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洛克的诗学绽放
作者 詹玲
发表于 2024年11月

二○二三年十月,宋明炜推出英文新作《看的恐惧—中国科幻诗学一种》。相比此前出版的,另一部同样以新世纪中国科幻小说为研究对象的学术专著《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看的恐惧》不仅从诗学角度,对中国科幻小说创作进行了前沿性的现象考察,以及针对性的特色提炼,还以科幻为方法,重新审视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写实问题,为当下文学创作的真实性建构和诗学精神探索,提供了颇具现实价值的思考方向。

书名《看的恐惧》以两个关键词“看”和“恐惧”,简单清晰地点明了论者的研究意图和对象特征。文学作为认识活动,通过作家的“看”,其目的在于“求真”。研究作家从“看”到建构文本真实的过程,需要考虑两个问题:第一,作家是怎么看的,看到了什么。这是文学真实性建构的认知方法和知识基础研究。第二,作家怎样将看到的真实付诸笔端,让读者能够通过文本世界,看到现实的真实。这是文学真实性建构的叙事策略研究。以摹仿论为源头的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在超真实拟像充斥各处、虚实混融的数字时代,上述两方面的“看”皆遭遇了空前的危机。如何解决这一危机?从目前的文学行动来看,有两类是颇具成效的。一是《人民文学》发起的“非虚构写作”计划。用主客观融合的真实取代单一的客观真实,“非虚构写作”强化摹仿和再现的功能,放大“看”的细节,增强“看”的共鸣。二是科幻小说创作。与“非虚构写作”相反,科幻小说往往将现实从人们习以为常的认知真实层面抽离,经过反直觉的变形与夸张处理,构建超越现实边界的异时空景观,由此为读者打开现实世界背后隐秘的、看不见的无边暗域。克苏鲁神话的开创者H. P. 洛夫克拉夫特说过,“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未知的存在,意味着已知真相的“真”是不确定的,可改变的。表现这种不曾现于人眼之前的未知暗域,如何袭扰并打破了人们稳定性的认知结构,令人感到陌生、不确定和恐惧,便是文学突破现实表象,抵达深层真实的诗学手段的一种。放眼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这种具有认知颠覆性的“看的恐惧”作为一种创作思潮出现,似乎就只有新浪潮科幻了。

或许正因于此,宋明炜将《看的恐惧》的文本研究起点锚定于开启中国科幻新浪潮的小说—韩松一九八八年发表的《宇宙墓碑》,并大胆地提出了《狂人日记》是否科幻小说的疑问。在《看的恐惧》这部专著中,其最核心的诗学概念,即“巴洛克诗学”。巴洛克诗学不仅是宋明炜以中国新浪潮科幻小说为中心,重新解构文学诗学版图的核心,也是他写作这部学术专著使用的诗学技巧。它让这部学术专著的每一章如同音乐的乐章一般,绕梁不绝,给人以诗性的启蒙和灵魂的享受。“看不见的诗学”一章里,宋明炜围绕“看的恐惧”这一主题,用对位技法铺排开的复调旋律,将读者带入勘探无物之阵的渊薮地带,叩问认知逻辑的可靠性与真相的可能性。在宋明炜看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里,首先唱响“看的恐惧”主旋律的,是鲁迅的《墓偈文》。其“横亘于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墓碑,隔绝起表象与表象之下的深渊,看见的与看不见的。在看不见的深处潜藏的真实事件,或是一个恐怖故事,或是一起灾祸、一场末世”。(《看的恐惧》)这样的主体意象,再现于韩松的《宇宙墓碑》中。宋明炜指出,两位作家用同样晦涩深奥的语言、充满不确定性的语义,表达出同样的情感和思考,即真相的不可解,不仅在于揭示真相会引起人们的极大恐惧,还在于承担真相书写的作家,担忧人们仅仅瞥一眼这样的“看不见的深处”,就会因其超出认知能力的本真景象而感到痛苦不堪。随后,宋明炜将刘慈欣的《中国2185》作为引入的第三条旋律,论述作家如何通过未来世界虚拟思想实体的起灭故事,将对政治问题的思考,同样汇入“看的恐惧”的诗学主题。

宋明炜的导师王德威在北大的两篇演讲《鲁迅、韩松与未完的文学革命—“悬想”与“神思”》和《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中,认为韩松回应了鲁迅的“神思”与“悬想”,即“敷衍人生边际的奇诡想象,深入现实尽头的无物之阵,探勘理性以外的幽暗渊源”;而刘慈欣则是同鲁迅一样,为读者打开了“看不见的维度”,“在乌托邦跟异托邦之间创作各种各样可能的异托邦的新的说法、一种眼界,一种憧憬”。相比王德威高屋建瓴的宏观论断,宋明炜在《看的恐惧》中的分析更为微观、细致和深入。在用“看不见的诗学”“科幻作为方法”两章确定主调,引出科幻作为方法及由此呈现出的巴洛克诗学后,宋明炜进一步铺展“看不见的诗学”中的讨论,将鲁迅、韩松和刘慈欣各作一章,开启了更为宏大的赋格曲。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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