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样去形容四姑娘山呢?
大概是马粪混着淤泥的沼泽、鸡汤味道的热水、漏风漏雨的帐篷、从凌晨2点淋到中午的大雨、被马驮丢的板凳、被露水浸湿的冰冷手套、发霉的衣裤。
四姑娘山的美呢?几乎没见到。
长穿毕翻过垭口的那天大雨瓢泼,6点登顶时天才蒙蒙亮,本应最有意境的蓝调时刻被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我仿佛置身幽暗的海底。
登顶二峰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最终也不过是在山顶的黑暗与冷雨中站了五分钟。想象中的兴奋在攀爬的途中被消磨一空,山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还是在雨中。
日出?爬太快了,过一个小时才天亮。幺妹峰?不过是漆黑的一团。
不知道为什么,翻越垭口和登顶二峰时我的状态截然不同。垭口的最高海拔4600米,从营地爬升800米。二峰顶峰5276米,从大本营爬升1000米。两天都是不幸的大雨倾盆,都是高海拔的直线爬升。
二峰的难度更高,我却横冲直撞,也许是因为氧气稀薄带来的神智不清,一路上不断发出“就这?”“拿捏!”“根本没强度!”的感叹。
当然了,在下山的时候,冷雨抽打在脸上,碎石密布,无法下脚,身旁是万丈深渊,手指在湿透的手套中不能屈伸,我这才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而翻越垭口区区几公里的路程却让我几乎灵魂出窍。
可能是因为晚饭吃得太饱,血液都流向了胃。吃过晚饭之后,我就感觉头晕脑胀,心脏狂跳,一晚上没睡着,反复在头痛与呼吸不畅中醒来。
凌晨两点出发,我很快就被大部队落了下来。
向导嫌我太慢,每走一段就停下来抽根烟,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保持在我身前100米的距离,像是一只秃鹫。
天地都是黑色的,人在黑暗中的视野是那么局限。除了脚下一平米的距离,我什么都看不到,既看不见山顶有多高,也不知道前路有多漫长。
起了雾的夜,不是黑色的,而是由成千上万个白色的小水雾颗粒组成的。
夜晚是白色的。
灯光是一道没有焦点的利剑,照不远,看不清。于是偌大的天地缩小成了孤身一人的我。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只有往前的一步又一步。
我问向导:“走了多远了?”
他说:“有栏杆的路走完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这算什么计量标准?”
他沉默着闷头向前跑。
我在绝望中口齿不清地问:“走了三分之一了吧?”
他冷冷地在奔跑的间隙抛下一句话:“好远了。”
就算他总是信口胡诌,我仍孜孜不倦地向他提问。
在这样的黑夜与沉默中,有人蓄意哄骗你,怎么不是一种煞费苦心,怎么不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呢?
向导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一束光芒,像是灯塔,像是宇宙中孤独的卫星。我像是贪婪的鬣狗一样扑向他的灯光。
我的眼睛被雨水迷住了,雨水在我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我只能看到头灯的眩光。他的头灯直射着我的眼睛,恍惚间我仿佛置身阳光之下,他站在制高点审判着。
我仰起头,雨水顺着脸颊流进耳朵。我说:“走不了了。”
当然了,我心里知道,翻长穿毕的垭口不存在“走不了”的说法。
翻过这座山是最简单的道路,是唯一的道路。后退是28公里的泥路,往前是800米的爬升,但距离只有几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