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应当珍重自己
作者 叶嘉莹
发表于 2024年11月

我生于1924年,那年正是第二次直奉战争,是军阀混战的年代。我小时候不像现在的小朋友,可以出门上学,我是关起门来在家里长大的。先是父亲教我识字,念字号,裁成小方块的纸,然后父亲用毛笔在上面写字,写完字用朱砂笔在字的旁边画出声调的圈圈。

再大一点就开始读四书,第一本读的是《论语》,这是我的启蒙书,是姨母教我。因为还是小孩子,所以姨母都很简单地讲解,圣贤的那些大道理讲的很多,主要是背。可当我读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时候,我就想那“道”是什么东西啊。后来大了,经历人生很多的悲欢离合和各种境遇,有时候在某一种境遇之中,忽然间《论语》的一句话就会跑出来。

少年时代我读书很杂,因为伯父是个藏书家,我们在北京的房子是三进的四合院,祖父住正房五间,伯父跟父亲两个人住东厢房和西厢房,而伯父的东厢房就像图书馆一样,有三间是用来藏书的,全是书架。我喜欢什么书就找出来看,而我们这个厢房也有很多书。箱子上的书摸到什么就看什么,比如《红楼梦》和《西厢记》就是在那个时候读的。

我读书时,是抗战的时候,父亲在国民政府航空署工作,他是北大外文系毕业,因为航空署需要英文翻译,所以父亲就到那里工作。

念五年级的时候,家还在北京,父亲把我送到一个教会学校,这个学校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学英文,父亲想让我从小把英文学好。可是我还没有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们隔壁邻居一个女孩去考初中,她说你陪我去考吧,我说好啊,就陪她去,结果就考上了。我母亲说考上你就念吧,当时父亲不在北京,他若在,一定会让我继续在教会学校念英文。

考上初中后,母亲为给我一个奖励,就给我买了一套书,是当时开源书局出的,叫《词学小丛书》。因为家里边主要是教我念诗,词是没有人教我的,所以就想找古人的词话来看一看。从《词学小丛书》里面,我看到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当然有的也读不明白,可是觉得他说的很好,跟我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跟我读的时候感受相同。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王国维,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这个境界是什么东西其实我摸不太透。“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细雨鱼儿出,风轻燕子斜”,他说的词以境界为最上,举的例子却都是杜甫的诗,这完全不合道理,我对他这境界莫名其妙。但后来我就想,一个能够把词话写得这么好的人,他的词应该也不错,就把王国维的词拿过来看一看,不过有时候也不完全懂。

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赶上了卢沟桥事变,从初中、高中到大学的八年就是抗战的八年。北京沦陷后,父亲随国民政府的航空公司退到武汉,武汉陷落,又接着退到重庆。我们和父亲断了联系,母亲又在抗战第四年去世了。我是老大,有两个弟弟,小弟比我小九岁,每天早上要给他穿衣服送他上学校。我们曾经几个月吃不到一粒白米、一顿白面,连玉米面都吃不上,吃的是混合面。

随后我考进了辅仁大学,当时沦陷区所谓公立大学,如北大、师大等都被日本人管理了,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后,燕京被关门了,教会学校只剩下辅仁,因为德意日是联盟,而辅仁有德国和意大利的神父,所以我们才在沦陷区存活下来,这是唯一不被日本人占领的大学。

曾经有人问我,在那个全国都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的年代,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还顺利考上了大学?我说你只要真正地想去读书,真正地静下心来思考,其实哪里都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大学毕业,是1945年抗战胜利时。1979年前后,我开始回到南开教书的时候,跟很多老同学在北京聚会,我在京写了十二首小诗,其中一首是:

读书曾值乱离年,学写新词比兴先。

本文刊登于《视野》2024年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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