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月上旬,是繁花镇最冷的一段时间。林静披着红白横纹的羊绒衫在卫生间刷牙,抬高了一股膛音叫王木多把方厅的窗帘拉上,由于口中含有泡沫,整体音节呜呜噜噜,但内容可辨。
王木多从书房的铁管弹簧椅上站起身,手中仍拿着那本《东北人的性格》。拉个窗帘一只手就够用,省得放下书回来还要再拿起,费二遍事,他是个能一巴掌拍死蚊子绝不拍第二次的人。
晚上9点半,正是大城市的人们吃喝玩乐时间的开始,但在繁花镇,此刻窗户亮灯的人家已经不多了,这是这里的人们一天工作与生活结束的时候。刷啦一声,一面窗帘把外面的世界与屋里的生活一隔为二。就像“小沈阳”在小品里所说,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
想到这里,王木多本来就乱的心,更加忐忑起来。妻子林静的姥姥病危——实际上就是弥留,五天未进食,只靠用水润润嘴唇,两条腿浮肿得比上身都粗。眼睛睁着,但是否认人不得而知,原本就吐字不清的姥姥,现在发出的音节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林静刚从小舅家回来,据说,今晚老太太应该还走不了。
突然,林静的手机振动起来,显得比平时急促,看上去像是正在茶几的玻璃面上跳动。从卫生间蹿出来的林静,嘴角还带着一抹白泡沫。王木多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想到她刚从姥姥家回来不过半个来小时,不会是传来噩耗吧?正想着,眼见听电话的林静双眸直盯着他:“姥姥走了。”
王木多把书扔到沙发上,去衣柜拿衣服:“说明你跟你姥也就前后脚,你前脚离开,她后脚就走了,咽气加抢救也得半个钟头。”
林静跑向她的衣柜:“家里也没大夫,抢啥救啊?”
王木多说:“你不懂,你妈跟你二姨,还有你舅他们,是要一边求老天爷留住你姥,一边掐人中,甚至人工呼吸,一秒一秒争取的。”
俩人走到门口,林静一边弯腰穿鞋一边说:“你还去吗?要不你明天早上一早去吧。”
“我哪能不去?你把这个红羊绒衫脱了,穿那件黑的。”王木多瞪了林静一眼,“另外,擦擦你的嘴角。”
人间烟火,生老病死,王木多很重视。人们喜欢简化而通俗地称呼他“老传统”,背地里多,当面少,因为多数人对他比较打怵。每年的清明节和9月30日烈士纪念日,王木多都要带领民警去镇南山烈士陵园,祭扫献花,风雨不误。有一次清明节下雨,内勤民警潘红提议说不如网上祭奠,线上瞻仰图片、点击按钮献花,效果也是一样的。王木多抓起办公桌上的雨伞做出砸人状:“你一边待着去,那能一样吗?传统的东西坚决不能丢,我当一天所长,你们就别给我扯里格儿楞。”还有,民警家一旦有个红白喜事,他都必须到场,只要教导员手头不忙,也得跟着。他说得很明确,人活一世,礼节永远要放在心里的重要位置,不要说白事了,就是红事,也不能发个微信红包就拉倒,那不是钱不钱的事。网络这东西,别人挂在嘴边说它进步,而在王木多看来,恰恰是文明的倒退。你跟他辩论,他是不会给你好脸子的:“那玩意儿,打个字、搜个资料是先进,谁要说它能代替人吃饭,谁就去吃它好了。”说完觉得不过瘾,还要指着对方鼻子说,“你看你那朋友圈,美颜滤镜都开成啥奶奶样了?那还是你吗?真不嫌磕碜!”
王木多耐心看着林静系好安全带,刚用钥匙拧着火,夹在手机架上的手机就来电了。王木多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电话是郑富强打来的。林静看了看手机:“郑富强。”
王木多不加理会,开车上路,手机桌面来电闪烁,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A,接;B,挂了。单选题。”林静没好气,“这屏幕一闪一闪的,给咱俩扮花脸唱京戏呢?一会儿再瞅不清路撞到谁。”
“选B。”王木多目视前方,“这当口没心情搭理他。”
大家都知道,郑富强是繁花镇首富,全县财富榜他也能进前十。王木多在浪花乡当派出所长的时候,郑富强就很懂得贴乎他,虽然不沾亲不带故,他愣是可以在人前人后讲——“木多,我好哥们儿”。当然,跟别人讲他一口一个“木多”,等到了王木多面前,清一色叫“王大所长”。能成为一镇之首富,在人情世故上,情商智商确实需要达到双一流。
林静没少用话敲打王木多:“商人重利轻离别,你是国家公职人员,要离这种人远一点儿,小心被围猎。”末了她还要缀上一句,“‘打虎’可是一直在路上啊。”
“你太可爱了,”王木多总是如此回应她,“我媳妇身上最大优点,就在于眼明心亮,选对了人、嫁对了郎,这是你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
郑富强的这一次来电,王木多不接电话是不接电话,但他知道这位首富要跟自己说什么。上午的时候,郑富强给他打过电话,说要成立一家影视传媒公司,想请王木多给起个名字。王木多一边撇嘴说自己是一员武将,哪里会起什么名字,一边不禁又对这个暴发户另眼相看,这小子,啥东西潮流他就干啥,谁家的席都落不下他。成立影视传媒公司,做繁花镇影视第一人,显然,这小子的眼光是对准拍短视频甚至拍短剧了。仅仅搞网络直播的话,犯不上开什么公司,他也看不上眼。
繁花镇这小地方,跟人家北上广深比,被甩出十多条街,可是网络这团浓烟烈火,一旦烧起来,那可是不留死角的。一部智能手机,搞一根伸缩支架,再搞一副无线胸麦,只要有网络信号,只要你有勇气豁出去脸,你发视频、开直播,小河沟子茅草屋,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摩天大楼。甚至,越是深山老林、越是土得掉渣,还越受欢迎。事实如此,为了流量把自己假扮成农村少妇,又是刨土又是种菜,又是扛木头又是开拖拉机的,被网友扒出真相、揭个底儿掉的,一抓一大把。前阵子,“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成了网络流行语,其实到处都有套路,互联网就是如此真假难辨,鱼龙混杂,亦真亦幻难取舍。
所以,王木多三言两语就给搪塞过去了,原话是:“你以为我谁的买卖都给起名啊,你给多少润笔费啊?”
“那我就摁了啊。”林静一边说,一边掐断了郑富强的来电,“一会儿你想着给人家回过去。”
王木多瞥了一眼手机,继续目视前方开车。这工夫,换成谁心情也不会好。
二
林静姥姥躺在一张折叠床板上,由床上转到了地上。活着的时候,她的空间很固定,除了被背去厕所,就一直躺在床上贴近窗户的一侧,或躺着或歪着。她的全身蒙头盖着白色的被单,短短的身子并不平坦,朝里的头部和朝外的脚部隆起——老人严重驼背,虽然在三小时之前要走的时候散了骨架,却也仍无法伸直身体。老人今年87周岁,从十几岁开始参加农村劳动,到70岁彻底丧失劳动能力,60载风霜雪雨不辍劳作,她那累弯而无法直起的背,成为她留在人间勾画一生的永恒符号。正如28年前因心肌梗死去世,享年68岁的丈夫一样,他们都该歇歇了。
林静的父亲、母亲,二姨、二姨夫和小舅、小舅妈,男一侧女一侧,端坐或瘫坐在海绵垫子上,眼睑红肿地守着他们的母亲,他们也累坏了。尽管理性告诉林静,姥姥太老了,走是无力回天的必然,但骤然望着白色被单下的姥姥,她还是禁不住泪如涌泉!哭喊着“姥姥”扑通跪下去,小舅妈搂抱着林静,说:“你是姥姥最疼的外孙女!别哭了,姥姥会担心你的。”
此刻王木多最懂林静,从小被姥姥带大,与姥姥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哭吧!哭是最直接的表达。一转头,王木多突然发现,躺在床上的一个女孩儿正举着手机自拍,定睛一看是小舅家的表妹娜娜,还有半年高考。手机屏幕的画面里既有她自己的一张大脸,也有盖着白布单的姥姥。她口中念念有词:“亲爱的奶奶,一路走好,我好想你……”
王木多迅速而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团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了娜娜。娜娜猛回头,透过300度近视眼镜片发现来者表情不善,下意识地吐了下舌头,翻身坐起来:“姐夫你吓死我了!我自己留着,我不往外发。”
王木多白了她一眼:“你抓紧时间告诉二姨家小松哥哥,赶快回来,要不然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姥姥了。”小舅站起身,揽着王木多胳膊走进厨房,从案子上的盘子里散堆着的烟卷中捏起两支,俩人点火抽烟。他告诉王木多,明早3点半殡仪馆的车过来,4点之前到达殡仪馆,设灵堂停放一天一夜,后天早上出殡。正常情况下,人走了就得立即送殡仪馆,尸体放在楼里,小区业主们能咒骂你好几年。所以,大家悄悄行事,只为了多在家停一会儿。
王木多提示说:“姥姥属于喜丧,提醒一下殡仪馆,灵堂门上面要挂红灯笼,那是儿女们孝顺的象征。”然后,又问还需要他做什么,比方找车啊什么的。
小舅回复说:“不用,总体上就家里这些人,车够用。”随后感慨说,“人总有这么一天,老妈卧床近十年了,生活质量并不高,吃不着香的、喝不着辣的,后期也不咋认人了,走了她也舒坦了。”
王木多点头说:“是,你跟舅妈尽力了,不容易,对于老人和你们两口子都是一种解脱。喜丧,大家都节哀。”
小舅叹了口气:“老太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娜娜,她最关心她的学习,总拿外孙女林静给她做榜样,天天挂在嘴边,可是到底还是没有撑到她参加高考。不过倒也是件好事,要不然就她那烂成绩,到时反倒会给老太太添堵。”
王木多点点头,问娜娜平时成绩排名怎样。小舅鼻子一歪:“今年全省考生预计20万,她能排第19万。”
王木多跟了一句:“还可以,还压过1万人呢。”
小舅轻叹道:“你可真会安慰人。”
娜娜学习不好,网络电子产品却玩得贼溜。别人攻不下的城池,她往那儿一坐,边组织边吆喝,三下五除二就能拿下。人常说,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这句话用在娜娜身上,是她总要挖空心思把线下的时间,挤出来用到线上去。平时手机不离手,就连上课时,电脑或手机屏幕也在她的脑海里闪闪发亮。事实上,远的不说,就在繁花镇,像娜娜这种类型的学生大有人在,只不过相比之下娜娜的智商更高,所以她潜水潜得更深。打联机的时候,她是众人仰慕的英雄;现实中,也不乏一批拥趸像蚊子一样绕着她,据说名气都出到了外省。用她的话说,江湖上都在讲她的故事。
哪怕高考分数排名真能证明一个人的综合实力,19万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14亿多人呢。王木多这样想着,嘴角一歪,示意小舅进屋回归原位,然后掏出手机给郑富强回电话。他猜得很准,果然是影视公司开业的事,原话是:“盛情邀请大所长出席开业仪式,场面必将蓬荜生辉。”王木多问起日期,郑富强说就在明天,1月11日,具体时间是上午11点11分。
“本来找人算日子,是今天,”郑富强说,“但今天是110,警察节,不吉利。”
“你小子是活腻了。”听到郑富强说到警察节,王木多脑海里快闪了一下他带着民警们重温入警誓词的画面,没想到这厮居然捅了个“不吉利”的词出来。王木多不方便提高嗓门,便压低了音量:“送你七个字,你知道的太多了。”
“完了完了,我看到了眼前黑洞洞的枪口。”郑富强打着哈哈,“不开玩笑了,您老还不知道我喜欢弄个三七旮旯儿话啥的?我是争那7个1。反正,您老一定莅临啊。”
“你提前俩月多好,11月,比1月还多出1个1。德性。”王木多用含糊的言语应付着郑富强,见娜娜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便皱起眉头朝她瞪了瞪眼。
娜娜待王木多断了通话,表情恢复正常了,才哑着嗓子说:“谁惹我姐夫了?活腻了我就成全他。”
王木多旋即横眉立目:“你给我回屋待着去,怎么哪儿都有你?整天鼻子上顶着两块厚玻璃,还没累着你。”
就在这当儿,王木多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派出所副所长马伯乐打来的,他今天带班。电话里,马伯乐报告说:“红河村的王筱兰报警,她直接给行为人定了性:猥亵。”
王木多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接近23点了,他问马伯乐:“在什么场合?”
马伯乐回答说:“在王筱兰家里。”
王木多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在自己家里被别人猥亵,一听就有点儿起幺蛾子。王木多说:“得了,我现在回派出所。”
马伯乐说:“不用,明天也赶趟。”
王木多说:“明天黄花菜都凉了,这种事得趁热乎。”
马伯乐说:“其实真赶趟,不过你来也行。来吧,来了就知道咋回事了。”
林静见王木多收了手机,急忙进里屋去拿外衣:“你把我送回家去,完了你再去单位。”
“是王筱兰吗?”娜娜又凑上来,“这个娘们儿是真能作啊。”
“你又知道了。”王木多艰难地从厨房墙壁与娜娜那185斤的大身板子之间挤出来。
娜娜嘁了一声:“我太知道她了,网红谁不知道?”
“娜娜,难怪你姐夫说你,”林静扯着王木多往外走,“王筱兰黄花大姑娘,到你这儿,成了老娘们儿了。”
“姐,你可得了吧,”娜娜不罢休,“她比老娘们儿还开放呢。”
路上,林静说起王筱兰,她是她教过的学生。2018届毕业生,她的数学课代表,当年高考数学单科成绩全年级第一。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这孩子岁数不大,经历却像呼伦贝尔草原上那条莫日格勒河一样,九曲十八弯。”
“怎么还闹出个猥亵呢?死冷寒天的。”林静紧了紧衣领子,“现在的孩子,真敢捅词儿。”不过法治社会,大家的法治意识增强了,也不是啥坏事。”
“法律不是万能的。”王木多看着林静开车门下车,“法律是道德的最底线了。得了,门反锁吧,今晚我就不回了。你早睡,明早再去舅舅家!”
林静裹紧大衣,快步走进单元门,“一天天净逞能了。”
三
王筱兰今年25岁,没有结过婚,确实不应该被称为老娘们儿。一个妙龄女青年,为何具有九曲十八弯的经历,一句话两句话都说不全面呢?
2002年的夏末秋初,王筱兰的母亲上山采松子从10米多高的树上跌落,树杈插进了胸腔,当场毙命。那一年王筱兰3岁,对于母亲,她几无印象,形而上地讲,相当于没有过妈。父亲王忠富,用一句大家用烂了的话说,既当爹又当妈。大家习惯用这六个字概括鳏夫带孩子,生动而不深刻,个中滋味,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真正品尝到。就这样,一个命苦的爷们儿带着一个命苦的丫头,寒来暑往,相搀相扶,像两棵一高一矮的树一样,不知名地生长在大北方不知名的小山丘上。
时光如梭,王筱兰渐渐长大。当那一棵小树追赶上了大树的时候,人们仿佛一夜之间才发现,这小小的山丘上居然生出了一株“美人松”,色泽光鲜、质地坚硬:人漂亮,校花够不上,但班花毫无问题;学习好,从2006年小学一年级一直到2018年高考,在班级从来没低于前三名;能劳动,到了放暑假,王筱兰锄头一扛就是个农民,铲地、割地,牵套犁地、驾车拉粮,样样干得有板有眼。放了寒假,她跟着老爹王忠富上山拾柴砍木,捡松子采蘑菇,能顶多半个小伙子。总之,是实打实的“美人松”,“林中之王”。
虽然王筱兰高考成绩在省重点高中繁花县第四中学名列前茅,但放之于2018年全省19万考生当中,已位列5000余名。大学学费王忠富是攒够了的,但王筱兰还是选择了位于本省省会的一所林业大学。第一次坐火车的她,坐在硬座车厢里,脑子里装的全是要改变农村面貌,或者更具体一些,她要改变她所在的乡村的林业面貌,就好像这么做就能救回母亲的命一样。
大一第二学期,王筱兰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成为了以前只听闻过的网上冲浪者。当她背着学校老师,梗着倔强的脖子,前往黄河流域的省会大城市,去见那个“深爱她”的“男”网友时,对方在聊天对话框回复她的最后一句话是:“真没想到,这年代还有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是的,她没有见到人。
俗语说,不见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黄河王筱兰还真见到了,但她不懂心死;南墙倒是没撞,所以谈不上回不回头。5天后,她坐在当地一家农贸市场门口的台阶上,把刚买到手的农药给喝了。这一举动,不好的因素是,她懂得哪一种农药劲儿大,所以她选了最烈的;好的因素是,大街上人流如织,人们打“120”和“110”及时。从在医院躺的一天半,一直到被遣送回村,虽然她每天都在对话框里发送请求,但那位网友并没有重新添加她。对,不是遣送回学校,而是遣送回村——谁当校长也不会不退她的学,她的事闹得实在太大了。
一株只沾过山间露珠的小草,移植到车水马龙的地方,水土会不服的。文一些地说,这是一种注定的社会性的碰撞,大概率要头破血流。
5个年头过去了,直到今天,王筱兰依然认定她的那位网友之所以没有回心转意,是因为他不知道她曾经为他殉过情。这不怪他。
王筱兰的经历王木多之前就了解,加上妻子林静是王筱兰老师的因素,他甚至比别人了解得更多。所以,到了派出所,副所长马伯乐见王木多推门进来,扔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就是那个王筱兰,你跟我讲过好几次的那个。”
“嗯,红河村出人才。”王木多深吸一口气,“人呢?”
“人没来。别急,王筱兰打电话报的警,说是证据在她手机里。”马伯乐给王木多递烟,“要不我咋说赶趟呢。”
“行为人呢?”王木多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猥亵这东西,最好得抓住手腕。”
马伯乐苦笑了一下:“不是线下的,是线上的。别急,你听我详细道来。”
“你这连着两个‘不急’,我还急啥。”王木多一屁股坐下了。
王筱兰从网恋、旷课、出走,到自杀、被遣返,这一系列行为影响恶劣,名声扫地,几乎就是“社死”,她的一双手,再也拿不起来锄头了。拿不起锄头,不是她的手没了力气,也不是工具的问题,而是她无法回到曾经的世界。上大学之前,无论上学放学还是下地干活,路途中她从来不会想到回避人们的目光,在某种程度上,虽然并非刻意,她甚至还很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她受用大家投到她身上的注目礼。那么,被学校遣送回村,比被婆家退婚还可怕,显然,王筱兰无法再在村里立足。父亲王忠富更是抬不起头,出门一定要尽量回避人们的目光的。
于是,回村两周后,王筱兰选择在一个天刚蒙蒙亮的当口,叫了辆曹操快车,离开红河村,去繁花县的上辖市打工。虽然没有大学文凭,可毕竟底子在那里,到企业做个小文秘,拉个表、画个格、统计个数据什么的,她比一般的高中毕业生要胜任得多。
然而,假如王筱兰长得就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还有点儿难看,而不是长成了一个招男人喜欢的身材和相貌,她应该在公司干得不错,甚至某一天遇到某个贵人,解决了某种编制,或者固定了某个岗位,彻底改变了人生命运也未可知。然而,她偏偏在遇到某个贵人之前,先遇到了一个坏人。在这家公司仅仅工作了七个月零五天,部门经理在她加班赶制一个文案的月黑风高之夜,从她身后抱住了她,脑袋伸过去脖子拐个弯亲了她的嘴唇。
王筱兰用力挣脱后,表现得很平淡,没有什么过激的语言和举动,继续噼里啪啦打字。不配合,就是不上这条船,部门经理说了声对不起,转身走了。很快,工作群里便上传了一张图片,大家一眼便看懂了是谁跟谁,在干什么。王筱兰的工作岗位,半个小时后就被撤销了。总经理全额支付她八个月的工资,说那26天就当补偿了。王筱兰面对火速赶到公司满头大汗的总经理,说错不在她,干吗要炒了她而不是那个有妇之夫。总经理差点儿没直接哭出来,挥着手说:“这个公司你一秒都不要再待了,公司太小,你太大了。”
于是,王筱兰果断打铺盖卷还乡。高铁车厢里,她冷笑着认定,在城里,全世界的女孩儿都会遭遇那样的被咬嘴唇的时刻,无非早一天晚一天而已。而城里的每一个男人,全都是部门经理,无非有的机会多,有的机会少罢了。
“后来她搞起了网络自媒体,自己给自己打工。”马伯乐打量着面前昏昏欲睡的王木多,“你我都知道,还成了网红。”
“我也是真服了。”王木多伸手管马伯乐要烟,“这个王筱兰,从头到脚都充斥着戏剧元素。”
王筱兰给自己打工,也可以说成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她当然没有任何团队,自家屹立了30年的小平房就是厂房,她那一间闺房就是生产车间,她在短视频平台自己的账号说明上标注:“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一个账号如何成为网红,路径早已形成了“课程”,往屏幕前一坐就自称为“老师”的不计其数。当那些自己都没有多少粉丝的博主,也敢在那里口若悬河地讲“如何把账号做起来”,理智的人应当看清楚,途径千万条,但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或者可以说,目测太多网红的成长经历,没规律才是规律。但是,王筱兰成为50万粉丝级的网红,具有三大科学性的优势:一是农村人,二是颜值高,第三,正如王木多所说,她的人生经历太戏剧化了。所以,王筱兰是懂网络的,她在开直播伊始就把自己的人生经历爆了个底掉,她卖的惨都是非虚构的,她需要这种噱头。也就是说,王筱兰成为网红是有硬件基础的,也是必然的。
然而,熟悉网络直播的人都知道,当你的料爆完了,就成无米之炊了。做自媒体,最能诠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哲理,你不持续输出你的“爽点”,谁会趴在你的直播间听老故事呢?王筱兰当然也不例外,当她没故事可讲、直播间受到冷遇、开始大量掉粉的当口,她辗转反侧三个夜晚,最后咬牙决定加入新的赛道——直播瑜伽。
直播瑜伽,还至于做这么大的思想斗争吗?这正是问题的关键:那根本不是展示什么瑜伽健身,而是展示箍了一层弹力布料的身体。这就是网友们所说的套路:打擦边球,不裸露、吸眼球,不违规、流量大。前边说了,王筱兰是懂流量的,她当然更清楚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历经三个夜晚的纠结,完成了她“三观”的质的突破。不难理解,那是一道关,守在这边与跨过去到那边,的的确确是一种质的改变。
于是,在昨天晚上的直播间,王筱兰伸胳膊伸腿的表演过程中,同村一个叫朱立强的人跑到后窗户扒眼,被直播间观众们发现了,她就此报了案。不用她留证,好几个网友都在做她直播间的切片呢,就是所谓的录屏。
“我也被大数据推送刷到过她几回。”王木多表情带着厌恶,“王筱兰这流量的魔性也真是没谁了。”
“对,平台先推本地嘛,每天都给我推她的直播间。”马伯乐说,“都是钱闹的。没脸没皮,天下无敌,这话相当深刻。”见王木多没言语,他又说,“网络平台规则是很细的,连它都能绕开,法律就更能被绕开了。”
“这是一种看不到、摸不着的危害。”王木多站起身,“看各地警情通报,近两年猥亵案成灾。为啥?我研究过,八个字:网上诱导,现实误判。伯乐你想想,是不是?”
马伯乐一时没反应过来:“反正都是臭氧层子。我看,明天再说吧,我只是第一时间向你汇报,没想让你过来。”
“我明天要起个早。”王木多推门出去,“不折腾了,我楼下睡。”
四
离出太阳还得3个多小时,但小区并非有多黑。在楼下停车场,王木多招呼着几个晚辈把那个金黄色狭长的纸壳棺材抬上灵车。看着汽车两扇后门从中间合上,灵车缓缓启动,他一时恍惚了林静姥姥的模样,越是努力想,印象越是模糊。
凌晨3点多钟,在大冬天的大东北被称为鬼龇牙的时间,王木多戴着统一发放的白手套,感觉一双手被龇牙的鬼咬了一样。哈了哈手,他拧着了汽车。坐在旁边的林静说:“我帮你捂捂手啊。”
王木多说:“不用,不至于。”
人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王木多一边开车,一边思考着这样的问题。而这样的问题,每一个在经历这种白事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思考。但一般情况下,事情完了,也就又扔在脑后了。上天赋予了人类忘记的能力,是好事。
殡仪馆馆长王木多很熟。实际上像繁花镇这样的镇子,医院、学校、银行什么的,谁在哪儿、谁是谁,大家都能说出个一二三。
王木多做主给林静姥姥选了个最大的告别厅,远远地坐在两侧贴墙沙发上的人,不仔细看都看不清脸。
金黄色的纸壳棺材,被放进大厅中央灵床上的实木玻璃罩棺木中,头朝外、脚朝里。灰白色的正墙上方LED屏打着“沉痛悼念何妈妈”,两侧悬挂挽联:“美德常与乾坤在,英名永同天地存”,18寸镶框遗像挂在中间。人们心照不宣地自然分工,把殡仪馆提供的花圈、花篮、供品等物件,按照规则各就其位。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整个告别厅被布置得庄严肃穆而又色彩斑斓。
与大城市不同,在繁花镇,亲人去世灵堂不设在家里,而是将遗体存放在殡仪馆一天一夜。逝者家属及亲朋好友,都到殡仪馆来吊唁。人们通过不同渠道得知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向棺木鞠躬行礼并接受家属还礼后,观瞻一番灵堂设置,把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礼金塞给各自的对象,然后站着或坐下来抽支烟或喝口矿泉水,唏嘘着询问一下得的什么病、多大年纪等等,安慰一番最后送上一句节哀顺便,也就离开了。至于向遗体告别仪式,要举行的——如逝者有头有脸或者是公职人员,次日早上人们根据具体时间再过来集体参加;不举行的——像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和非公职人员,次日火化入殓后,在提前通知的饭店招待一下大家,也就算完事了。林静姥姥属于后者,也就是说,这一整天,大家的任务除了接待前来吊唁的人、按时间段集体五次去指定地点“烧纸报庙”,晚上再隆重地进行“烧大纸”,基本就没什么事了。实际上,这样的一天一夜,也是聚少离多的家人凑在一起,叙短聊长的一次聚会。
在殡仪馆食堂分批次吃完早饭回来,看着厅门前挂着的红灯笼,王木多跟林静小舅说,他就不守着了,昨晚刚有人报了个案。小舅说:“你公务在身不用一直在这儿守着。”
林静父母在一旁也表示同意,林静妈提示了一句王木多,是不是没告诉他的朋友,林静爸回怼说:“你可拉倒吧,他们现在管得多严啊,他可是领导干部。”
王木多点头说:“谁也没告诉,晚上‘烧大纸’我提前过来。”
像王筱兰报的这种案子,发自内心地说,放在以前王木多都能给她骂回去。除非是陌生人,真正有恶意,没有哪一个是真正的猥亵,老百姓口中的耍流氓,多数都带有开玩笑的成分。特别是在乡下农村,无论田间地头铲地种菜,还是院子里扒苞米喂猪,甚至是屋里炕上斗嘴,男女老少你掐我一把、我拧你一下,哪怕真就涉及敏感部位,大家也都打哈哈凑趣拉倒。哪一个真急了眼,真翻了脸,当时尴尬一点儿,没过两天又忘脑袋后边去了。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虽然在他们繁花镇,王木多尚未经手任何一起猥亵案件,但从各地警情通报和内部情况上,他越来越了解到,这种警情多了起来,而且大有上升势头。猥亵这个词,挺火。特别是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比如公共汽车、铁路列车。据他一个当铁路警察的哥们儿说,因为火车卧铺车厢相对密闭、路途遥远,成了重灾区,连高铁车厢这种场合也时有旅客报猥亵案。这引起了他们全国铁路公安的高度重视,正在持续组织开展专项打击行动呢,“三打三防”什么的。这样的大形势,王木多拎得清,情况变了,思维就得跟上。所以,他对王筱兰这一个猥亵案的报警是上心的,虽然案情有点儿没头没脑,看起来很像扯里格儿楞。
王木多给马伯乐打电话,提示他猥亵的事。马伯乐家在镇西头,离红河村那边近,让他直接去趟村里边,当面看看王筱兰到底是个啥情况。如果无中生有,就地解决掉,警告她好自为之;如果情节属实,那就给她拉所里来,办立案。马伯乐嘴里嚼着鸡蛋饼,呜呜噜噜地应着,说王筱兰刚刚还打电话催,让过去呢。
王木多一听这话,一股怒气腾地一下就上头了:“你说啥?王筱兰催咱们过去?”
“对呀,刚刚给我打的电话。”能听出,鸡蛋饼是硬在马伯乐喉咙里挤下去的,“说是如果公安不管,她就往网上发了。”
“你不去村里了。”王木多带着气,“你也给她打电话,我在派出所等她。跟她明说,要是敢往网上发,王木多让她在里边过年。”
到了所里,王木多先打开电脑,然后脱便衣换警服。这帮人在哪儿学的猥亵这个词儿呢?打开网页,各种往出跳弹窗,要么是烈焰红唇,要么就是挺胸撅腚。以往他都是见怪不怪地逐一关掉就是了,这一次,他看着那左一个右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感觉特别堵心。
猥亵类案件为什么多了起来?王木多是一个遇到打不开的锁就技痒的人,于是,他实在憋不住,动手总结了几条。
首先,选择报警的为什么会多了起来?这当然是主观意识的增强。在以前,这种事儿俗称“被揩油”,或者叫“耍流氓”,当事人基本上都自认吃了苍蝇,躲开就是了,很少有为这事报警的。随着法治社会进程的不断推进,人们的法治意识大大增强,懂得了可以拿起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另外,报警的多了,这里边还有客观因素,能拿出证据了。在以前,哪个女的被人“咸猪手”了,你就是当场抓住他的手脖,人家抵赖起来你也是没辙的:你说摸了就摸了?手印在哪里?而在当下,你说你没干坏事?调监控!另外,公安机关受理的此类案件中,受害者自行用手机把过程拍摄下来,证据得以留存的情况也是很多的。
其次,报警的多了,怎么说也是猥亵行为本身多了。那么,猥亵这东西,为什么会多了起来?一方面,它跟生活条件和社会环境有关。饱暖思淫欲,人闲是非多,长途出行,男男女女触碰的机会多,蠢蠢欲动的也就多。另外,不法分子、无耻之徒敢于伸出“咸猪手”,无论如何,受外来淫靡文化影响这一条是逃脱不了干系的。再说,有一些猥亵的方式和手法,就是舶来品,什么叫文化入侵?这不就是么?
以上的这些思考,王木多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也在他的本子上划拉了两三页,但也就扔那儿了,他没打算搞出一篇理论文章,更像是一股气不过的气。
这一次,当猥亵这个词从王筱兰这样一个女人的口中冒出,当他打开电脑被眼前一股脑的“擦边球”画面所冲击,对于猥亵这东西为什么多了起来的问题,王木多突然觉得又找到了另外的答案。什么样的突发奇想呢?就是,狗流口水了,说明它面前有骨头或屎。之前他分析了,触碰的机会多,是蠢蠢欲动的诱因之一,而另一个诱因,难道不正是网络平台上日益多起来的“擦边球”女选手吗?满网的劈腿撅腚,难道不是给了这部分男人一种“现在全世界的女人都开放了”的信号吗?这其实就是一种洗脑,洗时间长了,就会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误判。假如,孩子们在电视上看到的蛇,都是温柔地跟人缠在一起,那他们见到真的蛇就会不假思索地直接用手去拿去摸。一个道理。
王木多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纸,抓起笔在上面写了“误导”“误判”四个字。“这帮要流量不要脸的人,好女人都跟你们学坏了。”王木多嘴里正咕哝着,听到敲门声响起。
五
马伯乐推门进来,都快走到王木多跟前了,王筱兰才从门口翩然闪进。
王筱兰步态轻盈,一袭雪白的过膝薄羽绒服大衣发出独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暗红色的短发,雪白的圆脸,淡妆之下的五官轮廓有些羽化,所以,脖子以上的部分,看上去格外像一只剥掉一半皮的荔枝。薄薄的嘴唇闭成一条线,若非脸上的肤色的确过白,都不太能体现出唇色来,也就是说,她的嘴唇几乎没什么血色。鼻梁不高,但鼻头挺拔,显得有些俏皮或者倔强。一对眼睛,似两池子互不相干的清水,平静而深不见底。
“她要撤案,我没同意。”马伯乐回头看了眼王筱兰,指了指桌前的椅子,“你请坐。这位就是王所长。”
坐回办公桌后边的王木多瞄了一眼对面电脑桌上的电脑,示意马伯乐把网页关掉。马伯乐心领神会,走过去关了网页。
王筱兰并未按照马伯乐的指示坐在那把椅子上,依旧站在她最后停下脚步的地方,距办公桌约一米左右的距离。
“不是所有的违法犯罪都是民不举、官不究。”马伯乐再一次示意王筱兰坐下,“想报就报,相撤就撤,公安机关不是城门,更不是KTV。”
“说说具体情况吧。”王木多抬眼看了看王筱兰,“你的态度180度大转弯,那咱们就可谈。”
王筱兰没吱声,低眉看了眼王木多,飘到办公桌前,从大衣右侧兜里掏出手机,一番迅疾的划点操作,屏幕朝上递向王木多。
画面显示是一个视频文件,王木多点开圆圈里的三角,视频开始播放。视频画面显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为21∶32,场景是一个房间的远景,大景别,也就是说手机支架距离人物至少一米开外。画面里,衬着直播间公屏上滚动密集的留言文字,王筱兰穿着一身淡粉色瑜伽服,端坐在炕上两米见方的布垫子上,上半身与双腿成90度角,双臂向前平伸。随着音乐的节拍,她上半身缓慢地前倾、前倾,然后低背向下、再向下,直到上半身完全贴紧双腿,头部埋于双腿之间。这时,视频来了一个突兀的转场,王筱兰由刚才的卧姿变成站姿,双臂平伸于身体两侧,一条腿缓缓向后上方抬举、抬举,上半身随之向前向下弯曲,直到那条身后高高抬起的腿笔直地与身体成一条直线,脚尖高高地顶在上方,四肢与躯干形成一个“十”字。这个动作,可见她的身体柔韧度很强,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力了。
可以想象,王筱兰一身紧绷的瑜伽服,她这样一个动作,视角在她身后的话,那目光所及显然是一个很刺激眼球的人体,这一点不必过多阐释。她是懂短视频平台规则的,如果背面朝着手机摄像头,直播间就会被关闭掉。所谓擦边球,擦的就是这样的边:你可以想象,但人家没对着镜头展示敏感部位,就符合平台规则。
王筱兰保持着这样一个高难度动作,如果不是直播间公屏上弹幕的滚动,那画面更像一幅静止的图片。突然,王木多发现,王筱兰家的后窗外恍惚有一张人脸出现。就在同一时间,王筱兰伸出手指,指向了画面中那张人脸。
屋外是黑的,屋内亮着灯,所以后墙两扇窗户上的玻璃相当于几面镜子,屋内的景象镜像性地呈现在上面。而当有物体贴近玻璃的时候,屋内的光打到上面,就会在整个画面中平添另外一层影像。那张脸就是如此,被光打亮,就呈现出了五官轮廓,但又叠加于屋内景象之中,再加上公屏上滚动的文字,不留意是难以发现的。可以说,能在那样一个氛围中发现窗外这张脸的,都是明眼人。
当王筱兰放下高举的那条腿,看上去准备转身的当口,那张脸像老电视画面突然故障般,倏然消失。直播间公屏上有人留言:美女,有人偷窥。这一条留言炸了锅,随后类似的留言一股脑出现,飞速滚动着刷了屏。王筱兰发现了问题,三步两步跑到窗前,趴到玻璃上向外看了看,很快便伸手拉上了窗帘。视频戛然而止,总时长2分54秒。
“然后呢?”王木多不抬头,点开视频重新播放,手动把进度条拉到后边,暂停于画面中出现人脸的时刻,辨认着那张亦真亦幻的脸。网络直播间实时画面都是高清的,但录屏之后再播放像素就低多了,画面就模糊了,再加上视频暂停,画面就更加模糊。
“然后?”声音从王筱兰嗓子眼飘出,恍若一缕青烟,“这就是全部啊。”
“你不是报警说猥亵吗?”王木多仍然看着手机屏幕,“然后呢?怎么猥亵的?”
“这个人是朱立强。”王筱兰没直接回答问题,“画面再模糊我也认得他。”
“不管是猪立墙,还是羊立墙,你管这叫猥亵?”一直站在王木多身边的马伯乐抬起头,眼睛盯着王筱兰转向他的目光,“我普及你一下,这可以算个偷窥,猥哪门子亵啊?”
“猥亵,不是动宾词组吧?”王筱兰脸色突然涨红,透明的那种红,“朱立强这种无耻行为,不是猥亵吗?没关系,那我撤案好了。刚才就说要撤案的。”说着,一把从王木多手指下扯走了她的手机。
“王筱兰,你坐下。”王木多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态度不容置疑,“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说说,这个朱立强为啥要跑你家房后去扒窗户?这死冷寒天,黑灯瞎火的,他还得跳板障子吧?你家那板障子挺高的,不是那么好跳的。”
见王筱兰虽然坐下了,但并不言语,王木多又说:“也就是说,他为啥这么大的瘾?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
王筱兰的脸又红了一波,她低下头,气若游丝。
“这个所谓的瑜伽,”王木多叹了口气,“你做那个向后高抬腿的动作,为什么不背对着手机摄像头?”
听到这一句咄咄逼人的问话,马伯乐说:“王筱兰我替你回答。你要是背对着手机,那个姓朱的就不用跳板障子了。而你,也就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派出所了,能听懂不?”
“你还扬巴上了!”马伯乐一摁桌子站了起来,“那个姓朱的当然不是啥好饼,闯民宅处理他闯民宅的。但是,没有臭鱼腥,哪来偷腥的猫?挺大个姑娘,看你的直播我都脸红!你还扬巴上了。”
王木多鼻子一歪,这马伯乐话说得到位,风格越来越像他了。见王筱兰彻底灭火了,他朝马伯乐摆摆手,然后缓和语气说:“王筱兰你现在粉丝多少了?”
“521万,昨晚的事一出,涨了3200。”王筱兰的脸色由红恢复到白,显得有些惨白,鼻尖上渗出的汗珠很明显。她抽了下鼻子,继续说,“下作,我知道,你们别说了。”
“盖楼可以,用来开KTV也可以,但不能因为没有客人就搞歪门邪道。自媒体创业,也是一个道理。”王木多顿了顿,又说,“实话跟你说,你这回不报警,我也打算找你了。”
“王所长您也不用找我了,我已经决定停播了。”王筱兰的眼泪来得格外突然,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到羽绒服大衣上清晰可辨,“网络直播间上千人围观,每次咬牙直播一个半小时,关了手机我得哭俩小时。”
有理由相信,王筱兰这一番话是发自内心的。王木多打小会看云识天气,长大了会看人识内心,他刷到过王筱兰的直播,她在直播间里的表现,看得出来与真烂到根儿的女人不同。服装同样是具有挑逗力的,动作同样是大尺度的,但表情完全不一样,特别是眼神,那些人的眼神是狐媚的,她的眼神是哀怨的。所以,“你不报警,我也打算找你”,这是一句真话。不光是所里的同志,同行的兄弟单位的人,听说过王木多办理过的一些案子的老百姓都看得出来,这个王木多所长执法,真不是为了卖药,而是为了治病。所以,王筱兰是上了王木多的线的,他要给她治病,只是还没倒出来工夫。
“你回去吧。”王木多一边说一边去拿烟,“别惊动那个朱立强,平时咋样还咋样。等我电话,我有事找你。”
“有事找我?”王筱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请您相信我,我以后真的不播了。”
“对,我要找你。”王木多盯着王筱兰的眼睛,“播,必须播,但不是播这个。”
待王筱兰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屋,王木多对马伯乐说:“带个民警,把那个朱立强整过来,别提王筱兰。”
六
马伯乐离开不久,林静的电话打了进来。姥姥那边有一个新情况新问题。昨晚他们离开小舅家以后,姨舅那一辈人争吵得挺厉害,事关老人生前要求土葬的遗愿。当下,镇里对土葬处于心照不宣放开的状态,如果山林承包者没有异议的话,民不举,官不究。这不像以前,土葬是坚决不被允许的,姥爷走得早埋得早,老太太非要跟他埋一块儿,大家口头上都应着,也都没认真考虑真到这一天该怎么办。实际情况是,即便允许土葬,真正的镇里住户也都是火化的,因为居民楼不像农村平房,家里也好,小区院子里也罢,你是不可以停尸的。而你将尸体拉到殡仪馆,那显然就得次日清晨火化了,那里不可能成为你的中转站,要么别放殡仪馆,放了就得火化,否则是违反规定的。所以,儿女们虽然满心要实现老人的遗愿,但他们面临的是一个死结。最后,不得不咬牙送往殡仪馆,生也好死也罢,哪里能事事如愿呢?可是,过了必须当即解决楼里不能停尸的紧急问题后,当老太太真的躺在了殡仪馆,儿女们面对她的时候,巨大的愧疚感侵入了他们的内心,规则是死的,可人是活的,难道真的就必须把她推进火炉里吗?找找人,通融通融呢?节奏缓和了,新的渴望就萌生了。
于是,姨舅们渴望的目光一致落到了王木多身上。虽然他不在场,但在这个家庭里边,像电影里那样,有能力找准并掐断倒计时炸弹上的电线,一剪子救众生的人,也就是他了。确实是倒计时,到明天清晨满打满算才多少个小时啊。
林静的意思很明确,事情确实不小,说不违反规定那是假话,但说违反规定也不过是殡仪馆的程序规定,不是违规土葬的大原则。所以,家人委托她探探王木多的想法。
“这事不行。”王木多毫不迟疑,“找不找我都不行。”
王木多迅速而明确地表态,令电话那头的林静很不适应,虽然她早就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准备,但没想到这人这种时候说话都一点儿圆场没有,或者叫毫不近人情。她平时语速就快,这一郁闷更急促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态度,你可真是够可以的了,跟了你这么多年,芝麻小事都没求过你。现在这么大的事,行与不行都可以,没人逼你,但你好歹说个一二三吧?哪怕有个‘虽然’、‘但是’,也显得你真是这家人。”
“人在殡仪馆摆着呢,火上房的事情,哪有时间‘虽然’、‘但是’?”王木多语气严肃,“讲移风易俗有点儿过,不能违反规定,就是因为咱们家不是普通老百姓,带头做样板的事,可不是小事,那是一辈子的事。”
“得了得了。”林静叹口气,“不用你给我上课,你的话我跟学生们也是这么说的。我这不是转念一想,那毕竟是老人的遗愿嘛。”
“你那念还是别转了。”王木多也缓和了语调,“葬在一起就了却姥姥的遗愿了,骨灰盒也一样。以后多上山去扫扫墓,比啥都强。”
王木多没再啰嗦,摁了电话的同时,拨通了殡仪馆馆长的手机。王木多刚说了个开头,那边就打断了他,说:“其实放到殡仪馆不火化也可以,只是一条,出殡仪馆要早,越早越好。”
王木多说:“你误会了,给你打电话是叮嘱你,一会儿无论谁找你,你必须态度坚决,这个规定谁也不能违反。”
殡仪馆馆长说:“老人家遗愿为大,咱们这一代以后,让埋也没这心思。这种事要说做到完全人不知,是不现实的,但人们都会选择概不知情……”
王木多再一次打断了他:“火化,必须火化,这事不能给别人当例子,秦桧的塑像得跪到永远。”
事赶事,节奏都是紧凑的。这边撂下电话,那边马伯乐就带着朱立强进屋了。
这个朱立强也是个传奇人物,刚才在王筱兰手机里看到他,王木多差点儿没笑出声来,红河村这俩“人才”居然同框了。朱立强算起来今年27岁,5年前山东警方来抓他,还找到了王木多提前沟通情况。朱立强网上贩卖假香烟,进货渠道便是山东,用时近一年,非法获利50余万元,判了3年,蹲了2年半。说起来,智能手机兴起之前,朱立强就是网吧常客,初中三年级辍学前,借着在镇里住读的便利,经常逃课去打游戏。辍了学,人基本上就长在了网吧。网络犯罪的一个特点,嫌疑人多为朱立强这种网油子,不爱劳动,投机取巧。50万元,在他土生土长的红河村,长辈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不到一年时间就搞到了,虽然不是在炕上码着的钞票,那银行卡上的数字也是货真价实的。当然,这货真价实的50万元最终成了泡影,外加2年零6个月的囹圄生活。警察带走朱立强时,他爹老朱看上去一脸欣慰,仿佛老天爷帮他出了口气一般,扔给了在场围观者一句话:“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活该!”达观得很。
“朱立强,你干了啥龌龊事你心里有数,我也没时间跟你啰嗦,开门见山吧。”王木多自始至终没抬眼皮,而是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有一个工作你得做,去给王筱兰当助理。”
此言一出,本来大气就不敢出的朱立强,呼吸几乎停止了。他屏着呼吸瞪大眼睛解读王木多的表情,脑海里那句话像滔天的巨浪撞击着海边的石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随后,他又转过头来解读马伯乐的表情,但他看到的也是一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所长,您说我给王筱兰……”朱立强胸腔起伏,金黄色的羽绒服发出轻微的声响,“当助理?”
王木多把目光从电脑屏幕转到朱立强脸上:“对,你们一起努力,把她的自媒体账号做起来。大方地直播带货,不是现在这种臭鸡蛋招苍蝇的。”
“所长,您啥都不用说了。”朱立强往前迈了一步,给王木多鞠了一躬,“马所长一抓我,我就知道啥事了,我就是那个苍蝇。”
“那不叫抓,你觉得那是抓吗?”马伯乐怒目而视,“要想处理你,能让你这样站着说话吗?”
王木多把脸转向马伯乐:“他这个私闯民宅,够拘吧?”
“别拘别拘!我给她当牛做马都行。”朱立强五官紧急集合,“再进去,都不用别人,我爹就能把我送走。”
“猪坚强也会哭吗?”王木多扔过去一张鄙夷的脸,“你,也包括那个王筱兰,再这样下去就真没救了。”
说完,王木多抬头看了看石英钟:“你回家吧,眯着等通知。眯着,懂吧?”
朱立强又鞠了个躬,直起身子后居然双掌合十拜了拜,然后急转身奔向门口,好像一屋子空气把他给挤出去了一样。
见王木多向自己投来目光,马伯乐跟他对视:“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原来您老早就瞄着了,他们这是撞枪口啊。”
“话说到这儿了,”王木多站起来就走,“我得去趟郑富强那儿了。”
马伯乐还想说什么,无奈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王木多最后一句话的尾音都是从门外传进来的。等他推门出去,院子里王木多的汽车都打着火了,腾腾的。
王木多的车甫一停到郑富强新店门前,他就推门迎了过来,他管这叫节奏感:“王所长咋自己开车来了?”
“节奏感”这一口头禅,郑富强是用来教导他的兵的,他自己完全不必自我提醒,因为他就是节奏大师。
郑富强的新店,室内总面积不下500平方米。分上下两层,一层有接待区,看上去像一个茶道间,他现在总讲,人家南方人“千秋大业一壶茶”,优雅,咱这边“万丈红尘三杯酒”,落后。旁边为剪辑区,两张桌子上分别摆放着双显示屏,剪片子的地方。剪辑区旁边是休息区,没啥说的,睡觉用的。二层是直播区,一共10间独立房间,音箱、幕布、手机支架、话筒、耳麦,一应俱全。郑富强介绍说,顾客只需带来一部手机,幕布场景上百种,足不出户可以“坐在珠穆朗玛峰脚下”开直播。一个小时20元,性价比相当高。
“王大所长不但亲临,还来这么早,我真是荣幸之至。”看了一圈,郑富强把王木多请到接待区,手法熟练地洗茶沏茶倒茶,“这已经就是开门红了。”
“你小子也就是分不了身,要不然就你这口才,哪个网红能出你之右啊。”王木多捏起小茶杯,吹了半天,然后一口干掉,“你给我换个大玻璃杯,这么喝水,太费劲。”
郑富强哈哈大笑,回身伸手招呼一名端立在大厅的女孩儿拿水杯。“王所长你可能有所不知,这个丫头今天是客串一下服务员,正式营业后,她就是专业剪辑师。别看岁数不大,手法厉害着呢。”说完,又对走过来的女孩子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镇派出所的大所长王所长。一会儿,你得拿出你的看家本领,陪王所长喝到位。”
王木多朝女孩儿摆了摆手,把她支回到大厅门口,对郑富强说:“来看一眼就走,没空吃你的开业席。”
郑富强说:“那哪行,知道您日理万机,但是饭总得吃。吃饭,不可能换个地方就不香了。再说,还要请您致辞呢。”
“得了,不绕弯子了。”王木多放下水杯,眼睛直视郑富强,“你这个影视传媒公司开得正是时候,我要走个后门,安排两三个人在你这儿搞带货直播。第一,是先占个地方;第二,是让你的人带一带。你应该能听懂,不是来给你打工的,实际上你愿意的话,可以叫做合作。”
“太听得懂了。”郑富强给王木多点烟,“你这不叫走后门,你这明明是来帮我。在咱们这小地方,我缺的正是这个。”
见王木多面露喜色,郑富强接着说:“您老人家一定是有谱了,有了人也有了项目,我巴不得跟您老一起合作呢。”
“跟我合作个屁啊?”王木多吐出一口浓烟,“一方,是穿着一双好鞋,但不好好走路,容易摔下悬崖去的俩小青年;另一方,是县里的沙棘果特色产品,东西好,但一直宣传不出去。跟我没关系,你小子应该了解我。”
“嘎嘎地!”郑富强少有地表现出兴奋,“啥也别说了,这公司的名字,王大所长你必须负责了。”
“人都上轿了,耳朵眼还没扎呢?”王木多哼了一声,“不办执照就先开张,就为了抢这7个1呗?这繁花镇真成了你家的了。”
郑富强咧了咧嘴:“正是……啊,不,不敢。”
“影视传媒公司的名字,要有文化。”王木多站起身,“就叫‘花木兰’吧,我想应该没人注册这个。”
“花木兰?”郑富强口中念念有词地品咂,很快就连连点头,“这名字有画面,顶流了!”
七
王木多幽灵般出现在崔海艳办公室门口,把他这个高中同学吓了一大跳,悄无声息,又人高马大。
“你哪怕整出耗子大的动静出来呢!”崔海艳嗔怪道,“还面无表情的,你要吓死谁啊?”
崔海艳是繁花县文旅局局长,两年前从县住建局副局长岗位调任履新。她的上任正值全国文旅全网内卷,卷得那是相当厉害,有一些男局长都男扮女装、披挂上阵了。这无疑是好事,广大网友都一致好评,为了本地文旅上业绩,显然是敢担当、有作为,这叫“为艺术献身”。
但崔海艳属于内敛性格,虽然她干工作非常像跟一头牛拔河,不把那根红布条拽到自己这一边,三天三夜不睡觉也紧抓那根绳子不松手,但真人出镜连说带跳,她不行。不过,她有她的做事风格在骨子里,新官上任真就烧了三把火:繁花县籍书画家作品展览搞到了北京,举办文旅节请来了国内一线歌手当嘉宾,沙棘果产品宣传推广沙龙上了省卫视,等等。
这个沙棘果,就是王木多刚刚在郑富强店里跟他说的那个本地特色山货,营养丰富,特别富含维生素。沙棘果的原产地是新疆,在河北、内蒙古、辽宁、山西、陕西、甘肃、青海、四川等省和自治区也都有生长,但知道它在繁花县这里盛产的人不多。简单描述一下,当人们在白雪覆盖的山上,采摘挂满枝头的小黄桔子一样的沙棘果,那景象着实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但是,虽然崔海艳专门组织举办活动,对沙棘果汁、沙棘果酱、沙棘醋、沙棘酒等产品进行宣传推广,但基本没什么效果,雨过地皮都没湿。在繁花镇这样一个小镇,这在意料之中,很正常。
王木多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抬腕看了看表,开门见山地说:“上一次沙棘果宣推活动之所以效果不好,问题就出在单响炮,啪一声拉倒。宣传推广这东西,得做到像太阳那样持续发光发热,而不是放烟花,放的时候挺炸裂,完事一切恢复平静。就像栽果树,最终要的是结出果子,而不是为了栽树而栽树。”
王木多说话办事向来指东打西,出了名的难知葫芦里卖啥药,所以,对于他讲的话,崔海艳刚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着听着,她就停下了手中倒水的动作,从桌子后边绕出来,双手按住王木多的肩膀,把他摁到桌前的沙发上,意思是你的话我爱听,我很感兴趣,很重视。
等到王木多把话讲完,伸手去够崔海艳给倒的半杯热水的时候,崔海艳抿嘴一笑说:“我早上开车来单位的途中,觉得耳朵发热,预感要有贵人前来,要有好事发生,超不过中午。果不其然,脑路比电脑线路还发达的王木多同志赶在11点59分之前,来应验来了。”她说,“沙棘果和沙棘果系列产品始终走不出去,是我的一块心病,王大所长专程前来,直入主题,很显然,是找到了名医,找到了药。”
“需要我做啥,您尽管吩咐。木多出手,要啥都有。”
“时代发展,科技进步,就像江水汹涌,”王木多喝急了,一口水下肚烫得满脸痛苦,“不能光看景,得找船,扬帆起航。”
见崔海艳还是没完全明白,王木多进一步说明:“一句话,我联系策划、拍摄、剪辑团队,组织网红直播带货。你这边把产品啊、运输啊、售后啊什么的弄好就行。另外,出点儿资金,把网红包装好。”
“啥也别说了。”崔海艳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你说的这个我也想过,但只是想想而已,这会儿你把方案和资源都给我送来了。下午我就去书记那儿汇报,他百分百支持。我就说是你的手笔,再加一层保险。”
“别提我。”王木多一脸严肃,“顶天你可以说,有派出所提供法律监督,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咱们要实事求是,不掺杂别的东西。”
“得了,中午这顿饭,你是躲不开了。”崔海艳说着一把拉起王木多,不容分说从衣柜里拿出棉服,“我还得了解一些细节。”
两人来到老渔翁铁锅炖,吃鱼锅。热汽氤氲之下,隔着木锅盖都能闻到里边的香味。崔海艳问王木多,他说的拍摄和剪辑团队,是不是郑富强的人。见王木多点头,又说:“在这个繁花镇,也就他那里有几个专业的。”
“技术团队问题不大,”王木多说,“出镜网红也问题不大,我们给她打造的人设就是花木兰。花木兰,cosplay,服装啊、刀枪啊,甚至战马啊,不能对付,都要精致,一年四季的。直播带货、视频带货,闹好了,给繁花县旅游都能带动起来。”
“谁来扮这个花木兰呢?”崔海艳脸颊红扑扑的显得很兴奋。
“说了你也未必认识,回头再详细说。”王木多还在卖关子,林静的电话打进来了,说是家里人马上准备吃午饭了,问他能不能去。王木多说他已经吃上了,都快吃完了。然后问起他坚持火化家里人啥反应,林静说:“没啥反应,本来也没奢望能从你那儿得到点儿啥温暖,大家都非常了解王木多,不食人间烟火。”
崔海艳等王木多放下手机,问他谁家的白事,王木多据实回答说林静的姥姥走了。崔海艳说:“这是实在亲戚,你咋不吱一声呢。”
王木多连连摆手,亲戚倒是不远,但一个外孙女婿也通知这个、通知那个的,就真有问题了。
崔海艳点头表示同意,说:“王大所长觉悟就是高。”
王木多哈哈一笑:“我这个人喜欢当面指点别人,最怕别人背后指点我。”
“经典。”崔海艳竖大拇哥。
“你再吃一会儿,”王木多一扬胳膊,“我先撤了。”
“把女同学一个人扔饭桌上,你真够可以的。”崔海艳伸筷子去夹鱼,“你这是急着去哪儿啊?”
“困劲儿上来了。”王木多站起身,“事成之后,你请我吃大餐啊!”
八
如果不是定了手机闹铃,搞不好王木多这一觉能睡到下午。平时他不怎么定闹铃,午睡嘛,闭上眼睛伸伸腿,十分八分钟的就管用。这一次,他整整睡了一个小时,睁开眼睛,梦境还萦绕在脑海里。
场景应该是昨晚和今早两个地方的混合场景,先是在林静小舅家里,然后是小区院子。主要人物应该是林静姥姥,做的动作就是在屋里略显着急地收拾衣服,然后在院子里坐上一辆车,出远门的样子。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梦里的场景和人物,似乎都是强加上去的,事先定性的,地点的转场也不清晰,跳来跳去;人物的形象也很模糊,说是谁和谁,但面目辨识度并不高。梦,不都是这样吗?王木多长吁一口气,有所思,便有所梦,这事不能上升到什么封建迷信,给自己托梦什么的。就算是自己希望并且尽力做到了让老人家一路走好,自己给自己一个安慰吧,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王木多打电话通知潘红,准备一下跟他去趟红河村。潘红问:“去干啥?用不用带笔录用纸?”
王木多说:“不用,去征兵,专门点将花木兰。”
潘红云里雾里,不明就里,但跟着王木多工作这么多年,养成了“你爱说啥说啥、让我干啥干啥”的习惯,反正你卖关子,我买就是了。潘红脑瓜活泛,她听说了上午王木多和马伯乐处理王筱兰报警猥亵的事,猜到去红河村应该与她这个小网红有关。上了车,潘红不吱声,心里有一万个为什么,却故意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王木多默默驾车,也保持着沉默,车内气氛显得有点儿僵持。不过,开出没多远,他还是噗嗤一声笑了:“潘大内勤这是有点儿治气啊。我们去找王筱兰,给她打造一个花木兰的人设,带货直播,把县里的沙棘产品推出去。”
“我哪敢置气呀?”潘红被传染,也笑了,“行是行,可是她行吗?粉丝确实不少,但她能担起来吗?一个女的。”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王木多开唱,豫剧《花木兰》这两句唱词家喻户晓,“是,王筱兰粉丝不是很多,性格也不是太外向,但她学习能力在那儿呢。会学习,到什么时候都能找到出路。”
“那倒也是。”潘红顺着他说,“董宇辉就是典型的例子。”
王木多点点头:“她报警说猥亵,实际上是开直播打擦边球,穿一身紧身瑜伽服,典型的不嫌磕碜。这孩子这样下去,可就废了。”
“哎呀,你说到这种擦边球,”潘红咬牙切齿道,“简直太恶心了。这种东西貌似无足轻重,但有人讲得好,当男人被抽去脊梁与血性,女人丢掉廉耻与善良,这个民族就危险了。”
“小潘同志关心网络,值得表扬。”王木多说,“好在我们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但问题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关注网络。一个不懂网络的人,是做不好现实工作的,特别是领导干部。”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车就开到了王筱兰家门口。
王忠富跑过来打开大门,把汽车迎进院里,看着潘红和王木多一先一后下车,表现得很是手足无措,一双手抬起来又放下,在裤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刚巧猪圈里的几头猪无端地嘶叫,他赶紧回过头断喝:“叫什么叫,看你们再叫!”当着客人打孩子,仿佛以此来表明对派出所二人的到来高度重视。
王木多对王忠富报以微笑,问了句筱兰是否在家。王忠富连说了三句“在家”,一边胡乱地拍打裤子,一边前头带路引导二人进屋:“那个败家子的事,她跟我说了,王所长你高抬贵手啊。”
潘红笑了笑说:“王忠富,你可别瞎评价,你这个老头儿有福了,筱兰要代父从军呢。”
“啥?当兵?”王忠富很认真,“她这种……还能行?”
听见响声从屋里迎出来的王筱兰只穿着毛衣,潘红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门把手,把她推进屋去:“你可感冒不得。”
“你就作吧!”进了屋,把王木多二人请到炕边落座,说话间王忠富用表情和动作拿捏着气愤的尺度,虽然对王筱兰不看不指,但指向性明显,“王所长能惹吗?”
王筱兰手法娴熟地取杯放杯、拿暖瓶倒水,仿佛置身事外,唯有哗哗的水声证明她也是房间里的一员。王木多看了看王筱兰倒水的手,然后把目光转向王忠富,把他和潘红的来意,几句话就说明白了。
“这事,是一星管好几的,一举好几得。”王木多吁吁呼呼地吹了吹嘴边杯里的水,小喝了一口说,“刚才也说了,跟郑富强联合,还有县里的全力支持,这事没道理搞不好。”说完,看了眼潘红。
潘红接过话茬:“我咋看你们爷儿俩没反应呢?这一波泼天的富贵,你们打不打算接,给个痛快话。”
王忠富如梦初醒般猛地从桌旁边蹿过来,把王木多和潘红吓了一跳,见他随即做出身体下沉的动作,王木多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那一条腿眼瞅着就跪地上了,慢一点儿就双膝着地了。
“老王你这可就过了啊。”王木多把王忠富拽到身边,把他按到炕边坐下,“不至于。”
自从倒完水就坐下来深埋头的王筱兰,此刻终于抬起了头,大家惊讶地发现,她脸上跟用喷壶喷过了水一样,泪水多得有些出奇,整张脸没有一点儿干的地方。
潘红见状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把王筱兰揽在身边。王筱兰转过头,一头扎到潘红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分贝似乎都能超过院子里刚刚嘶叫的那几头猪了。可以想见,这是压抑了多年的岩浆,终于喷涌而出。
王筱兰这一哭,潘红也噼里啪啦掉眼泪。王忠富也哭了起来:“这些年,苦了这个没娘的孩子啊。”由于他紧着酱缸一样粗的嗓子,所以那声音显得嗡嗡的,旷远得很。
王木多也站起身,一边从兜里掏烟往屋外走,一边说:“最受不了你们这样。”
出了屋,娜娜的电话打了进来,说林静让她打电话确认一下,晚上给姥姥烧大纸,他能否参加。王木多说:“肯定能。我刚想给你打电话呢,你电脑技术好,有个事你得参与一下,当面再说。“
娜娜说:“好。”然后又说,“晚上烧大纸,姐夫你最好还早点来。”
王木多说,“肯定早点。”
听到王木多发动汽车,三个人推门出来。潘红看了看车,回过身,连推带搡把俩人推进屋。上了车,潘红抹了把鼻子说:“谁来的电话?”
王木多没回答,喃喃道:“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回,差不多齐活了。”
车开出大门,王忠富和王筱兰还是追了出来,站在门口目送汽车离开。王木多从倒车镜里看到,王筱兰穿上了她那件白色的羽绒大衣。
“王筱兰是真感动了。”潘红抽着鼻子,“就是有点儿过不去朱立强这道坎。”
“难过,所以才要过啊。”王木多的语气不容置疑,“否则,还花什么木兰。”
“还真别说,”潘红还在抽着鼻子,“王筱兰梨花带雨,却又外柔内刚,这些年的磨炼,包括长相和身材,还真配得上花木兰。”
“尊一声贺元帅细听端详,阵前的花木棣就是末将,我原名叫花木兰是个女郎。”王木多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几句豫剧唱得字正腔圆,“哈哈,磨刀霍霍向猪羊。”
“您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潘红深吸一口气,眼眶红红。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张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