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文化难成艺术
作者 楼宇烈
发表于 2024年11月
图为楼宇烈。

得意忘言,得意忘象

中国艺术的特征是非常强调艺术的社会功能,这是从艺术跟它的社会功能的关系来讲的。从艺术本身的特征来讲,应该说中国艺术更强调表意,而不强调形式。孔子讲过:“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不是说光敲敲钟、打打鼓就是音乐了,要强调的是音乐的内容。这种注重表意的特点从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得到了理论上的支持。这个理论上的支撑来源于玄学家,他们是在解释《周易》的时候归纳总结出来的。

两汉注重《周易》的象数,而魏晋玄学注重《周易》的义理。魏晋时期著名的玄学家王弼提出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得意忘言。他说: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周易略例·明象》)

卦象也好,彖辞、卦辞也好,爻辞也好,都只是表意的工具。人们的根本目的是要去掌握意,而不是停留在象和言之上。所以他说,我们的目的是得意,得了意以后,可以忘言,也可以忘象。只有真正忘掉象和言,才能得到意。

言外之意也是庄子非常重要的一个思想。玄学是以周易老庄作为他们最基本的依据的。《庄子》里面就讲到了工具和目标的关系问题,有这样的比喻,叫作筌和蹄跟鱼和兔的关系问题。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外物》)

渔网叫筌,用渔网的目的是捕到鱼;夹野兽的夹子叫作蹄,蹄的目的是夹到兔子。如果抓到鱼,网可以放在一边了,如果夹住兔子,蹄也可以放在一边了。如果不专心去捕兔子,一天到晚关心网,那就既得不到兔子也得不到鱼。所以,庄子说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

王弼也用庄子的这个观点来解释言、象、意三者之间关系:“故言者所以明象,犹蹄者所以在兔,筌者所以在鱼,得兔而忘蹄,得鱼而忘筌也。”

这就形成了中国思想里面,强调获得意义是第一位的特点。而获得意义并不是一定的,它是可以根据每个人的体会去把握的。

其实在汉代的时候已经提到了,董仲舒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叫作:

《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春秋繁露·精华》)

《诗》指的就是《诗经》;达,通达,指大家共同认识;诂,训诂,就是字的意义。“《诗》无达诂”就是讲《诗经》没有一个确定的共同的解释。也就是说,《诗经》是可以由每个人自己去体会的。《诗经》的六艺指“风、雅、颂、赋、比、兴”,比,就是比喻,个人可以通过它来进行各种诠释。

譬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国风》)有人认为这是比喻男女之间的爱情,而理学家并不这样看,他们认为这不是简单的男女爱情,还蕴含着“后妃之德”。

这种“诗无达诂”的精神就等于得意忘言。把握一个意思,不能只停留在语言上。这就形成了中国艺术非常重要的一个特点——文以载道。就是说创作者一定要在他的作品里面,寄托他个人的一种志向、一种追求、一种理念或者理想。欣赏者也可以通过作品,体会到自己想要体会的那种东西。而这个东西,并不一定要还原到作者原先想要寄托的那个意思,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考据问题,而是一个体悟问题。因此就中国艺术来讲,创作者有创作,欣赏者同时还有创作。

其实,现在人们对于很多东西的理解,可能都已经完全离开了它原来所要表达的意思。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从诗本身来讲,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就是一个实时实地的描述,在鹳雀楼上可以看到黄河向东流去,可以看到太阳渐渐落山。想看得更远呢,就上得再高一点,这就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说是即景而生的。但后来人欣赏,就可以完全脱离那个即景,把里面的“意”抽出来。

本文刊登于《人民周刊》2024年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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