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的回忆
作者 蒋勋
发表于 2024年11月

晚唐和南唐是文学史上两个非常重要的时期,有很特殊的重要性。

在艺术里面,大概没有一种形式,比诗更具备某一个时代的象征性。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们在读李白诗的时候,总是感到华丽、豪迈、开阔。“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种大气魄洋溢在李白的世界中。

我自己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诗人就是李白。但这几年,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在写给朋友的诗里面,李商隐与李后主的句子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这种领悟与年龄有没有关系,或者说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身处的时代,其实并不是大唐。

经过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盛世、李白的故事已经变成了传奇,唐玄宗的故事变成了传奇,武则天的故事变成了传奇,杨贵妃的故事也变成了传奇。杜甫晚年有很多对繁华盛世的回忆。到了李商隐的时代,唐代的华丽更是只能追忆。

活在繁华之中与对繁华的回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创作状态。我常常和朋友开玩笑,说我母亲总是跟我说西安的石榴多大多大,很多年后我第一次到西安时,吓了一跳,原来那里的石榴那么小。我相信繁华在回忆当中会越来越被夸张——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好的部分。

我对很多朋友说,我向你介绍的巴黎,绝对不是客观的,因为我二十五岁时在巴黎读书,我介绍的“巴黎”其实是我的二十五岁,而不是巴黎。我口中的巴黎大概没有什么是不美的,因为二十五岁的世界里很少会有不美好的东西。即使穷得不得了,都觉得那时的日子很漂亮。晚唐的靡丽诗歌,其实是对于大唐繁华盛世的回忆。

我想先与大家分享李商隐的《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诗只有二十个字,可是一下就能感觉到岁月已经走到了晚唐。诗人好像走到庙里,抽了一支与他命运有关的签,签的第一句就是“向晚意不适”。

“向晚”是快要入夜的时候,不仅是在讲客观的时间,也是在描述心情趋于没落的感受。晚唐的“晚”也不仅是说唐朝到了后期,也有一种心理上结束的感觉。个人的生命会结束,朝代会兴亡,所有的一切在时间的意义上,都会有所谓的结束。

意识到这件事时,人会产生一种幻灭感。当我们觉得生命非常美好时,恐怕很难意识到生命有一天会结束。如果意识到生命会结束,不管离这个结束还有多远,就会开始有幻灭感。

白天快要过完了,心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有一种讲不出理由的闷,即“意不适”。

晚唐的不快乐绝对不是大悲哀。

本文刊登于《视野》2024年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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