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在高校的经历,卢冬觉得那时的自己“被卡住了”。
2016年,卢冬入职了南方一所高校。那一年,恰逢该校开始实施“预聘—长聘”制度,也就是不少老师口中的“非升即走”。第一个三年聘期考核结束时,因没有申请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面上项目,她收到学校人事部门将其从副教授降为助理教授的通知。第二个三年聘期结束后,卢冬仍没有拿到国家基金项目,她选择了离职。
近年来,随着博士毕业生数量的增加,越来越多高校推行“非升即走”制度,青年教师面临巨大生存压力。同时,烦琐的行政事务进一步增加了老师们的职业负荷。
8月29日,山东大学前沿交叉科学青岛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海增,因突发心梗去世,年仅34岁。媒体报道称,据李海增的社交媒体内容及朋友回忆,近年来他多次表达“焦虑”“好累”“卷不动了”的情绪,也因为工作强度大而疏于运动、透支身体,有时甚至连续工作36个小时。
高校青年教师被称为“青椒”。在日益抬升的考核标尺下,有人将自我鞭策化为常态,唯恐考核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有人在日复一日的努力后仍未取得预期成果,逐渐与自己和解;有人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看似寻常的某一天。
“年夜饭上也想着改‘本子’”
高校对教师的考核主要体现在教学、科研和社会服务三方面。其中,科研是压在每一位青年教师身上的“大山”。
依据卢冬此前供职高校的规定,“预聘—长聘”制度下,一个聘期为三年,教师在预聘岗位上最多只能签两次合同,合同期内有且仅有两次申请晋升的机会,经过两次申请仍未获得长聘,将被解除聘用关系或被要求转岗。
卢冬说,根据她与学校签订的合同,她需要每三年拿到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以下简称“国自然面上项目”)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以下简称“国社科一般项目”)。所谓面上项目,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数最多、学科覆盖面最广的一类项目资助类型。
在职期间,卢冬发表论文十余篇,其中不乏发表在国际权威期刊的文章,谷歌学者的页面显示,其文章总引用次数超过670次。但过去七年,卢冬申请国自然面上项目/国社科一般项目一直被拒。
“国自然”“国社科”项目拿了多少,影响着一个学科、一所学校的排名。当学校冲击排名的压力被拆解之后,冲击项目的焦虑便落到每一位教师头上。但国家基金项目是稀缺资源,2023年,国自然面上项目资助率仅有16.99%。
今年的新变化使得项目竞争更加激烈——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取消面上项目“申二停一”,即科研人员连续两年申请该项目未获得资助后,接下来的一年需暂停申请,之后才能继续申报。这使得构成分母的入局者骤增,但作为分子的资助总量变化不大,2024年国自然面上项目资助率仅有11.66%。
“职称降级看起来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卢冬回忆,当时,学校要被降职的老师不在少数,后续学校陆续撤销了一些降职通知,自己才又签订了下一个三年聘期。
申请项目“僧多粥少”的竞争压力不是卢冬辞职的最终原因。“这些年我曾参与过大佬们主持的项目,让我写的‘本子’(科学基金申请书的俗称),一字没改投上去,一个拿到了国家重大项目,另一个拿了面上项目。”卢冬说。多位老师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拿项目,不排除有人情等因素的影响。
几年前,潘洋入职了一所“双一流”高校,用了五年,她从准聘助理教授晋升为长聘副教授。“这一晋升,需要5篇左右顶刊文章和一个国自然面上项目。”她说。
潘洋担任过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的评审人。在她看来,项目评审环节“打招呼”并不罕见。“‘本子’进入上会环节后,评审专家会按照A/B/C给‘本子’打分,三个等级分别代表‘优先资助’‘可资助’‘不予资助’,且ABC三个等级都是有比例的。比如一个专家收到十二三本‘本子’,其中有6本都非常优秀,但由于比例限制,只能给3个‘本子’A的等级,遇到这种情况,评审专家非常关键。”
评审专家在考查“本子”本身的质量时,同时也会评估申请人能否高质量地完成项目。因此,申请人的科研经历、代表作乃至所在单位等都是评审专家考量的因素。基于上述要求,国家基金项目评审并不采取“双盲”的方式,而是使得评审专家可以看到申请者信息,但申请者不知道评审专家是谁。
这套评审机制并不能杜绝“打招呼”现象。“各个学科方向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都是分口评审的,大家大概知道,比如自己所在方向的‘杰青’(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项目的获得者)会经常审面上项目,那些有‘打招呼’想法的人就知道要打实这些关系。”潘洋说。她透露,更常见的情况是“第一个院士的学生的‘本子’在第二个院士手里,第二个院士的学生的‘本子’可能在第一个院士手里”。
近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发布了2024年第二批关于科研不端行为的处理结果通报。通报称,陕西某高校教授刘建妮等存在请托问题。2021年,在面上、青年科学基金和地区科学基金项目会议评审过程中,刘建妮泄露自己的评审专家身份,为项目申请人提供帮助并泄露评审信息。根据相关规定,刘建妮被取消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评审专家资格5年。
每年4月到7月,也就是基金项目申请季结束后,项宏察觉到身边的学术会议疯狂地开。项宏2022年从海外高校博士毕业,回到国内一所“双一流”高校任教。“感觉学术会议变味了,大家互相扫微信,其中一部分人都在问‘本子’的情况。”项宏说,有些人把学术会议变成了社交会议。
根据项宏与学校签订的人才合同,他必须在五年之内拿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在海外读博期间,项宏没有接受过国内基金项目申请的科研训练,“国内外的基金申请书写作模式是完全不同的,包括技术路线、写作风格、配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