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远地,就看到那幢二层红楼,它依偎在一栋高大的主楼旁边,显得小巧而醒目。快步走过去,只见门口的墙壁上悬挂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伟大的俄国作家安东·帕夫洛维奇·契诃夫1886-1890年间生活于此”。这里就是位于莫斯科的契诃夫故居博物馆。明媚的阳光照着这栋小楼的凸窗,仿佛再看久一点,年轻的契诃夫就会推开窗,凝神看向眼前的这条街。“五斗橱”,是契诃夫对这栋楼的戏称,的确神似。来他家做客的朋友们称此楼为“准城堡”,也很准确,那凸出的阳台,房顶的构造,颇像一幢坚固的小城堡。那外墙的红色,如此惹人注目,契诃夫称之为“自由派的色彩”。现在契诃夫和他的朋友们早已离开了尘世,这幢楼却稳固地留存了下来。据说其内部陈设与契诃夫在世时一模一样,因为契诃夫的兄弟和妹妹玛莎留有相关的图画和文字资料,屋内的展品中也有许多珍贵的实物,系契诃夫家人所赠。
这栋楼建于一八七四年,当年的主人是莫斯科的名医雅科夫·科尔涅夫。主人一家住在旁边的主楼,这幢二层小楼是“侧房”(或译“附属建筑”),是契诃夫的妹妹玛莎和弟弟米沙出面租下来的,一年房租六百五十卢布。一八八六年九月一日,契诃夫和家人搬了进来,在此一住就是四年。在此之前,契诃夫一家在莫斯科租住过的地方有近十处,一直由于各种原因频繁搬家,直到租到这栋小楼才勉强安稳下来。遗憾的是,我去的时候这栋楼正在整修,暂时不对外开放。我只能借助唐纳德·雷菲尔德的《契诃夫传》中的一段描写来想象楼内的场景:“新居的厨房在一楼,十分宽敞,食品储藏室后面是女佣和厨师的房间。玛莎的房间在二楼,紧挨着客厅,她的客人们在房间里高声谈笑,安东总是抵挡不住诱惑,从书房里溜达出来。餐厅也在二楼,所以楼梯上总是响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上了年纪的狗儿科宝就在楼梯下面打瞌睡。帕维尔白天回家,晚上住在工作的仓库或者万尼亚那里,万尼亚的居所离新居只需要步行几分钟。”(徐菡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3年)
看起来完全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家居场景,实际情况却是那时的契诃夫在经济上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境地,为了维持生活,他典当了自己的手表和金土耳其里拉币。在搬进新家的第二十天,也就是一八八六年的九月二十一日,契诃夫写信给玛丽亚·基谢廖娃:“我住的地方冰冷冰冷,炉子里冒着烟……煤油灯也在冒烟,到处都是煤烟子,香烟断了,抽完了,烧了手指。我真想对自己开上一枪……我要不停地写,花上大量的时间……我已经暂时取下医生诊所的牌子!哎……我害怕斑疹伤寒。”二十九日,他再次写信给她:“生命灰暗,看不到一个快乐的人……科利亚跟我住在一起,他病得很重(胃部大出血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我认为,人类痛恨死亡是不合逻辑的。至于我所理解的逻辑,那就是生活是由恐怖、争吵和粗俗组成的……”由此可见契诃夫那段时间的真实处境。熟悉契诃夫的人都能说出像“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钞票在口袋里像雪糕一样地融化”“我要拼命尽量多挣一些钱,以便夏天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干……”这些幽默自嘲的“金句”,于他确属实实在在的困扰,“为钱所苦”一直是他在与朋友以及编辑的信件中绕不开的话题。倘若他只管他自己一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可他要支撑的是整个家庭的开支。
契诃夫的家庭规模不小,除开父亲帕维尔·契诃夫和母亲叶夫根尼娅·契诃娃,还有长兄亚历山大、二哥尼古拉(也称“科利亚”)、大弟弟伊万(也称“万尼亚”)、妹妹玛丽亚(也称“玛莎”)、小弟弟米哈伊尔(也称“米沙”)。安东·契诃夫在信里谈到了这些靠他养活的人:“我也有一个‘家庭圈’。为了方便起见,我到哪里都得带着他们,就像带行李箱一样。我已经习惯于此,就像习惯了长在额头上的赘生物……但这是良性的,不是恶性的赘生物……无论怎样吧,我时常感到开心,而不是忧伤;但如果再深想下去,我就会被束缚住手脚。”他是这个大家庭里的灵魂人物,面对不省心的哥哥们,年迈的父母亲,需要工作的弟弟们,付出巨大的心力来应对,唯有他的妹妹玛莎帮衬着他。
契诃夫从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原因之一当然是因为对文学的热爱,另一个原因恐怕是他要靠稿费来养家。一八八○年三月九日,当时还是莫斯科大学医学生的他,在彼得堡的幽默杂志《蜻蜓》上发表了两个短篇《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和《在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等作品里最常见的是什么》,自此以后,他就成了多家幽默杂志的撰稿人,每年的发表量高达百余篇。如此惊人的文学创作精力,让人叹为观止。一八八四年,契诃夫出版了第一部短篇集《梅尔波梅尼的故事》;一八八六年,第二部集子《形形色色的故事》也得以出版。同年,他搬进了这栋楼里,与此同时创作量减少,质量却上去了,《万卡》《灯火》《草原》《没意思的故事》《命名日》等一系列上乘之作都写于此时。一八八八年,短篇集《在黄昏中》获普希金奖,由此奠定了他在俄国文学中的稳固地位。另外《熊》《求婚》《天鹅之歌》《伊万诺夫》《林妖》等一系列剧作也是契诃夫写于此楼的书房。可以说,这栋楼对契诃夫意义非凡。
二
从契诃夫故居博物馆抱憾离开,走在莫斯科宽阔的大街上。我脑子里忽然想起一段话:“快到莫斯科去吧,到莫斯科啊!到莫斯科!”这是契诃夫剧作《三姊妹》里的台词,它像是一段旋律一直盘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现在我见到的,与当年的莫斯科已大不相同。当时离那栋楼的不远处是一条乡村公路,每隔一小时就会有一辆马拉有轨车通过。现在却是宽阔的马路。当契诃夫终于能来莫斯科大学读书,他宣称,“我将永远是莫斯科人”;即便后来因为肺结核只能住在雅尔塔,他还想回到莫斯科,“我想念莫斯科,”他在写给索博列夫斯基的信中说,“没有了莫斯科人、莫斯科报纸和我所钟爱的莫斯科教堂的钟声,一切都显得无聊透顶。”
而今我作为一个热爱契诃夫的外国读者,想在他心之念之的莫斯科寻找他的踪迹,总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俄国人,是否依旧在看契诃夫的作品?我不会说俄语,自然无法跟他们交流。可我莫名地相信,无论是俄国人,还是中国人,契诃夫是可以毫无隔阂地去讨论的对象,其原因正如俄国作家米哈尔科夫所言:“契诃夫的惊人天才在于,当他讲自己的时候,我们仿佛觉得这也是在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