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野有蔓草》
《诗经》学是贯通之学。首先是诗学与经学的贯通,或称之为性情与学问的贯通。这种贯通主要体现在读诗者自己身上,你是什么样的人,诗就会被你读成什么样子,诗成为一面镜子,从中见到万物与自我的形态,如此才能“反身而诚”,把自己的生命也化入这镜中,于是,你的生命和诗都得以更丰富。所以一个人读《诗经》,就不仅仅是在读所谓原典,也是在体会一代代读诗者的生命经验,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经》不是被发掘出来供在橱窗内的古代化石,而是经过一代代读诗者心手摩挲过的玉石。这是纵向的时间层面的贯通,也是读经典需要阅读历代集解或集释的意义。
但除此之外,还有空间层面的横向贯通,体现于《诗经》内部乃至同时代文本之间的贯通。因为语言一方面在不断变化,另一方面,语言在每一个时代中又是相对稳定的。《诗经》涉及某首诗中的疑难字句和释义的争讼,很多都可以借助《诗经》其他篇目中的相似文本来予以比较、验证,从而找到能够贯通的答案,或至少可以摈弃一些以今解古的俗见,这就是所谓“以经解经”;若再从校勘学的角度,也即陈垣提出的“本校”,即“一书有一书之用字,一书有一书之构句”。这个道理很简单,在训诂学中也经常被应用,但真的要落实到《诗经》具体诗篇的解读中,却意外地并不多见。
《野有蔓草》可以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诗看起来非常简单,只有两章,每章六句,文辞浅易,总共也只讲了一件事,即两个人的相遇。而正因其表面的简单,解读者就更会不自觉地做出轻易的判断。历代有关这首诗的争议焦点,是这相遇的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男女?君臣?抑或友朋?现代学者几乎都把这首诗视为男女恋歌,对他们而言,最有力的理由就是“有美一人”句。陈子展算是现代以来治诗经的大家,他在《诗三百解题》中就此句写道:“(这)显然是指一个漂亮的女子。倘若说,这是指君子,指贤人,指朋友,都不大相宜,甚至有欠庄重……用这样称赞女性的美来称赞贤人,说出来不顺人耳,写出来不顺人眼。”程俊英《诗经注析》是最近数十年中很流行的诗经注本,对于此句,其态度也非常鲜明,“诗中‘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描写显然是针对一位美丽的女子”。对他们而言,“有美一人”指美丽女子仿佛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常识,然而,这其实只是一种后世渐渐形成的常识,在先秦时代,尤其在《诗经》时代,绝非如此。
在《诗经》中,公认用“美”字来称赞男子的诗歌,至少有五篇,分别是《简兮》《叔于田》《卢令》《猗嗟》《汾沮洳》。其中,《简兮》描绘舞师,有“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句;《猗嗟》赞美射手,有“美目扬兮”“美目清兮”“清扬婉兮”的句子,与《野有蔓草》几近相同。在《诗经》之外,屈原《九歌·少司命》有“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句,以“美人”代指朝中众英才,而身为男性诗人的“余”亦是这众多“美人”中的一员。有趣的是,现代学者并非不知道在先秦“美”可以指向男子的事实,如陈子展在注释《简兮》就说,“在三百篇里,硕人美人是同义语,而且是男女通称”,程俊英在注释《简兮》时也说,“硕人,美人都是当时赞美男女美丽的通用词”。当然,在注解《诗经》不同篇章时的这种自相矛盾,其来有自。譬如在朱熹《诗集传》中,释《简兮》之“西方美人”为西周之盛王,释《野有蔓草》之“有美一人”为女子,丝毫不以为龃龉。但在朱熹那里,我觉得尚可解释,因为属于随文释义,根据诠释者对诗歌上下文的理解而定,他至少不像陈子展和程俊英那样,在此处妄加独断,在彼处又貌似通达。
《野有蔓草》中“有美一人”意指男子的另一个有力证据,就我所见,是郑州中文系已故的翟相君先生提出来的。他在《〈野有蔓草〉新解》一文中,将《野有蔓草》用露水起兴的句法和《诗经·小雅》中同样以露水起兴的《湛露》和《蓼萧》相比较,以此反驳常见的男女野合说,令人视野大开:“据《湛露》《蓼萧》二诗可知,以草木上有浓露而起兴的诗,既不表示时间,也不表示地点,也不是说真有露水,而是暗含着欢乐的相会,或者说浓露是欢乐相会的象征,或者说浓露是欢乐相会的隐语,当时的人们一听到以浓露起兴的诗,便会意识到下文将说欢乐的相会,不会误解为真的有露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