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词语的家园
作者 黄雪媛
发表于 2024年12月

二○○六年秋,我在德国一所大学图书馆偶遇一部名叫《故乡》的德语作家诗文集, 一片《移动的风景》闯进我的视野:

你本可以离开

却像一棵树:

扎根于大地,

仿佛我们静止,只有风景移动。

你必须屏住呼吸,

直到风渐渐停息,

直至陌生的空气将我们包围,

直至光与影,

蓝与绿的游戏,

重现旧日情景,

恰似回到家中,

无论身在何处,

我们坐下,彼此依偎,

就像倚靠着

母亲的墓碑。

(作者译,下同)

这首短诗包含了双重的丧失—失去故乡、失去亲人。故国渺邈,追思缠绵,结尾处“母亲的墓碑”却并未给人荒凉孤寂的感觉,它支撑起一具疲惫虚弱的身体,也为灵魂提供了终极归宿:母子之间拥有原始深沉的生命链接,人脱胎于母体,最终也将回到母亲与大地的怀抱。整首诗分泌着细密的痛楚,但流动的光影和蓝绿的色彩缓解了哀恸,读它的人也最终落入安宁的氛围。这便是我与德国犹太裔诗人希尔德·多敏(Hilde Domin,1909-2006)的“人生初见”。《移动的风景》是多敏最早的诗作之一,也是她的成名作之一。多敏像一个猎手,把我轻轻捕入她的诗语世界。 我开始读她的诗作,并探寻她近一个世纪的生涯经历。

我发现,这位被迫流亡二十二年的女诗人兼具鸽子、铃鹿与母狮的特质。晚年的多敏白发苍苍,饱经风霜的脸仍然保留着少女的俏皮和明亮。一九八八年,多敏挚爱的丈夫欧文·瓦尔特·帕姆(Erwin Walter Palm)去世,在此后十七年的独居生活中,多敏依然每天在早餐桌上为自己摆上一朵玫瑰。是什么使她在历经沧桑后依然从容优雅,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爱与信念?多敏在与为她作传的友人伊尔卡·沙伊德根(Ilka Scheidgen)的谈话中给出了答案:“那是在科隆,在里尔街。我的父母给予了我信任感,那是一种不可摧毁的原始信任,而我从中汲取了依然坚持下去的力量。”

一九○九年,多敏出生在科隆,本名希尔德加德·吕文施泰因(Hildegard Löwenstein)。父亲是一名律师,严谨而理性,对子女的教育宽严并济。母亲受过专业的声乐训练,性格活泼,喜欢在家中举办音乐沙龙,家里总是宾客盈门,欢声笑语。在多敏的记忆里,拥有十一个房间的科隆老宅是衣食无忧、充满信任的安乐窝。童年和少女时期获得的安全感是多敏一生的精神财富,护佑她战胜成年遭遇的流离失所和心理危机。

从科隆女子文理高中毕业后,多敏在海德堡、科隆、柏林学习法律,之后攻读国民经济学、社会学和哲学,师从卡尔·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和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一九三一年,多敏结识了古典考古学与语文学专业的帕姆,随后和他一起移居意大利,在罗马和佛罗伦萨继续学业。一九三五年,多敏在佛罗伦萨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一九三六年与帕姆成婚。婚后的多敏与那个时代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一样,放弃了自己的学术生涯,充当起丈夫的学术助理和生活管家。在德语之外,多敏也精通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她能够像“换衣服一样熟练地切换语言”。

一九三九年,处于法西斯统治下的意大利已经没有多敏夫妇的容身之地,他们流亡到了英国。随着二战爆发,身为犹太德国人的多敏夫妇在英国的安全也岌岌可危。次年六月,夫妇俩躲藏在一条蒸汽船的最下面一层船舱,经过六个星期危险重重的旅途,跨越大西洋,最终落脚于多米尼加共和国。一架小型水上飞机把他们带到了岛上,两个年轻人拎着少得可怜的行李,站在比他们个子还高的一片甘蔗地里。现在,他们已经逃到了世界尽头,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按多敏的话来说,从此可抱有“谨慎的希望”。

多敏夫妇在多米尼加首都圣多明各生活了十四年。此地说西班牙语,到处生长着香蕉树、椰子树,见不到落叶乔木和针叶林。同一时期,流亡加利福尼亚的布莱希特在诗中念叨家乡奥格斯堡的李树、冷杉和接骨木,而多敏诗歌的“植物图志”则到处是榆树、苹果树、巴丹杏、橄榄树的身影。

我躺在

你的臂弯里,亲爱的,

像杏仁核躺在杏仁里,

告诉我:我们的巴丹杏

如今在何处?

(《我们的巴丹杏在何处?》)

在美洲的岁月里,多敏夫妇的生活还算风平浪静。帕姆不久后就在圣多明各大学得到了一份固定的教职,从事建筑史的教学和研究。一九四八年,多敏也获得了一份在大学教授德语的工作。夫妇俩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常常与朋友们聚餐与出游,当地人对他们也充满善意。然而,一九五一年,母亲在英国去世导致多敏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甚至濒临自杀的边缘。长年的流亡和避难生活并没有压垮她,母亲的死却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突然之间,把痛苦写下来的欲望从胸中喷薄而出,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写诗拯救了她。多敏形容自己之前的岁月是为第二次生命所做的“准备”。“那个叫多敏的人,是在我开始写诗以后才有的。”于是,诗人希尔德·多敏(Hilde Domin)诞生了。作为双重无根的孤独者,她用岛屿的名字重新命名自己,并这样描绘自己的“第二次出生”:

我,H.D.,出奇地年轻。我直到一九五一年才来到这个世界。像每个人一样,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在德国,尽管德语是我的母语。这里说的是西班牙语,房子前的花园里种满了椰子树。确切地说,有十一棵椰子树。都是雄性椰子树,所以没有果实。我出生时,父母都已去世。我的母亲几周前刚去世。当我,希尔德·多敏,睁开哭红的眼睛,在位于世界边缘的房子里,那里生长着胡椒、甘蔗和芒果树,但玫瑰却难以生长,苹果、小麦、桦树根本无法生长,我孤苦伶仃,流离失所,我站起身,走向家园,走向词语。

与同时代成名较早的保罗·策兰(Paul Celan)、奈莉·萨克斯(Nelly Sachs)、罗莎·奥斯兰德(Rosa Ausländer)、玛莎·卡莱珂(Mascha Kaléko)等犹太裔德语诗人不同,多敏四十二岁才开始写诗,五十岁才出版第一部诗集《只有一朵玫瑰支撑》(1959)。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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