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内容提要:
昔日的射击新秀胡英子被省队除名,从此跌至人生谷底,无奈靠裸贷维持生计。一直在暗中窥伺的债主以偿债为诱饵,将她引向热带丛林中的神秘之地。庄园大门缓缓开启,迎接胡英子的不是重生的曙光,而是赌命的游戏,任何一个错误的抉择都可能触发她生命倒计时的开启:成千上万手机屏幕构筑的荧光森林,AI操控的“百万网红孵化基地”,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人脸识别,还有身边人叵测的目光……危机四伏,时刻命悬一线,胡英子甚至不得不和失联已久的父亲生死相搏……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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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7日,星期三。
“椭圆形办公室”没有开灯,洪德全独坐于一团黑暗之中。
凌晨2时14分,洪德全接到“雄狮”小队一组组长张祖林的电话,他只说了四个字:“他开口了。”
洪德全回答了一个字:“好!”
尽管凌晨3时才睡下,清晨6时30分,洪德全依然按时起床,喝下一杯55℃的温水,在跑步机上大踏步奔跑5千米,泡澡15分钟,早餐,更衣,之后有条不紊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整整一天,看似波澜不惊的洪德全心神不宁,他不会打电话追问技术总监是否破解了那串密钥,是否成功侵入金世珑“大龙总汇”的内部网络系统,是否成功盗取“大龙总汇”的员工档案,他心急如焚而不动声色。他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酝酿长达半年的方案,是否能够如愿以偿,锁定金世珑的“七寸”。
让洪德全深感焦虑的还有来自诺瓦底邦的一份内部文件。
千塔国诺瓦底邦,与大木田一样,拥有高度“自治权”,那块土地上同样有上万中国人从事电诈、网赌产业。迫于中国方面的压力,9月6日,诺瓦底邦中央事务执行委员会内部发文,要求严厉打击电信诈骗犯罪,特别是针对中国公民的诈骗行为。
在这样的形势下,能否侵入金世珑的数据库,获取被金氏家族胁迫从事电诈活动的中国员工档案,对洪德金是否能够“上岸”,至关重要。
四个月前,耗费巨资,设下多重圈套,洪德全的情报部终于成功收买金世珑“大龙总汇”的人力资源经理——无非是利诱加威逼。此前,洪德全的情报部买通“大龙总汇”一位可以接触到人事资料的技术人员,技术人员偷出约三百名被裹挟到千塔国北部从事电诈产业的中国人名单——洪德全命人用这些“大龙总汇”的人员名单替换了董季平试图送往中国的“醒狮庄园”人员名单。继而,洪德全的情报部以“泄密”反过来威胁“大龙总汇”的人力资源经理——要么把他手下有人泄密的消息透露给金世珑,要么付给人力资源经理一笔巨款,以换取“大龙总汇”全体中国员工的名单。
在洪德全情报部门的威逼利诱之下,金世珑的人力资源经理答应把“大龙总汇”内部网络登录人事管理系统的密钥出卖给洪家。对方提出,必须以一种绝对安全的方式提供那串由十三个阿拉伯数字和大小写英文字母组成的字符——他不能把那串字符写在纸上,不能通过电子通讯,更不能对任何人口授——洪德全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
在美国学习过人工智能的洪德全很快联想到ASCII码表,这是任何一个计算机专业大学生入门的第一课。标准ASCII码使用八位二进制数来表示所有的大写和小写英文字母、阿拉伯数字0到9、标点符号,以及在美式英语中使用的特殊控制字符。也就是说,将二进制转换为十进制之后,以十进制编号的标准ASCII码与阿拉伯数字、英文大小写字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例如,ASCII码中的二进制代码00110001,转换为十进制,得到数字49,代表的是阿拉伯数字1;ASCII码中的二进制代码01010011,转换为十进制,得到数字83,代表的是大写英文字母S……如果被收买的人事主管能够以某种方式提供一组十进制数字串,对照ASCII码表,就能得到相应的阿拉伯数字和大小写英文字母。
洪德全继而联想到赌场的轮盘赌机。轮盘赌机共有1至36号格舱可供下注。在ASCII码中,十进制数字48至57,分别对应从0到9的十个阿拉伯数字;65至90分别对应从A至Z的二十六个大写英文字母;十进制数字97至122,分别对应从a至z的二十六个小写英文字母。洪德全的情报部头目与“大龙总汇”的人事主管约定,后者在轮盘赌桌上,以顺序四次下注的数字之和作为ASCII码中的一个阿拉伯数字或者大小写英文字符,在约定的时间,洪德全会找人记下人事总管在轮盘赌桌上投注的顺序和数字——绝对不用纸和笔,绝对不用手机摄像,而是用脑袋——后者欣然同意。
这是洪德全的绝密计划。诱拐万奇麟一家的罗洁,并不知道洪德全收买了金世珑的人力资源经理,更不知道洪德全亲自设计的密钥传递方案。罗洁一厢情愿地认为,洪德全把一个记忆天才弄进“醒狮庄园”,无非是打算利用这个孩子超人的记忆力,赢取某种形式的豪赌。
当万奇麟终于开口,背诵出蓝衣人下注的第一组数字:02、08、14、26、11、15、16、33……洪德全的技术总监立即按照四个数字一组进行分组,第一组四个数字相加的结果是50,对应ASCII码的阿拉伯数字2;第二组四个数字相加的结果是75,对应ASCII码的大写英文字母K……只看一遍,依次记住五十二个两位数,对常人来说几乎难于上青天,但对万奇麟来说,不会比记住一副乱序排列的扑克牌点更难。
8时2分,洪德全的手机震动。
技术总监的声音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报告洪总,都拿到了。”
洪德全深吸一口长气,缓缓吐出,静默三秒后,他说:“我在办公室,给我送过来,现在!”
8时12分,一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搁上洪德全的案头。
那是2349名中国人的姓名以及他们的中国身份证号码。
那是2349名在金世珑旗下“大龙总汇”被迫从事网赌、电诈活动的中国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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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季平沉浸在深切的懊恼和悲痛之中。
胡英子和万奇麟没有上他安排好的那辆车,现在看来,绝对正确。
董季平接到报告:那辆打算将胡英子和万奇麟秘密送回中国的越野车,驶出“三只老虎”的地下车库,朝着中国方向一路狂奔。越野车很快遭遇大木田警方用拒马设置的路障——洪德全的公开身份之一,正是大木田的警察总监。越野车驾驶员决定撞开拒马逃命,他猛轰油门,成功闯关。两台大排量越野车尾随狂追,就在距离中国国门不足一千米的地方,一路狂追的其中一台越野车打开天窗,追击者伸出一具RPG(肩扛式火箭筒),瞄准前方逃窜的越野车扣动扳机。越野车爆炸,继而燃起熊熊大火,驾驶员被火箭弹炸成碎片,被烈火烧成焦炭。
那位死去的司机,并非董季平的联络员,而是专做“捞人”生意的黑道人物。近年来,一些中国人要么被诱拐,要么幻想一夜暴富,纷纷通过非法渠道进入大木田地区狂嫖滥赌;一些政治、经济身份敏感的人物,同样千方百计潜入大木田地区,有的是为了“大开眼界”,有的参股做生意,有的沉湎于赌场不能自拔。这些人大多输到倾家荡产,最终沦为“科技园”的员工,甚至人体器官“活体”。其中某些人物的亲友会想方设法营救他们回国,黑道“捞人”产业应运而生。
收取家属不菲的费用之后,“捞人”团伙能够迅速查明营救目标——他们称之为“货”——所在的园区。“捞人”团伙有特别的渠道,可以接触到各大电诈园的人事主管,依照相应的行情,向相应的园区主管“买货”。被主管卖掉的“货”,很快出现在园区“因病死亡”的人员名单之中。“货”到手之后,“捞人”团伙会采取偷越国境等一系列操作,将“货”送到边境线中方一侧。对营救目标的家属来说,耗费巨资雇团伙“捞人”,实属无奈,然而,若向大木田警方求助,等同于向洪德全求助。
当然,“货”被“捞”回中国之后,必须对自己在千塔国北部的遭遇守口如瓶,否则,“捞人”团伙将不惜一切代价,杀人灭口。这一点,委托人和被“捞”的“货”都心知肚明。
董季平制定胡英子和万奇麟出逃方案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捞人”团伙。既然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自己的一举一动,必然都在洪德全的监控之下,启用自己的团队,无异于把战友拱手出卖给洪德全。就算把胡英子和万奇麟外出的消息透露给董季平是一个圈套,“捞人”团伙被拦截,结果无非是“黑吃黑”。但董季平万万没想到,“雄狮”小队竟然使用RPG,直接把“捞人”团伙的越野车轰上了天。一想到那位司机因他而死,董季平的心脏便像是被扎进一根无法剔除的芒刺,纤细而尖利,隔上几分钟就刺他一下,令他痛到窒息。
身份暴露不会改变董季平的决心,正如他试图通过万奇麟携带的密码信向上级表达的那样,他将战斗到底。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雄狮”小队黑洞洞的枪口,等待水面上漂浮着粪便和蛆虫的“土洞”。
天亮之后,董季平接到通知,胡英子身体不适,当日暂停训练。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洪德全的电话,或者全副武装的信使。
9月7日,星期三,20时24分,董季平的手机震动,来电显示:“洪总”。
手机里传来洪德全惯常的,慵懒而倨傲的腔调:“董经理,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现在。”
67
董季平叩响“椭圆形办公室”的橡木门,听到的不是洪德全慵懒的“请进”声,而是房门猝然被人从内侧拉开。这让董季平短暂地产生了某种错觉:洪德全一直站在门后,等着他的到来,敲门声响起,洪德全便迫不及待地为他拉开房门。
为董季平拉开房门的当然不是洪德全,而是那位刀疤从左边嘴角一直贯穿到左耳根的“雄狮”小队成员。董季平望向伫立在洪德全身后,黑衣黑裤腋下挂着手枪的精壮年轻人时,“刀疤”用极为干练的手法,从身后拍打董季平的腋下、腰部、大腿及小腿,检查他是否携带武器。随后,“刀疤”后退半步,背对合拢的橡木门,垂手而立。
“哈。”坐在大班桌后皮转椅上的洪德全一声轻笑,“对不起董经理,必要的安全措施。我突然想起来,你恰好就是负责我安全的保安经理。对保安经理采取安全措施,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仿佛觉得这真是个笑话,董季平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洪德全手指大班桌对面的椅子,依然面带微笑:“请坐。”
董季平的白衬衣外面罩了一件质地轻薄的灰色西服,他撩开衣襟,昂然入座。
“长话短说。”洪德全收起略带疲惫的微笑,“真是漫长的一天,我有些累了。”他抓起搁在桌上的手机,划动几个图标,调出一段视频,“我偶然刷到一段小视频,我猜董经理一定很有兴趣。”
洪德全点击“播放”图标,将手机朝董季平推过去。
董季平俯身凝神细看。
确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董季平反而有一种“靴子落地”般的平静。况且,在得知“捞人”团伙的越野车被“雄狮”小队用火箭弹击毁之后,不会再有更大的变故让他悚然动容。
手机屏幕上的孟刚正在接受自媒体的另一次采访。
画面显示,孟刚的腰部缠着厚实的白色绷带,绷带隐约透出血迹。孟刚声泪俱下,痛陈自己如何被卖给人体器官贩子,被“噶”去一个腰子之后,趁看守人员放松警惕,如何越窗而逃,如何命悬一线穿越丛林,回到中国……
“董经理,”洪德全收回他的手机,“这会不会实在太巧了呢?”
董季平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凝视着洪德全的眼睛。
而洪德全身后的年轻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锁定着董季平的一举一动。
董季平认出了这双眼睛,这个人正是与他一起突袭黄家“医院”的“雄狮”小头目。董季平扬起目光,对“张哥”微微一笑。“张哥”短暂地避开了董季平的眼锋。董季平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身后的“刀疤”与“张哥”一样,警惕地监视着他的一言一行。董季平很清楚,洪德全如此安排,是担心自己突然出手,挟持洪德全,为自己赢得一条生路。
“自作聪明的家伙。”董季平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过,他并不否认,在踏进洪德全的办公室前,有一瞬间,他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
“董经理,我记得你跟我说,你把这个人……”洪德全伸出右手食指,遥点桌上的手机,“卖给了人体器官贩子。但很快,他就面对镜头发声,申明自己的确被‘噶’去了腰子。现身说法,为你提供证据——担心我不相信你的说辞?”
董季平并未贸然启用残存的渠道向上级报告孟刚私自接受自媒体采访,让洪德全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但是,上级应该是意识到这段视频会给董季平带来麻烦,于是安排孟刚再次接受采访,强调他被“噶”了腰子,强调他是自行出逃,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董季平微微摇头:“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我做错了,请洪总处置。”
洪德全如同董季平的镜子一般,同样微微摇头:“还有一件小事。昨天夜里,大木田警方击毁了一辆企图带人偷越国境的汽车。司机被当场炸死。董经理,你知道这台车想要带走的,是什么人吗?”
“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董季平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诮。
“这个司机虽然死了,可是他们……”洪德全随手一指“张哥”,“找到了司机的老板。老板爽快地承认,有人雇佣他把人偷运到中国,雇佣他的这个人,碰巧了,老板说恰好就是你,董经理。”
董季平早已知道,洪德全把自己召到他的办公室里就是为了当面对他说出这番话,逼他摊牌。董季平原先准备的解释是:胡英子恳求他想办法,把她弄回中国,报酬是胡英子留在十四号别墅衣柜里的七万美元现钞。他原本打算对洪德全说:“七万美元,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笔小钱。”
然而,此刻,董季平完全失去了辩解的兴趣。
他扬起头,保持住嘴角的那一丝讥诮:“孩子并不在计划之内。”
洪德全似乎没有料到董季平会如此坦承,沉吟数秒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孟刚出逃,他成功了;胡英子和万奇麟出逃,差一点点也成功了——如果不是我们的枪花小姐在最后时刻,放弃了登上你安排的车。假若我的判断没有出错的话,这些事情,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计划。董经理,你的背后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强大到我不得不对你心生敬畏。”
在洪德全字斟句酌说出这一大段话的同时,董季平的脑海里迅速滑过父亲、母亲和上级的面孔。董季平的父母都是节衣缩食的浙江小商人,受益于火遍全世界的义乌小商品,父母积攒下一笔钱,让他在大学本科毕业之后,得以远涉重洋,赴美留学攻读酒店管理专业的硕士学位。留学期间,董季平成为一名优秀的MMA业余运动员。学成归国,父母坚决要求他报考公务员,于是董季平通过公开招考成为浙江某地公安系统的一名网警。鉴于董季平出色的格斗能力与其作为网警从未公开露面,上级选中他到千塔国北部卧底。经过严格的培训之后,伪装成无数到千塔国北部淘金的中国人之一,董季平的美国留学经历以及MMA实战能力赢得了洪德全的赏识,从保安做起,不到半年,便升任“醒狮庄园”的保安经理。
董季平认为,自己身份的意外暴露,源自中国警方内部泄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是洪德全自始至终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从自己入职“醒狮庄园”的第一天开始,也许洪德全就命令“雄狮”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问题很可能出在不久之前自己向上级传送的那份人员名单上。既然名单被掉包,说明洪德全彼时已经识破他的身份。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跟自己摊牌,董季平判断,这很可能跟洪德全的“黄雀计划”有关。
董季平对洪德全的一番高论不置可否。很多时候,沉默比言说具有更大的力量。
“明说吧。”洪德全像是不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认为,你是中国警方派到我身边的卧底,你的看法呢,董经理?”
这是一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
董季平也如洪德全一般,叹上一口气:“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洪总的判断。我否认,有用吗?”
洪德全闭上眼睛,缓缓睁开,他朝董季平探出身子:“我从来无意冒犯中国政府,无意冒犯中国警方,但是……”他停了下来,盯住董季平的眼睛,后者无所畏惧地回视他。
“对于中国警方把一个卧底安排到我身边这件事情,我很不开心。准确地说,我感觉被冒犯了。”洪德全皱起眉头。
董季平再次陷入沉默,他知道洪德全一定会继续把话说下去。
“首先,我必须解除你的保安经理职务,我会派人搜查你的住所,让技术人员检查你的手机……这都是必要的安全措施。现在,董经理,请交出你的手机。”洪德全努力体现出某种外交礼仪般的彬彬有礼。
董季平立即掏出自己的手机,搁到桌上。
“谢谢你的配合,”洪德全示意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衣人收起手机。随后,他仰靠在皮转椅上,“说实话,这件事情让我非常为难。在我想出解决方案之前,只能委屈董警官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独自待上一段时间,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也许是针对洪德全口中刻意强调的“董警官”,董季平发出一声冷笑。
“你可以跟他们走了。”洪德全转动椅子,让自己背对董季平。
“张哥”绕过大班桌,走到董季平跟前,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董季平起身,整理一下衣襟,迈步朝双扇橡木门走去。
“刀疤”不动声色地拉开橡木门。
董季平的身后,传来洪德全懒洋洋的声音:“有一件事情我想提醒董警官,中国警察并没有境外执法权,因此,我非常担心,那些派你来的人,会不会完全否认你的身份?”
这当然是另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椭圆形办公室”门外的候见椅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六个黑衣黑裤黑色警用面罩遮脸,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手枪的男人。仿佛有人给他们下达了无声的口令,开门的瞬间他们齐刷刷地站起,将董季平夹在中间,朝电梯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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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7日,星期二。
20时10分,洪德全的技术总监将那沓打印着2349名中国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的A4纸,毕恭毕敬地送进“椭圆形办公室”前的两分钟,胡英子命令万奇麟跟她去跑步。
万奇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胡英子说话,他举着一根撕开口子的猫条,忽而绕着餐桌转悠,忽而趴在地上,朝沙发底下张望,忽而走到窗前躲在纱帘后面,忽而尖利,忽而温柔,不停地呼喊:“猫——猫——咪咪——”
整整一天,胡英子和万奇麟没有见到那只悄然出没于十四号别墅的狸花猫。
万奇麟急于用刚刚到手的猫条对猫示好,找不到猫,他气急败坏地把拆散的魔方块胡乱地扔到客厅、卧室、书房的各个角落。白衣女仆知道万奇麟在找猫,于是把他牵到门外的猫碗前,指给他看空空的猫碗,用手势告诉他,猫来过,而且把猫粮吃得干干净净。她又拿来猫粮袋,让万奇麟用小勺给猫碗里添上新的猫粮。万奇麟躲在客厅的窗户后面,焦急地等待狸花猫过来,抓耳挠腮,一如童书里钓鱼的小猫。
胡英子一把夺去万奇麟手中的猫条,提高音量:“万奇麟,跟我去跑步!你答应过我的。”
万奇麟跳起来去抢猫条,胡英子敏捷地躲闪,男孩儿只能讪讪地放弃,一屁股坐到地上。胡英子将猫条递给白衣女仆,伸手去抓万奇麟。万奇麟猛然跳起,对着胡英子挥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右直拳,胡英子格挡,一个正蹬,轻轻地将他踢开。万奇麟哇哇怪叫着扑过来,“直摆勾”组合,攻击胡英子,被胡英子一一挡开。两人看起来不像是格斗,更像是游戏。白衣女仆掩口而笑。
“好啦,别闹了。走啦走啦,我们去跑步。”胡英子拖住万奇麟的胳膊,把他拉到大门附近的鞋柜旁。
让万奇麟和白衣女仆感到惊奇的是,胡英子从鞋柜里拿出了长长的牵引绳。
胡英子把牵引绳的一端做成一个活结,套到万奇麟的腰上,用“8字环”扣住。
“你要干什么?”万奇麟大叫,试图解开套在他腰上的绳子。他不懂“8字环”的用法,越扯,绳子套得越紧。
胡英子将牵引绳的另一端同样做成活结,套在自己腰上,同样用“8字环”扣住。
“我怕你跑掉,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胡英子笑吟吟地说。
对万奇麟来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奔跑中,他有意放慢速度,甚至赖着不跑。他可以体会到通过绳子传来的,胡英子拉扯他的力量。万奇麟越是耍赖,绳子越是绷紧;万奇麟突然加速,绷紧的绳子猝然松弛,他看到胡英子一个踉跄,于是他哈哈大笑,更快地奔跑,试图超过胡英子。万奇麟当然跑不过面前这位射击运动员,他放慢脚步,立即感受到胡英子拖拽他的力量……对胡英子而言,这同样是一种考验,她必须通过绳子的松紧程度,随时调整自己的步伐和力道。与正常的夜跑相比,这需要耗费她三倍的体力。
然而,拖着万奇麟奔跑的胡英子是快乐的,她喜欢这种被拖累、被束缚、被陪伴的感觉。
气喘吁吁的万奇麟同样是愉悦的,尤其是当胡英子宣布训练告一段落,轻轻解开他腰间绳索的那一刻,更是让这份快乐倍增。她紧握住他的手,两人携手向十四号别墅走去。一踏入院落,万奇麟的目光即刻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狸花猫悠然自得地躺在碎石小径旁的竹篱之下,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这两位老友的归来。
“哈,猫!”万奇麟在朝猫扑过去的一瞬间猝然停下脚步,他示意胡英子跟他一样,小心翼翼地绕开,生怕猫受到惊扰,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万奇麟急不可耐地撕开一根猫条,蹑手蹑脚地朝猫靠近。孩子鬼鬼祟祟的模样让胡英子禁不住摇头,莞尔一笑。
万奇麟终于靠近到距离狸花猫约五十厘米的范围,他缓缓蹲下,无比轻柔地呼唤着:“猫……猫……咪咪……”乞求般地将猫条朝狸花猫递过去。
狸花猫抬头,盯住站在万奇麟身后的胡英子。胡英子微笑着点头。
狸花猫矜持地嗅着万奇麟手中的猫条,至少嗅了半分钟,这才伸出舌头,开始舔食。
万奇麟开心极了,不停地鼓励:“吃吧吃吧,吃完还有……”
狸花猫吃完万奇麟挤尽的猫条,意犹未尽,低头嗅嗅地面,探头嗅着男孩儿的手指。万奇麟趁机一把抱住了狸花猫。
狸花猫本能地挣扎,随即乖巧地发出一声“喵”叫,任由男孩儿将它搂在怀中。
万奇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看到这个孩子喜悦而委屈的样子,胡英子禁不住鼻头一酸。
万奇麟怀抱狸花猫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让狸花猫尽可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他腾出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猫的后背和下颌,不停地亲吻它的脑袋。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惬意地闭上眼睛。
“万奇麟,放下猫,去洗澡。”胡英子走过来,轻轻地拧住万奇麟的一只耳朵,提醒他注意听自己讲话。
“我不!”万奇麟猛甩脑袋,躲开胡英子的手。
“难不成你就这样一直抱着它,不换鞋不洗澡,一直抱到天亮?”胡英子拍拍万奇麟的肩膀。
“我要抱着它睡。”万奇麟再次低头亲吻猫。
狸花猫显然不习惯这样长时间地被人抱在怀中,它开始挣扎,试图逃离万奇麟的怀抱,尖利的爪子挠疼了万奇麟的胳膊。
“姐姐……”万奇麟委屈地仰起脸来。
“干吗?”胡英子瞪着他。
“拿绳子来!”万奇麟的声音再次透出吩咐胡英子“买筹码”那样的专横。
“你要干吗?”胡英子暗自心惊。
“把猫拴起来,它就不会跑掉了。”万奇麟断然宣称。
胡英子差点儿一记耳光扇到他的脸上。她当然不会那样做,猝然从万奇麟怀里抢过狸花猫,轻轻地将猫放到地上。狸花猫似乎有些困惑,站住,回头盯住胡英子,继而摇晃着身子,缓步走开。
万奇麟“呜”的大叫一声,跳起来去追猫。猫受到惊吓,一溜烟地跑开,消失在厨房深处。
“你……赔我的猫!”万奇麟逮不住猫,转而向胡英子一头撞去。
胡英子准确地抓住万奇麟的两个肩膀,任由他挣扎,直到逐渐恢复平静。
“我们不能因为喜欢猫,就把它拴起来。猫有猫的自由,它喜欢我们,它就会来;它不喜欢我们,它就会走……你……要让这只猫也和我们一样,被人用绳子……拴起来吗?”
胡英子晃动着万奇麟的肩膀,盯住他的眼睛。
忽然间,胡英子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猛地一推,万奇麟猝不及防,跌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你不是也用绳子拴住我吗?”万奇麟大叫。
就在这一刹那,胡英子眼眶中的泪水如潮水般汹涌而出,万奇麟似乎被吓住了,他低下头,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像是琢磨胡英子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稍后,他假装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绕开俯视着他的胡英子,悄无声息地朝楼梯走去。
“我去洗澡。”万奇麟可怜巴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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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胡英子用牵引绳拖拽万奇麟跑步,那是次日晚间,洪德全信步朝别墅区走去之时。
洪德全很少有散步的雅兴。这天,他的体内激荡着某种来历不明的紊流,直到他决定在庄园里随便走走,并且下意识地踏上通往别墅区的道路。洪德全禁不住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轻笑:我是想去看看我们的枪花小姐呀,我竟然在思念着那个名叫胡英子的姑娘。
在洪德全眼中,胡英子仿佛是一匹拼尽全力拉动车辕的小母马,而另一边,被绳索牵引的万奇麟,则像是一头倔强不屈的小毛驴,顽强地与之抗衡。有那么一刻,胡英子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构成了四十五度的夹角,她拼尽全力,却几乎无法拉动同样以四十五度角后仰、似乎快要与地面融为一体的万奇麟。两人就像是陷入僵局的拔河选手,胡英子每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万奇麟便固执地回拉一步,互不相让。胡英子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她猛地挺直腰板,绳索瞬间松弛,万奇麟险些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察觉到绳索的松动,万奇麟抓住机会,拔腿便跑,瞬间超越了胡英子。然而,胡英子待绳索再次绷紧的那一刻,猛然发力,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去,迅速超越了万奇麟,绳索再度被绷紧。
洪德全隐身于花丛之中,目送胡英子和万奇麟消失在花海的尽头。有那么一瞬间,洪德全把自己想象成那个被一条绳子与胡英子捆绑在一起的人,他想象着那种绳子时而绷紧时而松弛的快感,体验到某种久违的温情与甜蜜。
我竟然有些喜欢这个姑娘。洪德全慢慢踱出花丛,心中暗自思量:这个姑娘枪法精湛,应变能力超群,她正在学习格斗,据说进步很快;这个姑娘时而显得天真烂漫,宛若孩童,时而又展现出堪比哲学家的深邃智慧,令人捉摸不透。她的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朝气,尽管大多时候她对我保持沉默,不苟言笑,但那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却如同青草破土、青竹拔节般,即便被严寒的冻土掩埋,或是遭遇狂风暴雨的摧残,也依然顽强不屈,喷薄而出,让人无法忽视。洪德全的眼中透露出几分迷离,这份气息让三十四岁的他如饮琼浆,心醉而惆怅。
更重要的是,这个姑娘,在最后一刻,并没有登上董季平为她安排的,逃离大木田、逃离“醒狮庄园”、逃离自己的那辆吉普车。“也许,她对这样的生活,别墅、仆人、锦衣玉食……对我,三十四岁的青年富豪,大木田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对我的博学、睿智、财富、权势……产生了某种迷恋?”洪德全悄然自问。
我恋爱过吗?洪德全在心底向自己发问。他黯然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对胡英子的“思念”是否包含某种恋爱的成分。他从不屑于使用“爱”这个虚伪而绵软的字眼。
洪德全极目远眺,似乎等待着胡英子的身影重现。可以确认的是:他希望这个姑娘留在自己身边,无论是黑色T恤迷彩军裤沙色战靴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手枪,还是宽边草帽白色长裙水晶凉鞋拎着LV包,抑或白色小翻领衬衣黑色西装黑色高跟皮鞋怀抱天蓝色文件夹……洪德全情不自禁在脑海中勾勒出胡英子的各种形象,这样的想象让他像个傻子一般,在漫步中自顾自地窃笑。
如果洪德全碰巧多喝了几杯“血腥玛丽”,如果碰巧杜义山正好恭敬地蹲伏在他的身边——是的,一想到杜义山,洪德全就会联想到体型硕大温顺体贴智力超群的“金毛”——杜义山一定会说:“恋爱是美好的,爱上一个人是幸福的。”
哈,洪德全在心中发出一声轻笑,因为他分明可以听到杜义山的心声:“哪有什么喜欢?哪有什么爱恋?洪总您渴望的,无非是控制和占有。”
那就占有和控制吧。哪怕是一头母狮,只要肯花心思,谁说不能驯养成宠物?谁说不能让一头母狮与她的主人情意相通、生死与共?
70
训练中断的两天后,床头柜上的A4纸通知胡英子:上午8时50分,乘车前往训练场。
在训练场等待胡英子的是哥丹敏。
董季平为何没有出现?胡英子没有发问。
训练间隙,哥丹敏不经意地透露,他已经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狮庄园”保安部经理。至于董季平的下落,他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
哥丹敏教给胡英子的,不是MMA,而是泰拳。与董季平的训练方式异曲同工,哥丹敏要求胡英子在对抗练习时绝对不能“出圈”——他用白粉笔在拳台上画出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圈。哥丹敏命令一名男保安连续朝胡英子击打重拳,与此同时,他命令另一名男保安用双手抵住胡英子的后背。任凭格挡、还击或是遭受连续重击,胡英子就是不能后退半步。
一轮对抗训练结束,尽管戴着头盔身穿护具,胡英子仍然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反复蹂躏的水蜜桃,表皮保持完整,果肉稀烂,一如脓浆。哥丹敏命令两名保安将脱下护具的胡英子架出拳台,让她坐在地上稍事休息。若不是背靠拳台的台柱,胡英子恐怕会如同一只骨头悉数被击碎的羔羊,仰头瘫软在地。
有人递给她一瓶揭开盖子的饮用水。
胡英子接过,仰头猛喝,差点儿呛住,咳嗽不已。
她感觉到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继而听到一个柔和的男声:“慢点儿喝,慢点儿……”
胡英子回头,看到洪德全蹲在自己身边,冲着自己露出邻家大哥哥般的微笑。
“辛苦了。”
胡英子想要回答“应该的”,或者说“谢谢”,但她的喉头被水噎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胡英子茫然四顾,偌大的训练馆,哥丹敏以及先前陪同她训练的保安,猝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就不曾存在。
胡英子干咳两声,随即调整呼吸。她举起水瓶,小口呷水,掩饰自己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
“我碰巧过来看看你们训练。看起来,你的训练比我想象的要辛苦很多。”洪德全竟然挨着胡英子,在地板上坐下。
胡英子本能地挪动身子,离洪德全稍远一些。她立即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会引起洪德全的不快,于是赶紧扭头,冲他挤出一丝微笑:“还好啦。”
“你和那个孩子,相处得非常融洽。”洪德全盯住胡英子的侧脸,说话时毫无来由地感到一丝紧张。我从来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女孩子说话,洪德全在心里对自己说。
“万奇麟和猫,已经是好朋友啦,谢谢您的猫条。”胡英子转过脸,显出很有礼貌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对洪德全说道。
对啦,这就是我从未遇见过的女孩儿,洪德全在心中感叹。那种挥之不去的暖洋洋的紊流在他的身体内部再次涌动,夹杂着一丝从未体验过的怅然若失。
“你和那个孩子,帮了我的大忙。”洪德全惊讶于自己声音中流露出的恳切,“谢谢你,我是真心的。”为什么要强调“真心”呢?刹那间,洪德全对自己习惯性的虚伪感到厌恶与懊恼。
“也许吧。”胡英子将差不多已经喝光的水瓶轻轻搁到地上。
那种陌生的惊诧,莫名夹杂着无端喜悦的甜蜜感再次击中洪德全的心脏。她应该说“不客气”,或者“谢谢洪总”,又或者“能为洪总效劳是我的荣幸”……然而,她竟然说“也许吧”。
洪德全很想追问她的“也许吧”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说出的却是:“我来把那个孩子输掉的钱还给你。”
洪德全看到胡英子一脸茫然,仿佛早已忘却万奇麟在“三只老虎”的四号轮盘赌桌上,只用一把,就输去五千元人民币的事实。
洪德全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红包——的确是红包,是那种贺婚贺岁时用的红包,红包封面印着“大吉大利”四个烫金大字,朝胡英子递过去。
眼前的这个人,令胡英子感到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坐在皮转椅上,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人;也不再是那个坐在十四号别墅的沙发上,滔滔不绝卖弄哲学的人。此刻的他,竟然夹着一个古驰手包,而且,更令胡英子惊讶的是,他竟然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大红包,仿佛是一个在外打拼多年,终于小有成就,忍不住在心仪的姑娘面前炫耀,却掩不去自卑和羞涩的乡村大男孩儿。
胡英子虽然接过红包,却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一脸局促。
“一万,美元。”洪德全轻声说。
这话仿佛触动了胡英子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她像是被骤然释放的弹簧,猛地一跃而起,几乎是本能地将那个红包扔进洪德全的怀中,宛如急于摆脱一条令人畏惧的毒蛇。
“万奇麟输掉的是五千人民币。”她急切地申辩。
洪德全拾起红包,缓缓起身,面对胡英子,微笑着寻找女孩儿的眼睛。
“我说了,你做得很好,你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所以,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对你的奖励。”洪德全将手包夹到腋下,一只手拉住胡英子的手,另一只手将红包塞到她的手中。
又一次让洪德全诧异的是,捏住那个红包的胡英子不仅没有说“谢谢”,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快要哭出声来。
“好啦好啦。”洪德全轻拍胡英子的手背,像是担心胡英子再次把红包扔还给他,“还有一个小小的礼物,我要送给你。”
洪德全收回自己的双手,从手包里掏出一部银光闪闪的手机。手包如同废弃的包装袋,被他扔到地上。此刻,他双手捧住手机,如同捧起一束娇艳的玫瑰。
那是一部最新款的iPhone14手机。
“希望你喜欢。”洪德全微微躬身,将双手捧着的手机递到胡英子的胸前。
胡英子左手捏着红包,右手一把从洪德全的手中抢过手机,喜从天降般“噢”地发出一声尖叫。
胡英子摁下手机右侧边键,屏幕亮起。她的眼睛,随着亮起的屏幕,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缓缓绽开它的花瓣。
第十四章
71
十四号别墅空空荡荡的书房里,胡英子盘腿坐在柚木地板上。她没有开灯,并且叮嘱万奇麟不许打扰自己。陷落在黑暗之中的她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上一会儿。恩宠、信任、奖赏、收买、侮辱、戏弄……种种情绪如同视频广告中无序推出的关键词,气泡般地浮出她的脑海。胡英子并非了无边际地冥想,而是试图拂开这些泡沫,潜入深海之中,寻找那条大鱼的眼睛。
胡英子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洪德全渴望自己对他俯首帖耳,但是他绝不希望自己成为他身边的那些奴仆,甚至不希望自己成为罗洁那样的女人。洪德全像一个精明狡猾的猎人,他想抓住狐狸,却又不愿轻易开枪——或许,他真正珍视的并非狐狸本身,而是那华丽夺目的皮毛。他需要耐心地引诱,让狐狸活生生地自投罗网。一万美元,不过是洪德全用以诱惑狐狸的一串葡萄。盘腿静坐的胡英子听到某个声音在脑海里窃笑:狐狸从来不吃葡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寓言本身不是笑话,生编硬造出这个寓言的书呆子才是真正的笑话。
洪德全绝对不会给自己一部能够自由通话的手机,接过手机,三秒钟之内,胡英子已然作出这样的判断。她一直忍耐到训练结束,越野车将她送回十四号别墅,这才躲进卫生间验证自己的想法。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奇怪的是,联系人姓名显示为“洪总”,却不显示具体的号码。胡英子一时想不出可以给谁打电话,也记不起任何人的电话号码。她灵机一动,拨打姑且可以被称之为故乡的那个中国南部城市的114查号台。拨号之后,手机没有任何响应。胡英子拨出的号码宛如一堆鹅卵石,被扔进辽阔无边的大海,不曾泛起一丝涟漪,消失在暗无天日的大海深处。
这部银光闪闪的最新款的手机,无非是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牵在洪德全的手中,而另一端,对胡英子而言,手机就是一个铃铛,洪德全拉绳子,铃铛响,于是她就像一条小狗,必须立即开始“汪汪”叫,第一时间摇头摆尾,奔向那个拉绳子的人。
胡英子有一种强烈的把手机扔进马桶,摁下摁钮冲进下水道的冲动。她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手机不会被水冲走,但是会被弄坏,她可不想被洪德全当成一个笨手笨脚把手机掉进马桶的傻丫头。
胡英子细心地查看手机电量,确保电量充足。
如果拉绳子的那个人发现铃铛不响,他不会更换铃铛,而是会把绳子打成死结,套到小狗的脖子上。这样,他下次拉绳子的时候,如果小狗跑得稍微慢一些,就会被绳子勒死。
当然,也可以把这样的一根绳子理解为“重用”。几天之后,胡英子就会知道,整个别墅区,除她之外,只有杜义山拥有同样的一部手机。毕竟,这部手机可以“直通”洪德全,这是否意味着,小狗在绳子这头“汪汪”,那个牵绳子的人亦会出现在小狗身边,踢上一脚,或者赏赐一根肉骨头?
21时29分,摆放在胡英子身边地板上的手机振动,仿佛一条被摆上案板的鱼,绝望地抽搐着。
胡英子纹丝不动,静待手机振动约三十秒。手机停止振动,静默如常,厨子手起刀落,鱼头被干净利落地斩去。
胡英子保持盘腿冥想之姿,想象自己悬浮在一片绿草如茵的旷野之上。抛开所有的屈辱和愤懑,她冷静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成功地接近了洪德全的核心圈层。现在她面临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顺应洪德全的“召唤”,潜入更为暗黑的深海,更加逼近那双大鱼的眼睛;另一个选择是拒绝洪德全的诱惑,调整好姿态和呼吸,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上,寻找那一丝微弱的灯塔的光芒。
21时41分,手机再次振动,这一次,胡英子没有丝毫的迟疑,她抓起手机,摁下接听图标。
能够打通胡英子这部手机的,只有一个人,洪德全。
洪德全懒洋洋地“喂”一声之后,径直问道:“在干吗呢?”
胡英子立即回答:“刚洗过澡,准备休息了。”
这就完美地解释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胡英子想。
果然,洪德全并未追问胡英子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哦”了一声:“今天累了吧?我看他们把你打得够呛。”
“训练都是这样,还行。”胡英子的声音静若止水。
“女孩子还是不要太辛苦。这样吧,我会通知他们,你可以暂停几天训练……”洪德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胡英子表达感谢。
胡英子沉默着,虽然她不像董季平那样了解洪德全,但是她同样知道,洪德全会继续把话说下去。
“可以在园子里随便走走,还可以到杜义山那里跟他聊聊天……”洪德全再次停下。
“好的。”胡英子简短地应答。
“如果想到城里散散心,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洪德全干巴巴地说。
胡英子可以想象出洪德全正在咽唾沫的细微神情,她想,这个人实在不善于聊天,于是她选择继续沉默。
“不管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我说。”洪德全试图让他的声音透出某种朋友般的亲切,但是他办不到。
“我永远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胡英子在心底对自己说,然而她说出的却是:“谢谢洪总。”
洪德全终于等到了他需要的感激,接下来似乎再也无话可说。沉默大约五秒钟,他讪讪地说道:“那就早点儿休息吧,晚安。”
“晚安。”胡英子机械地重复洪德全的致意,一直等到对方手机挂断的提示音,这才挂断电话。
书房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万奇麟抱着狸花猫,径直走到胡英子跟前。胡英子与他人说话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对胡英子不许打扰的警告,孩子已全然忘记。
“哈,你有一个手机。”万奇麟把狸花猫放到地上,猫竟然端坐不动,仰头看着他。
万奇麟逮着机会就用猫条喂猫,猫欣然接受孩子的“贿赂”,追着万奇麟满屋子跑,“喵喵”地叫着,伸出前爪去抱他的腿。万奇麟只要一伸手,就能把猫抱进怀里。他得意洋洋地向胡英子炫耀他和猫的友谊,胡英子冷冷地说:“猫就是这样,谁给它好吃的,它就跟谁好。”
万奇麟猛地伸出手,试图夺取胡英子紧握的手机,而胡英子则顺从地松开了手,任由他抢去。
“你在跟谁通电话?”万奇麟大大咧咧地发问。
胡英子没有理他。
“我要给妈妈打电话。”万奇麟不由分说,在手机上拨号——如果男孩儿愿意,他的大脑里可以存储上万个手机号码。
胡英子知道,万奇麟拨出的那串号码,注定会如同被扔入大海的鹅卵石一般,消失在无尽的波涛之中。
万奇麟恨恨地又拨出了另一串数字,胡英子想,那应该是他父亲的手机号码。然而,拨号之后,万奇麟所感受到的,却是一片死寂,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万物的暗黑深渊,没有任何回应。
“什么破手机!”万奇麟气愤地挥手把手机高举过头,作势要砸向地面。
“很好。”胡英子在心里说,“就让孩子把手机砸碎吧——也许,洪德全会给我一个新的手机,也许,洪德全会把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我的脸上。”
万奇麟当然不敢砸碎手机,他把手机凑到眼前,心有不甘地仔细查看,继而咕哝道:“假的!”
他把手机扔回胡英子的怀中,蹲下身子,抱起狸花猫,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书房门外。
男孩儿没有忘记带上书房的门,尽管他已经知道,这幢别墅里所有的房门,都被解除了反锁装置。
72
与胡英子此刻盘腿静坐的十四号别墅书房截然不同,那间书房里没有一本书;与杜义山此刻独自沉醉伏在桌上睡去涎水流出嘴角的九号别墅书房截然不同,那间书房里,书籍、碟盒和酒瓶胡乱堆砌如困兽的山洞。
而洪德全的书房,却是琳琅满目,井然有序。数千册哲学、科学、历史、文学书籍,中、英文各半,不是官员和富豪作为装饰材料使用的“假书”,而是货真价实的出版物,其中不乏珍本乃至孤本,分门别类,衣冠楚楚地站在书架上,像是等待国王召唤的中世纪贵族。欧美、日韩、港澳,各种高尔夫、登山、滑雪、射击、马术乃至数学、物理、人工智能俱乐部颁发给洪德全的会员证书,有的被精心装裱后挂到墙上最适合的位置,有的搁到书架一角,形成恰如其分的点缀。洪德全的博士学位证书,来自美国著名的哥大,封装在梵蒂冈风格的褐色木框之中,悬挂在最引人瞩目的位置——很少有人知道,十四年前,年仅二十岁的洪德全被父亲洪大成紧急召回大木田,执掌洪家大业。那时候,洪德全在美国念到本科二年级,辍学的他,别说博士,就连学士学位都尚未取得。但绝少有人怀疑洪德全博士学位的真实性,那张哥大的博士学位证书,确由哥大校方颁发,皆因洪德全赞助给哥大一笔不菲的科研经费。如果洪德全给哥大多捐一些美元,哥大在校园里专门建一个以洪德全命名的花园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了给自己在哥大获得博士学位留出足够的时间,洪德全必须给自己加上八岁。这样也好,四十二岁的洪家掌门人,大木田的实际行政和军事领导人,至少比三十四岁的洪家大少更显睿智成熟,更为令人信服。
罗洁是绝少知晓洪德全年龄和学历真相的人之一。谁让他们是童年时的小伙伴,成年后的性伙伴,生意上的高管与老板呢?
挂断与胡英子问候晚安的电话,洪德全再次体会到若有所失的怅然。他不会将之归因于自己完全不懂与年轻女性正常交流,而是暗自责怪对方不解风情。洪德全需要给罗洁打个电话,同样,他不会将之归因于鱼水之欢,而是有重要的工作必须安排。
二十岁的洪德全在新加坡邂逅十八岁的儿时玩伴罗洁,同枕共衾顺理成章。数日之后,罗洁消失,如同她的出现一般毫无征兆。洪德全并未将罗洁不曾说再见的悄然离去挂在心上,他的生活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女人,只要有足够的美元,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女人是最容易买到的商品。那时,洪德全只知道罗洁是个私生女,她的亲生父亲背景不详,要么是中国的大官,要么是来路不明的暴发户。总之,父亲留下一笔足以让罗洁母女锦衣玉食的巨款,从此人间蒸发。因为这笔钱,罗洁可以入读洪家控股的私立学校,可以留学新加坡,可以与她童年的小哥哥重逢于异国他乡。
八年前,洪德全应邀出席举办于吉隆坡的某东南亚经济论坛。
洪德全健步登上主席台,以哥大AI博士、千塔国北部大木田地区经济首脑的身份,准备发表主旨演讲。洪德全看到台下第一排右起第三个座位上一位白衬衣灰西装的女士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洪德全报以微笑,既针对那位女士,又针对全场。起初,洪德全以为那是一位富家千金,继而他认出那位气质高雅、仪态万方的女士正是罗洁。露齿而笑的罗洁严重干扰到洪德全的演讲,令他多次现出语无伦次的窘态,念错好几个英文单词,切换到中国古文以显示其文化功底时,很不幸地把“鸿鹄之志”念成“鸿告之志”。
洪德全对罗洁娴熟的云雨巫山之术大加赞叹,暗暗怀疑罗洁这些年是否以高级交际花为业。久违的玩伴不仅给洪德全带来颠鸾倒凤的青春记忆,而且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天秘密——她的亲生父亲名叫金鼎鸣,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叫金世珍。
不错,金世珑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千塔国北部女性几乎等同于性爱与生殖工具的地区,母亲是谁并不重要,只要她是金鼎鸣的女儿,她就是金世珑的亲妹妹。
那个挂在金项链上,铭刻有金鼎鸣亲笔签名的“身份牌”,不容洪德全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罗洁故事的重点在于:隐居于夏威夷的金鼎鸣对她的母亲旧情不忘,思念心切,竟然把罗洁的母亲接到身边。于是金世珑知道,自己不仅多了一个“小妈”,还多了一个亲妹妹。金鼎鸣为其子女在瑞士某银行设立了巨额信托基金,有朝一日,老爷子一命归西,金世珑的这个妹妹同样可以分享这笔巨款。
传说中,身为大哥的金世珑不是让他的弟弟妹妹们吸毒而死、暴病身亡、翻车情杀,就是变成白痴或精神病,总之,除了大少爷,已经无人具备继承金鼎鸣政治、经济遗产的生命或生理条件。在罗洁讲述的故事里,金世珑略施小计,“小妈”英年早逝,让老爷子独自抚尸痛哭。剩下的事情,就是全球追杀这个居然名叫金世珍,不仅活着而且生理健全的亲妹妹。
大儿子的心狠手辣让金鼎鸣五味杂陈,有激赏——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了哥哥和弟弟,逼老爷子退位,事后,李世民不也跪在李渊的膝下,脑袋拱进李渊的怀抱,含着李渊的乳头痛哭流涕吗?也有痛惜,那些儿子、那些女儿,哪一个不是他金鼎鸣的亲骨肉,哪一个的血脉里没有流淌着他金鼎鸣的精血?金鼎鸣决意保护他这个最小的女儿,不仅从未让金世珍与金世珑谋面,而且竭尽全力隐瞒金世珍的行踪。在罗洁讲述的故事里,这使她得以活至此时,得以与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 Hyatt酒店的大床上缠绵,得以说出:“救救我,好哥。”
洪德全不吱声,他对罗洁讲述的故事深信不疑——金世珑杀弟灭妹,对大木田四大家族的世家子弟而言,是人所尽知而又不可言说的秘密。
一个模糊的计划正缓缓浮出洪德全的脑海,不容他分神。
“这个世界上,能救我的,只有好哥你一个人。”罗洁梨花带雨,拱进洪德全的怀中。
洪德全轻抚罗洁的肩膀,依然没有吱声。
“好哥你救我一命,我这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罗洁轻吻洪德全的耳垂。
“哈,”洪德全一声轻笑,“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知道这出戏,很有名的。”罗洁朝洪德全仰起带泪的笑脸。
“莎士比亚。”洪德全用英文念出这个名字。
73
“中国方面的生意先搁一搁,我思考了整整八年的‘罗密欧’计划,可以开始了。”洪德全在电话里对罗洁说。
罗洁在洪德全挂断电话之前,对着手机响亮地“啵”了一声。
八年前,当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 Hyatt酒店的大床上说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时,罗洁立即体会到某种不祥,她看过那出戏,她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大幕落下之前双双死去,这对情人的死亡换来的是两个世代仇杀的家族摒弃前嫌,握手言和。罗洁当然不敢对博学的洪德全说出自己的担忧,尽管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成为洪德全的朱丽叶。
当洪德全把暗杀金世珑的计划命名为“罗密欧”时,罗洁的不安达到了极限。在洪德全的计划里,金世珑应该是罗密欧,那么,谁是用罗密欧的佩剑自杀殉情的朱丽叶呢?
“罗密欧计划”并不复杂:由洪大成出面,邀请远在夏威夷的金鼎鸣进行一场豪赌。当然是这些老家伙当年发明的“赌命”游戏,“战场”设在大木田。双方从各自在瑞士银行开设的信托基金中提取一亿美元对赌,赢得的钱重新回到信托基金。赌资及资金流动,全程由信托基金监管,确保这笔钱用于赢家的直系子女。游戏结束之后,双方停止对抗。作为对输家的回报,赢家承诺在五年之内,不再干预大木田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各项事务。
洪德全确信,只要自己的父亲洪大成出面发出邀约,金鼎鸣必然应战——“不敢应战”的消息在千塔国北部流传,金鼎鸣虽然垂垂老矣,但他仍然丢不起这张老脸。更重要的是,这个“游戏换和平”的方案,必然为千塔国北部的各路军阀喜闻乐见,其实质是鹬蚌相争:一个家族输掉一亿美元元气大伤,另一家族虽然赢到一亿美元,却必须暂时放弃染指大木田。对付一个元气大伤的统治者总会强过对付一头狮子外加一条恶龙,因此,千塔国北部的各路军阀会全力促使金鼎鸣接受洪大成的邀约。
以行将就木之躯,以及对千塔国北部众多宿敌的顾虑,金鼎鸣几乎没有可能重返大木田,但是金世珑,这条素来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届时一定会出现在大木田,这是洪德全暗杀金世珑的唯一时机。
至于洪金两大家族之间的“赌命大赛”,洪德全根本不存在“输”,只有“赢”:
如果洪德全输掉比赛,一亿美元将进入金鼎鸣的信托账户,那时候,金世珑已经是一个死人,能够享用那笔巨款的只有金世珍——金鼎鸣唯一健在且健康的直系晚辈。洪德全不仅可以赢得五年独享大木田的时间,他还将高调迎娶金世珍,洪金联姻,从而永久结束大木田地区的战乱纷争。
如果洪德全赢得比赛,他将赢得一亿美元,同样的道理,那时候,金世珑已经是一个死人,金氏家族只能交由金世珍执掌,同样的故事将再次上演。洪德全高调迎娶金世珍,不是以洪家大少的身份,而是作为金家唯一的女婿,主政大木田。
作为“罗密欧计划”的重要一环,洪德全不仅答应救金世珍一命,而且把她送到韩国,接受昂贵的医学美容手术;洪德全费尽心力和财力,让金世珑派出的全球追杀金世珍的杀手,“碰巧”在曼谷发现一具吸毒致死的女尸,种种迹象表明,那具女尸正是金鼎鸣的女儿、金世珑的妹妹金世珍。与此同时,名叫罗洁的女人,正全心全意打理洪德全在中国境内的“生意”。
洪德全认为,“罗密欧计划”的关键在于“后手”——如果暗杀金世珑失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将如何应对?
洪德全之所以认为已经为“罗密欧计划”留下了致命的“后手”,是因为被他锁进“椭圆形办公室”保险柜的那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大龙总汇”旗下2349名被迫从事网赌、电诈的中国人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