满威胁、令人作呕。当英惠的特殊饮食习惯在社会和语言上令她遭到进一步的排斥,我们又应如何评价它作为一种反抗形式的有效性?英惠的绝食抗议与希望变成一棵树的选择,究竟是反抗,还是放弃?
所出与所入:
《素食者》中的说与吃
把无法理解的东西带入世界!
—吉尔·德勒兹《千高原: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小说的主人公英惠是一个难以辨识的存在。作为 “一个寡言的女人”,这名家庭主妇不仅将她的内心世界封闭于她的家人,也封闭于读者。尽管小说采用了多重焦点的叙述方式,但始终拒绝呈示英惠的内心独白,只给了她少数几段用斜体字标注的篇幅。英惠的叙述性失语直接反映了她在高度父权社会中的沉默与话语权的缺失。她被困在家务中,兼职工作不过是“为漫画中的对话框写台词”,是真正在字面意义上借由他人的对话框说话:即便在虚构的世界里,她的发言权依然受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