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先生对我的影响
作者 叶嘉莹
发表于 2024年11月

要说平生对我影响很大的人,那一定有我的老师顾随先生。

1941年,我考上辅仁大学中文系,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听顾先生的课。顾先生虽然教的是旧诗,可他是英文系毕业的,看过很多书,讲课时的发挥上天入地,不受传统规矩的限制,非常有意思。他不但在辅仁大学教诗选,在中国大学还教词选,我两边的课都去听。

虽然我很早就作诗,可对于诗的欣赏、评论,还没有打开眼界。是顾随先生的课帮我打开了眼界,我就像一只被关在房间里的蜜蜂,忽然间门打开就飞出去了。

顾随先生教我们的时候不过四五十岁,但他从来都是穿中国式长袍,再加上身体不好,所以显得很老的样子。

顾先生的授课方式,我在很多文章里都写过。他是中等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不过我们教室就是恭王府小院子里那些房间,都可以听到他讲课的声音。

顾先生上课从来没有讲义,可能会写几个字在那里,与诗完全无关,然后就由此发挥,也从来不限制哪一首诗,完全就是随地发挥,见物起兴。他一边讲课,一边写黑板,从这一头写到那一头,然后有学生帮他擦了黑板,他再回来从这头写到那头,也并不提问学生。

我就在下面赶快写笔记。因为我旧诗词的根底不错,所以顾先生所讲的我都可以记下来。我的老同学史树青先生后来看到我的笔记,说你的笔记简直跟录音一样。这些笔记后来我都从北京带出来了,最后我把这些笔记又带回中国,交给顾先生的女儿,在河北大学教书的顾之京整理出来了。

因为我从小就写诗,第一次上课就把我的旧作给顾先生看了,顾先生跟我说这些诗有天才,应该勉励。在顾先生的指导下,我就不只写那些短小的诗,也开始写律诗了。我有一组诗的题目是《羡季师和诗六章用晚秋杂诗五首及摇落一首韵辞意深美自愧无能奉酬无何既入深冬岁暮天寒载途风雪因再为长句六章仍叠前韵》(后简称《冬日杂诗》)。

之前我写了五首《晚秋杂诗》和一首《摇落》交给顾先生,但先生没有批改,而是用原韵和了我的六首诗。我诗集上附有《晚秋杂诗六首用叶子嘉莹韵》,就是顾随先生和我的六首诗。老师用我的原韵和了我的诗,那是在晚秋的时候,而后来到了冬天,我就又依前韵写了一组《冬日杂诗》十首,其中第三首是: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我小时候北京冬天下的雪很大很厚,院子里堆起来的雪往往要到春天才融化。写这一组诗是在1944年的冬天。虽然已是胜利前夕,但在后方正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此时日本已经发动了太平洋战争,他们也处在战争最艰苦的阶段。

“尽夜狂风撼大城”,当年的北京,整夜里刮着西北风,声音像哨子一样响,感觉大地上的一切好像都被吹得震动了。这是写实,但其实也象征了当时战争局面的险恶。

“悲笳哀角不堪听”,胡笳和悲角都是代表战争的,我家的后边就是西长安街,经常听到日本军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晴明半日寒仍劲”,当时美国已经参战,我们有了可能战胜的盼望,但胜利毕竟还没有到来,我们仍然生活在被日军占领的沦陷区。这写的虽然是天气,但也是时局。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父亲这么多年被战争阻绝没有回来。但就是在这狂风凛冽的夜晚,我屋里的一盏灯还亮着,炉子里还有一点火没有熄灭,这是希望。我的希望仍然存在,我等待着抗战的胜利,我等待着我父亲的归来。所以是“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年轻的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两句我很喜欢,因为这代表我做人做事的态度。我现在九十多岁,还把十九岁写的诗用在迦陵学舍月亮门两边做对联,是因为我觉得这两句诗真正表达了我立身处世的理念。

本文刊登于《视野》2024年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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