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曼德尔施塔姆与艾基的对话
作者 谈炯程
发表于 2024年11月

在荒野中,如暴雨那般,作品以自毁性的强度与密度涌现。词语,猛然坠落于言说者因不断嗫嚅而发烫的唇,激起骨白色的水花。一个又一个紧凑的日期如同浮漂般在纸页上摆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流放,成为白银时代俄罗斯诗歌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几乎意味着这一时代的终结。探访过诗人位于沃罗涅日的流放地后,安娜·阿赫玛托娃在一首献诗中写道:“在流放诗人的房间里,/恐惧与缪斯轮流值守,/而夜在进行,/它不知何为黎明。”(《沃罗涅日—给奥·曼》,王家新译)一种室内与室外的辩证左右着阿赫玛托娃彼时彼刻的想象。文明过度成熟的时代,或是在橱窗里,或是在案头剧中,艺术总存在于室内,而忽视室外发生的一切,将自己孤立起来。不过,这个被构造出的永夜,这俄国史上又一次的洪水之年,却极难被忽略,它既能够作为写作的少许佐料,嵌入到古板的现实主义之中,也能够渗透到室内,以一种强力打通内与外的区隔,让词语重新变得坚硬、锋利而赤裸。

可以说,凭着这样的词,曼德尔施塔姆用三册《沃罗涅日笔记本》抵达了他短暂一生写作的至高点。从这里,我们能看到众多白银时代俄罗斯诗人命运的缩影:反叛与皈依之间,记忆与遗忘之间,未被承认的“圣愚”般的诗人形象与刻奇、媚俗的日常之间,总有股近似永恒的张力。这旋涡般的力量不仅将曼德尔施塔姆一代的诗人吸入其中,亦诱惑后来者走上诗歌的曲径。流放几乎构成了二十世纪俄罗斯诗人的集体经验,不论是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出走他乡,还是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与根纳季·艾基的坚守故土,个中都有种自我放逐的意味,只不过前者在地理的意义上放逐自己,后两者则是在心灵和词语中,在俄语诗的韵律变革中,在词语断裂处的寂静中放逐自己。由此,布罗茨基与艾基构成了一组对照:一个是世界性的,受益于奥登以降英美现代诗歌的传统,却又采取最传统的诗歌格律作诗,在散文集《悲伤与理智》开卷处,布罗茨基会引用奥登的诗句宣称,诗人需“赞美一切诗歌格律,它们拒绝自动反应,/强迫我们三思而行,摆脱自我之束缚”(刘文飞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另一个则是地方性的,带着楚瓦什的乡音与广阔荒野走入俄语之中,继续着俄罗斯未来主义以降的语言革新。艾基与布罗茨基一样强调对口语资源的挪用,一样认定必须在自己的写作与俄罗斯古典之间建立联系。但这一系列近似之处却导向截然相反的结果。在《隔空对谈》一书中,艾基认为,赫列勃尼科夫与卡济米尔·马列维奇等俄罗斯先锋派的追求,在诗学上,“与整个俄罗斯古典诗歌最重要的发展不谋而合”(骆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他们透过在语言中制造混乱的方式,发掘语言深处的“本质现实”,而唯有转向这严峻、刻板、沙哑的“本质现实”,诗人才能真正地理解古典,化用古典,继承古典。

在这个意义上,曼德尔施塔姆的这部诗集《沃罗涅日笔记本》,抵达了俄罗斯古典诗歌隐而未显的幽暗之处。这些诗句是从诗人双唇间的咕哝中剥出来的,由于书写介质的匮乏,流放沃罗涅日期间,曼德尔施塔姆时常不得不以口述的方式写作。这一时期与曼德尔施塔姆过从甚密的诗人塞尔吉·鲁达科夫在一九三五年春的一则日记中写道:“曼德尔施塔姆疯了一样地工作。我从未见过类似的情况—我看见的是一台为诗歌运转的机器……他四处踱步,口中喃喃有词:‘绿夜的黑色蕨类’。四行诗他要说四百遍。”(转引自维克托·克里武林《沃罗涅日的乌鸦与刀》)无意间,他恢复了诗歌作为声音,韵律作为记忆工具的原始存在。只有在寻求发表时,他才会坐在桌前,用那稀薄的紫墨水一行又一行地犁翻空白。这些被曼德尔施塔姆郑重其事地写下的诗句,却让后世学者陷入两难:这位诗歌的殉道士居然也可以被半强迫着写下阿谀奉承的诗句吗?即使诗人本人,也对这绝望中的自救行为感到难堪。于是,一整首长篇颂诗,只有四行在诗人妻子的建议下得以保留:

人头的一个个土垛已远远消隐,

我被缩小在这儿,不再被注意,

但是在爱意的书里,在孩子们的游戏中,

我将从死者中爬起并说:看,太阳!

(《永存我的话语:曼德尔施塔姆沃罗涅日诗集》,王家新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

诗,向空白提问

对于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命运,布罗茨基有一个非常精妙的表述。在他看来,这是又一次诗人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曼德尔施塔姆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布罗茨基发现,曼德尔施塔姆早期诗歌中的希腊乡愁,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正越来越多地被罗马母题取代。而他之所以选择沃罗涅日作为流放地,也许正是因为从这片邻近克里米亚的黑土地里,曼德尔施塔姆听到了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回声。这位诗人曾于公元八年遭奥古斯都流放,未经审判,未及与亲人告别,便被带上昏暗的马车,匆匆驱离至帝国边疆的黑海之滨。在那里,在色雷斯人与盖塔人喑哑的方言的包围下,他一边忍受着自己如藤蔓般打结的胡须,一边写下长诗《哀歌集》与《黑海书简》。奥维德终生未再回到罗马,并且,《哀歌集》的早期读者往往倾向认为,奥维德甜腻浪漫的诗才在这部诗集中变得苦涩而苍白。和同时代诗人维吉尔一样,奥维德不得不面对言说者与当权者的矛盾。在权力的低气压下,《爱的艺术》的“轻佻”诗句将会是一种亵渎,只有《埃涅阿斯纪》那样的史诗才配得上那个宏伟年代。在《埃涅阿斯纪》中,奥古斯都建立罗马帝国的功业被藻饰成了历史的必然:在与亡灵对话时,埃涅阿斯看到了未来的幻象—作为他子嗣的罗马人,将缔造一个帝国,将所有已知的世界纳入其所建立的秩序之中。维吉尔凭借此诗成了被帝国征用的诗人,透过把帝国的构建美学化,他回避了追求个性的诗人与要求一致与服从的帝国之间的争执所在。后者的虚伪与暴戾也只有在奥维德这样“轻浮”的诗人身上发作。导致奥维德被流放的真正原因,始终被裹缠在历史的迷雾里。奥维德只提到,是“一首诗,一个错误”(carmen et error)让他惨遭放逐。许多人猜测,奥维德获罪的原因,是他曾写诗反讽第一家庭混乱的私生活。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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