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普鲁斯特的遗著《七十五页》在作家去世近一个世纪后出版,引起读书界关注。七十五页手稿原无标题,读过的人都说是《追忆似水年华》(下文简称《追忆》)的前身。中译者杜青钢老师介绍说,二○二一年三月十八日问世的法语版“是一个特殊文本”,“全书380页,页边注释占156页,每页还有脚注”,中译本则略去了注释和前言后记。
普鲁斯特三大遗稿的出版据说都和一个名叫法卢瓦的人有关。此人编辑出版了《让·桑特伊》和《驳圣伯夫》,这部《七十五页》手稿也是为他所持有,临终前捐给了法国国家图书馆,直到晚近才由他人编辑出版。
在《驳圣伯夫》(1954)一书《前言》中,法卢瓦首次谈到《七十五页》,他透露说:
手稿有七十五页,大开本,分为六章,全部用到了后来的《追忆》里,比如,对威尼斯的描写,巴勒贝克的时日,沙滩少女,睡前一吻,地名的诗意及两个一边。可以说,这是《追忆》的酵母。在这部手稿里,盖尔芒特叫维勒邦,斯万还没出现,他的角色分别由舅舅和布雷特维尔子爵承担。《七十五页》宛若一个资料库,作者不时取点什么,加以扩大,最后建起《追忆似水年华》的宏伟大厦。
法卢瓦对出版此书也许是有顾虑,否则何以捂着不发表,到他去世前都不见动静呢?如果手稿真像封底推荐语所言,是普鲁斯特的“圣杯”,是解读《追忆》的“指南”,是世界文坛翘首以盼的“一声惊雷”,按理早该整理编定以飨读者了。法卢瓦是怎么考虑的,不得而知。
说《七十五页》是《追忆》的“酵母”大概没有错,将它喻为构建宏伟大厦的“资料库”则未免失之夸张。斯万、奥黛特、希尔贝特、夏吕斯男爵、罗贝尔·德·圣-卢、弗朗索瓦丝、阿尔贝蒂娜等,这些主要人物都付之阙如,时间主题还不见踪影,而原稿七十五页的篇幅也太单薄了,似还不足以成为七卷本巨著赖以构建的地基。
法卢瓦说手稿的内容“全部用到了后来的《追忆》里”。对照两个文本可以看到,弃而不用的材料不少,相同主题的描写差异也不小,轮廓是隐约相似的,填充物不一样,只有“睡前一吻”的段落和《追忆》最为接近。
如果中译者将二○二一年法文版的页边注释和脚注译出来,应该会更好。手稿究竟占有怎样一个地位,需要细致的学术考释。不同于《让·桑特伊》《驳圣伯夫》,这部遗稿和《追忆》的关系格外密切,其相似性和差异性互为参照,让读者得以一窥大师的创作心迹。
二
《七十五页》初看像是瘦身版的《追忆》,它缺乏后者的加密工艺,那种丰满的长句子和连篇累牍的分析性描述,哪怕是次要的主题都会呈现繁密的层次感和迂回的曲折度,这种加密的语言是普鲁斯特的特色。相比之下,《七十五页》是较素朴的散文,像是铅笔芯柔软的静物写生。
来看开篇的描写:
珍贵的柳条椅已搬入凉廊,因为下了几滴雨,父母亲在铁椅上持挺片刻,也坐进了屋。两鬓苍苍的外婆还在花园小径上散步,独一人,步履偏急。她认为到了乡下,就该多处露天,不享其中乐,实在太可惜。外婆仰起头,迎着风,欣欣然说:“终于可以呼吸了!”
和《追忆》相比,这个开头显得平常,是以常规的明视距离写人叙事,未作加密处理。外婆在风雨中欣然漫步,她的溅满泥水的“深紫色裙子”,她的育儿经以及评品事物的独特原则,一丝不减地移用到了《追忆》中。但两个文本的性质却不一样。造成区别的主要根源是什么?
区别主要是在于意识流。手稿也是独白型叙事,但技巧是传统的,笔法相对节制,内视图景及自由联想的运用尚未结构化。也就是说,普鲁斯特那种分析性散文的形式还没有发育。他能够确定的是叙述的起点,即童年回忆和乡间家庭场景必将构成这本书的开端,叙事人的职责是将自传性体验转化为艺术形象。这些和《追忆》已经很相似了,只是少了重要的意识流手法。可以说,《七十五页》是缺少了意识流的素朴阶段的《追忆》。
对比手稿第一章《乡间一夜》和《追忆》第一卷第一部《贡布雷》可以看到,后者在童年家庭生活的回忆中植入了多么密集的细节和主题!外婆的雨中漫步和妈妈的睡前一吻,它们只占据形象长廊中的一角,不像在手稿中是主干内容。从创作上讲,《贡布雷》是七卷本巨著的序曲,是吐纳一部长篇小说的很长的呼吸,而《七十五页》总共六章的叙述,则多半是断断续续的短呼吸。
说手稿是《追忆》的“酵母”恐怕还不确切,酵母应该是意识流手法。这种手法将独白型叙事朝着四面八方拉伸,赋予叙述极大的自由度;绵延的细节在意识的万花筒里组合变幻,涉及过去的记忆,也包含被遗忘的世界(即“无意的记忆”);《贡布雷》的整个形象体系是从这个神秘的内视镜中浮现出来的,而非像手稿中那样仅限于素朴的叙述和小幅白描。两者的主要区别是在于此。
说到意识流当然是老生常谈了。这里要强调一点,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和乔伊斯、伍尔夫、福克纳的有所不同,前者没有出现《尤利西斯》《到灯塔去》《喧哗和骚动》的实验性写法,诸如下意识心理的模拟、多人称独白、非连续性叙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