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试译维特根斯坦
初读《文化和价值》(黄正东、唐少杰译,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年)是在一九八七年岁末。我在学校附近松木场新华书店买了这本书,是该书在中国大陆的首译本。薄薄一册,售价八角钱。如今泛黄的扉页上写着购书日期,故而知道此书出版当年我就碰巧买来读了。
一本风格独特的笔记体作品。我读了又读,不能都读懂,但不妨碍欣赏其风格。在电话都尚未普及的年代,书籍也是稀缺资源,拥有一本好书会让你自感身价不菲,漫步街头,悠游自在,俨然是理性王国中的一员了。
若干年后,从朋友那里借来彼得·文奇的英译本复印件。对照首译本,边读边开始逐段试译。我发现,几乎每一段、每一句都颇费斟酌。不拿起笔来翻译,对此恐怕就体会不深。维特根斯坦的文字给人一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吃不准冰面以下究竟是水还是空气。他的书不是一个连贯的陈述,缺少过渡和陪衬。那么,以我的思想节奏去理解是不行的,我的理智的范畴还十分肤浅。我译得很吃力,错误不少,但这个工作做得兴致盎然。可以说,试译维特根斯坦才算是在阅读维特根斯坦,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我的初衷并不是要搞一个新译本。首先,译这本书我非合适的人选。其次,从英译本转译也难做到锦上添花。翻译是一种亲近的方式,让人更深地沉浸在作者的思想氛围中,像是做一个梦。译文能够拿去出版固然好,但也像是梦醒了。我想,做这个工作只对我自己是有意义的。
在我出版的译作中,唯独这本书我从来都不关心销量。二十年里先后出了两个修订译本,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那个修订译本改动最大,装帧也漂亮,最近又加印了。我很感谢出版社的帮助,也能够感觉到读者朋友对这本书的兴趣。在我自己看来,它是没有前途又迟迟不能摆脱的一项译事,投入了许多时间和精力,结果也只是差强人意。
好在我和这本书的工作关系终于是结束了。毫无疑问,更精良的译本会来取代它。也许我应该来谈一谈印象和收获,从试译到修订长达二十多年,书中没有一个句子是不熟悉的。以前写文章说过一点感想。再来回味这本书,补充以前没有谈到的,也像是在了却一桩心愿。
二、自传性
《文化和价值》吸引我的是它的自传色彩。
好像它并非协调于剑桥高雅的背景,而是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街市景观比较亲近。我读卡夫卡也有这个印象,清冷、内向、晦暗,那一抹亮色也是灰调子。有点奇怪吗?也并不奇怪,这是特定年代中文读者的心态在起作用。但为什么读托尔斯泰、普鲁斯特就没有那种印象?
这大概是和一代人的自我意识相关。一代人的说法太泛,就说是我和我的伙伴吧。也许对我们来说,光辉的大厦毕竟是太过遥远,相比之下,幽暗的面影更让我们亲近。《文化和价值》并非暗弱之作,它思想新奇,警句格言俯拾皆是,称得上气息馥郁,可它缺少洪亮的共鸣腔。用音乐来比喻,大概是属于e小调,富于委婉的倾诉。它说:
每天早晨,你必须重新掀开废弃的碎砖石,碰触生机盎然的种子。
自传性的袒露,阶段性的思考,诚挚的人生絮语,隽永的内心气质,等等,这些正是它惹人喜爱的特色。书中可以看到作者的一幅肖像,表情是冷峻的,像一块融化不了的冰,萦绕着清纯的气息。而清纯的灵气是最可贵的。
维特根斯坦的其他著作都不具有这种自传色彩。由弟子和学者撰写的传记也不像这本书刻画得那么传神。我并不是要否认传记作品的价值。相比这一册薄薄的书,大部头传记好像也未必就能够道出更多的实质。我的印象至少是如此。一幅传神的肖像真的需要很多细节吗?
此书德文版题为《杂论集》,涉及的论题有哲学、宗教、历史、科学、语言学、精神分析学、逻辑学、美学、伦理,等等,是哲学家特色的思想自传。有一个特点不能不注意到,这些“杂论”是写给作者自己看的,其性质是私密的。
晚期维特根斯坦指出,他所有的书都是写给他自己看的,是他和他自己的亲密交谈。此言道出了他写作的一个特质。《哲学研究》的语言风格或许能够成为佐证。区别在于其他著作不像《文化和价值》,会涉及个人的精神状态,把作者的忧虑、迷惘和反思记录下来。
《文化和价值》迄今都难以取代的一个价值即在于此,我们能看到在其他著作中看不到的哲学家的私语隐衷。好像作者的自我是第一性的,论题的性质和范围是第二性的;和“杂论”的风格相比,论述的内容反倒是次要的。这么说并不正确,但能够表达一种观感。
三、以门德尔松为例
书中谈音乐,谈犹太人,谈莎士比亚和弗洛伊德,等等,观点引人注目。维特根斯坦的其他著述中没有类似的表述,诸如贝多芬和莎士比亚的比较,贝多芬和瓦格纳的比较等。《美学讲座》谈的是美学,并无具体论述。他的文艺评论几乎就浓缩在《文化和价值》这本书里头了。
对札记逐条展开评述,这里没有篇幅。挑选几则,谈谈我的看法。
来看一九二九年的一条札记(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译本,下同)—
在树不是弯曲而是折断的地方,你理解了悲剧。悲剧是非犹太人的东西。门德尔松或许是最无悲剧性的作曲家。
短短三句话承载着过量的内涵。从门德尔松的音乐提炼种族特性,这是想要说明什么?或许现象比解释来得重要,现象便是那个倾向于“弯曲而非折断”的人格属性,也就是“无悲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