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说是十年来最冷的一夜。天气预报从两周前就大张旗鼓,没完没了。他莫名其妙想起那个古老的寓言:为什么是无辜的羊被狼咬死?为什么不是撒谎的孩子?
关掉公寓的灯,他站在黑暗中看向窗外:树枝被风摇得来回晃动,像放大的海藻,在昏暗的海底摇摆。
手机响了,妻子的微信,“睡了么?”
“不想睡,睡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不如不睡。”
“那倒也是,”妻子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等你来我这边再睡吧。”
他回了一个拥抱。
“晚上多穿点,芝加哥已经零下二十度了,风又大,温度还会往下掉。”
“天气预报都报了。”
“家里温度你打算设成多少?”
“不知道,”他皱眉,这种问题难免让人烦燥,“65度吧。”
“不用那么高,60就行。”
“60?我要在你那儿待一个星期呢。”
“咱们那单元上下左右都是美国人,他们平时都调到70度,咱家跟着躺平就是了。”
“嗯。”
“爱你。”妻子发来一个笑脸。
“爱你。”他也回笑脸。
“飞机上带点吃的,天冷,容易饿。”
“好。”
手机倒扣在桌子上,他继续站在黑暗里,看着窗外海藻一般摇摆的树枝。
2
飞机上确实容易饿。屁股坐在云层里,时速上千公里,当然会饿了,跟冷不冷没关系,所以要带点实在的,比如肉丸子。并非从头做起,哪有那个本事和时间?是超市买的冻肉丸子,微波解冻两三分钟,最好蒙上一张餐巾纸,不然它们会在微波炉里炸得粉碎。
之前飞芝加哥去看妻子,他试过这款肉丸子,热好装在封口袋里,居然封出了水分,看着黏糊糊的不想吃,所以这次放油锅里小火慢煎。他看着丸子在锅里滋滋作响,慢慢变色,慢慢变脆,忽然想念起在国内读大学时坐的夜车,绿皮,硬座,两瓶矿泉水,一包军用压缩饼干,索尼随身听,一股脑儿塞进帆布双肩包,撑到天明足矣。肉丸煎到微黑,闻着有点香味——分辨不出是煎煳了还是丸子本身的香味——也就差不多了。尝了一个,滚烫,品不出咸淡。打开窗子,十年来最凛冽的寒风让丸子们迅速冷却。又在封口袋里放了面巾纸,吸取水分,兼去油腻。美国厨房里的油烟机都是废物,不想家里被油烟独占一个礼拜,再次打开窗子,请寒风进来扫荡一遍,才开始准备行李。
Samsonite(新秀丽)行李箱,蓝色的硬壳布满了划痕,拉杆上还拴着美联航的行李签,妻子一直坚持留着,说这样好辨认,他听着好笑:十年前的旧款箱子,早就绝版了,想认的话根本用不着行李签。内衣、内裤、加州甜橙、矿泉水——确切说是装矿泉水的塑料瓶,因为不允许液体过安检,他又不想买里面卖的饮料。加州甜橙的确来自加州,是那边的朋友听说妻子在做化疗,特意寄过来的。可朋友不知道化疗是在芝加哥做的,而且已经做完了。不是芝加哥那边的化疗有多厉害,是妻子在芝加哥才有全额报销的医疗保险,所以大病临头,反倒两地分居。凉透的肉丸子其实很咸,他扒开一个甜橙,多汁、清爽,普照加州的阳光以糖分的形式封存在果肉中。电动牙刷的充电器太占地方,还是带手动的算了,大不了牙龈发炎再回来看牙医呗。口罩是必须要带的。化疗太伤免疫系统,鬼知道机场会有什么病毒?可不想传染给妻子。
决定带两双鞋。一双是Cole Haan(歌涵),那种有鞋带的休闲鞋,过安检时脱穿都不方便,就用沃尔玛塑料袋包起来。到这个年龄出门,多件行李就多份尴尬,尤其是被安检人员打开时里面还塞着沃尔玛的塑料袋。另一双鞋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没有鞋带,平时散步用的,尽管跟腿上的运动裤看着不搭,还是穿上了。不为别的,就图方便。无所谓,美国人不也都穿得邋遢随便?何况是后半夜的机场,谁会在乎一个男人穿啥鞋?
不是没有体面的外套,嫌机场脏,不想穿而已。机场也不见得真有多脏,而是里面那些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地方都不免费。上了飞机道理也一样,那些坐头等舱的有谁会嫌脏吗?十年来最冷的一夜,芝加哥更是风大,犹豫半天,还是选了那件阿迪达斯棉服,厚得鼓鼓囊囊,套身上跟头熊一样。
公寓温度设成60度,熄灯,锁门,拖着行李走到电梯口,又折回来,不放心,或者是强迫症,打开行李最后一遍翻检。整整齐齐的内衣内裤——妻子临去芝加哥前就给他叠好的——像豆腐一样整块搬进了行李箱。结果在自己的内裤之间,翻到一条妻子的内裤,蕾丝边,绛紫色,什么意思?是要提醒他时时刻刻想念她?
他拍了照,微信发给妻子,带着一个问号。
“忘在你那边了,”妻子回了一张汗脸,“应该是化疗之前的最后一条。”
医生说化疗的药物会残留在体液中,所以请避免不必要的肢体接触。他觉得还好,反倒是妻子执行得坚决彻底,不许亲吻,只有蜻蜓点水的拥抱。至于别的,整个疗程想都别想。
3
公寓一楼大厅,有WiFi,有圆桌圆椅,有免费咖啡,还有彻夜不关的壁挂电视。他接上一杯卡布奇诺,奶泡破灭前打开笔记本电脑,默认主页是领英——那个据说已覆盖全球、会员超过八亿的职业社交平台。
在领英上,他的职业头衔是研发总监,听着有点唬人,离真正的高管其实很远。最少差十年,他自己估计,而且是顺风顺水的十年。顶着这头衔,他把自己的状态改成“寻求新的工作机会”。你并没有失业,他告诉自己,至少现在没有。公司提前三个月发的通知,离职后的补偿金和医疗保险也很到位,已经不能再够意思了。你要做的无非是调出简历,拾掇一番,贴在领英上,骑驴找马罢了。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告诉妻子。不是不敢开口,而是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开口。两口之家,能承受的太有限,单是化疗就够喝一壶了。
壁挂电视在放一部老电影——半夜三更,当然只会放这种没人看的老片子——《西雅图夜未眠》:癌症,丧妻,单身父亲,午夜电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汤姆·汉克斯与梅格·瑞恩使尽浑身解数,为本世纪二零年代的他演绎一场死亡带来的浪漫爱情。“狗屁。”他忍不住用汉语嘟囔了一声。电视底下那个白人女孩——套头衫,运动短裤,圆椅上,可能是个熬夜赶论文的大学生——回头看了他一眼。
“嗨,”领英的聊天对话框,又是那个安吉拉,“你在吗?”
“在。”
自从他升为总监,领英上就冒出许多安吉拉之类的女ID要加他。他知道都是骗子,因为她们的背景看起来太像了:2004-2008,本科;2009-2011,硕士,哈佛或哥伦比亚商学院;2011至今,资深商务总监,宝洁或雀巢公司。唯一有区别的就是她们头像照片。当然,照片也未必是真的,零几年读的本科,居然能长出二零年代的网红脸?
“你还好吧?”
安吉拉发来一张抠鼻的小黄脸,这是问候还是担心?
“谢谢,我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收到公司的离职通知后,他接受了这个安吉拉的好友请求。在这之前,他对这种好友请求不屑一顾:骗得如此拙劣且肆无忌惮,可笑。可是眼下,再过三个月,他在领英上就会从研发总监沦为求职者,反倒降下身段,和这个莫须有的安吉拉聊上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少了点啥?”他问。
“就是少了之前跟你聊天的感觉呀。”
好吧,就算安吉拉是骗子,至少也是个想聊出点感觉的骗子。他再一次点开安吉拉的头像,发现她的脸看着也没那么网红。也许人家真就长成这样,美颜滤镜用得过猛而已。
“之前聊的是私事,”他回了个笑脸,“好像不太适合领英哈。”
“之前光聊我了,你也不说说你自己。”
之前都聊了什么?他点开记录:她一个人在温哥华,离婚,有一个女儿,和前夫住在香港,最近交往过一个白人,很受伤。
“我?平时就是上班下班,没什么好聊的。”
“那说说你的家人啊!你有家人么?在国内还是这边?”
安吉拉不止一次问过他的家人。他一直避而不答。坐在电视下的白人女孩摘掉套头衫的帽子,露出一头实实在在的金发。
“在纽约这边,”他回得字斟句酌,“就我自己。”
“一个人的话,”安吉拉发来拥抱的表情,“小心别冻着,全美大降温,今天是最冷的一天。”
白人女孩戴上耳麦,一边哼着歌,一边抖着金发和露在短裤外的腿。他被安吉拉这句问候击中了,手指颤抖,字打得飞快,一鼓作气承认了一切:已婚,80后,尚未入籍,面临失业,妻子做完化疗要动手术,今晚飞午夜航班去芝加哥陪她。
“所以你们是异地?”安吉拉问。
“我们是被动异地,她的医疗保险在芝加哥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