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昆仑王改芳
作者 王改芳
发表于 2024年11月

山宗水源大青海,苍茫辽阔格尔木。“昆仑山下第一城”格尔木市,全部辖区由柴达木盆地区和唐古拉山区两块互不相连的地域组成。柴达木盆地区是市区的主体部分,唐古拉山区与西藏和青海玉树州相邻。除了民族众多、地形复杂这些显而易见的特点外,格尔木是一个难以被定义的城市。它从无到有,从贫到富,全市30万人口,包括汉、蒙古、藏、回等34个民族,像豆子一样散落在12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草原、冰川、雪山、戈壁、湖泊、雅丹星罗棋布、纵横交错。这里荒凉得很,大片土地寸草不生;这里也富有得很,且不说这里是全国钾盐基地,也不说锂、石棉、黄金等矿藏排名,仅察尔汗的盐就可供全世界食用一千年。

这里羽类炫翎、蹄类竞矫,昆仑山大峡谷、察尔汗大盐湖……瑰丽的自然奇观伴着多彩的昆仑神话传说,成为无数人旅游打卡的目的地,吸引着全世界热爱美、欣赏美的人们一来再来。然而,刑侦技术的工作让吉桂杨的每一次出行,都和参观美、欣赏美无缘,他面对的是各种罪案现场。特殊的工作岗位决定了必须依靠铁的证据,将案件办成铁的案件。而且,所办的每一起案件,都必须经得起历史检验,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更不冤枉一个好人。吉桂杨一直恪守这个工作准则。

一、14个现场

格尔木是蒙古语译音,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它是个年轻的城市,至今不过70年的历史,是青海连接西藏、新疆、甘肃的战略要塞和中国西部的交通枢纽。

格尔木因青藏公路而生,因青藏铁路而兴,外来修路、务工、经商的人口居多。每逢春节,开店的关门歇业,务工的回家过年,除了有限的常住人口,格尔木俨然成了一座空城。

这年大年初一,格尔木铁路地区站前二路沿途长达一两公里范围内的商户一夜间悉数被盗,药店、饭馆、土产、百货无一幸免。格尔木一下子炸了锅!

犯罪现场就是技术民警的战场!

现场是有生命的,生命是有时效的,早一点儿到达,早一点儿勘查,就是对受害人最大的尊重。技术民警吉桂杨一家家登门走访,提取痕迹物证、现场排查、登记物证信息、绘制现场图、制作勘查笔录,几点几分到达的、几点几分离开的,现场情况、当事人、参加人、见证人等都一一落实到纸面上。

那时候,技术不像现在这么先进,全靠一双手。打光、造影、测量、刷粉,采用物理或化学方法提取痕迹物证,一家店少则个把钟头,多的半天都不够,有的还要封存、复勘。14个现场下来,风华正茂的吉桂杨也有点儿招架不住。

现场勘查不仅累,而且伴随着危险。他经常攀登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爬行于百米深的崖壁上,跋涉在湍急的流水中,踏勘于爆炸后的危房上,置身在充满恶臭的环境中……吉桂杨两次因公负伤引起的腿脚骨折,都是在外出勘查过程中发生的。

2008年,昆仑玉成为北京奥运会奖牌用玉,自此名扬海内外,一夜间成了“疯狂的石头”,即使成色差些的,单价也要五六千元。不法分子利令智昏,他们往往瞅准了春节、元宵节等全民过节、防范最为薄弱的时机疯狂盗抢。殊不知,守卫人员早有防备。刹那间,火把、灯光照得矿山灯火通明,抓贼喊打声不绝于耳,有的侥幸脱逃,有的慌乱中坠崖身亡。

大年初二,吉桂杨和同事们从市区家中赶到山下时天才麻麻亮,天空一枚新月,弯弯的,发出微弱的清冷的光。他们爬啊爬啊,不一会儿就爬出一身汗,嘴里呼出的气在眉毛、睫毛上结成了冰晶,然后被体温融化,滴落进眼眶里。当攀爬到目的地时,大家想缓缓下蹲休息一下,双腿已经硬得打不了弯儿;再蹲,继续已经程序化的一套勘查工序,不一会儿身上的热汗就变得冰冷,上下牙关不听使唤地直打架,十根手指竟捏不住一根棉棒,吉桂杨只好停下来搓搓手、跺跺脚,再接着干……

这一天下来,吉桂杨的双腿像灌了铅。海拔四五千米的大山,用眼看,是绝美;用脚爬,“哎哟喂”。在这样的“绝境”做现勘,其中甘苦,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一天的时间,除去往返路上不得不花去的,有效工作时间已所剩无几。没办法,吉桂杨就主动“毙”掉自己的休息时间,一次次地奔向大山。

白雪皑皑昆仑山,离天三尺三;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太阳的直射光、反射光、散射光,万千道光芒像无数根金针银刺,无遮无拦,打到皮肤上就像油煎一般,有“纹脸”之奇效——假如你戴着眼镜,半天下来,摘掉眼镜后你会发现,脸上还印有一副眼镜!

勘查完现场,还得将尸体抬出大山。待回到市区已是第二天了,吉桂杨感觉眼睛又涩又痛,视力变得模糊——原来是患了雪盲症,好几天才缓了过来。

风险时刻都在。

2008年仲夏,格尔木西郊一农家平房内发生爆炸,残肢断臂飞得到处都是,浓烈的血腥味、刺鼻的动物粪便味、摇摇欲坠的断砖碎瓦……为将残骸拼接完整,吉桂杨不断地在一片狼藉中搜寻,不料脚下突然一滑,身体向前一跌,双臂本能地抱住了房梁,谁知房梁来回摆动,一根长长的铁钉险些戳到他的右眼!

2019年深秋,格尔木南出口公安检查站打来电话,一名游客死在附近。吉桂杨迅速赶到现场进行勘验,既要勾勒出死者当夜的行走轨迹,又得找出死者在哪里进山、哪里拐弯、哪里逗留等线索,而且是在沟沟坎坎间一一发掘,用实实在在的数据做出鉴别,确定死亡性质。吉桂杨像只藏羚羊一样,在悬崖峭壁间时爬时跳,忽然,“咔嚓”一声,还是那条曾经骨折的右腿,脚踝处疼了一下。当时觉着不打紧,没太在意,过了几天就被确诊为踝骨裂,不得不打上了石膏。

勘查现场,总是免不了爬高上低、蹚水过河、翻墙跳窗。直到现在,吉桂杨的右脚踝还时不时会习惯性地往外撇一撇,这样才会舒服点儿。

现场勘查工作不仅苦、累、险,在常人看来还特别扎心。

南八仙魔鬼城,这个曾经吞噬8位石油姑娘的流沙之地,现在虽然已经通了公路,但大片地方还是人迹罕至。一具男尸停在汽车里不知有多久,是地质勘查队偶然发现后报的警。吉桂杨全副武装,打开车门那一瞬,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白花花肥大的蛆虫左冲右突、四散奔逃……刺鼻的恶臭,催吐的场面,那一刻,吉桂杨的胃里翻江倒海,他竭力控制着自己,还是“哇”的一声,吐了个稀里哗啦!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吉桂杨在勘查现场失了态。事后,吉桂杨不免自责,他觉得自己的定力还是不够。

之前好言相劝的朋友再次劝他:“还是换个岗位吧!”

吉桂杨却说:“这事总得有人干,我必须坚持!”

为了他所钟爱的刑侦技术,为了神圣的公安使命,自己必须像沙漠中挺立的胡杨那样,在正负40℃-45℃的极端气候下,耐热、耐寒、耐旱、耐盐碱、耐风沙,做到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唯其如此,才能做到长期攻关、长期奉献、长期乐观。吉桂杨越来越笃定。

二、意外还是他杀

2008年北京奥运前夕,格尔木出了一件奇事,竟惊动了公安部的专家。

6月17日中午,一个年轻的妈妈突然暴亡,孩子才1岁。

这事太蹊跷了。据这名女子的丈夫刘勇讲,当天13时30分许,他下班回家,因家庭琐事与妻子李雪发生争吵。其间,妻子冲进厨房,用刀将自己腹部捅了一刀。

见状,他赶紧把妻子送至市人民医院进行抢救,并打电话给弟弟和丈母娘等人。但只过了半个小时的工夫,妻子便因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妻子生前活泼开朗,热爱生活,视女儿如掌上明珠。事发前几分钟,她还说带女儿去医院打针,并且准备好了处方、奶瓶等物品,同时嘱咐丈夫下班后带饭回家。这样一个细心周全的女人怎么会选择自杀?

住同一单元的女方家属坚持认为,刘勇就是凶手。而刘勇却委屈得不得了,妻子撇下自己和幼小的孩子,就这样撒手尘寰,他比谁都难过。

案情扑朔迷离。

面对如此蹊跷的案子,格尔木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一连两个多月,吉桂杨都在反反复复的现场勘查、检验鉴定和送检物证中忙碌不已。

现场是刘勇所在单位家属楼5层的家,为3室1厅1卫1厨结构。

经测量与定位,吉桂杨确认,李雪被刺的腹部是经左前外上方斜刺入右侧内下方。在刺入及拔出的过程中,刀刺的方向、角度没有改变,所以形成了“创角一钝一锐、创壁光滑、创缘整齐”的稳定创口特征。他结合现场实验——用手夹取尖刀和随手将尖刀刺向腹部时的动作进行比较分析,该创口应由李雪本人完成,反之则不然。另外,厨房地面的足迹系男女主人所留。橱柜边28厘米处仅有1枚被女主人拖鞋足迹覆盖的、脚尖朝北但残缺不全的男主人左脚拖鞋足迹。而该左脚足迹的位置、方向与取刀动作根本不符。相反,女主人的现场足迹,与取刀动作完全相符。

综合现场勘查、检验鉴定及调查访问等,吉桂杨等刑技民警给出了“李雪系自伤意外刺破腹主动脉导致死亡”的结论。

然而,李雪的亲属对这一结果并不认可,他们满腔悲愤,说什么即使用脚趾头思考,也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究竟是意外、自杀,还是他杀?

为进一步明确死亡原因,给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公安部首席特邀刑侦专家乌国庆等4人紧急赶往格尔木,再次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经反复勘验后答复亲属:结论不变。他们认为,格尔木市公安局作为县级公安局,能把现场勘查工作做得如此之好,实属不易。技术人员的业务水平相当过硬,他们得出的结论和专家组的完全一致!

至此,此案成为全国命案讲堂中的经典案例。2014年7月,在广西桂林举办的全国命案侦查培训班上,授课老师王德明曾将该案作为经典案例进行解析,课堂里的吉桂杨心里美滋滋的,嘴角不觉上扬。

对每一起案件的侦破,都像是解一个复杂的方程式,等待技术人员化腐朽为神奇,将未知变已知。如果判断失误,就会把侦办团队引入歧途。

本文刊登于《啄木鸟》2024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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