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假期总是从室内开始的。我放弃了工作,努力克制着思考有关未来、志业、如何不虚度一生之类问题的焦虑。身处异国最让人沉浸的,永远是那种貌似陌生,实际上却引发你熟悉感的气味,以及那种不被任何人认识,而且因为语言不通而得以屏蔽众多人类信息的置身事外感,而不是新鲜的风景。我所住的是一座典型的、有着窄窄外立面的传统土耳其木造屋,和苏莱曼清真寺隔着步行三分钟的距离。这座木屋被漆成纯白色,正如附近所有的木屋都漆着各不相同的颜色。酒店老板每天用水管喷洒屋外的地面然后打扫,让我想起在喀什老城看到许多人也这么做。每天有流浪猫来,似乎有一两只是“常住居民”,得到了酒店老板和员工的庇护与宠溺,时常躺在旋转楼梯那磨旧的酥软地毯上。其他一些猫咪比较警惕,每天早上讨食吃的时候,总在提防老板突然端着一盘盘西瓜或几杯红茶从客厅里出来走到露台上的一桌桌客人之间,尽管他并不会赶走它们。我有时扔一些食物碎粒下去给它们吃。有的猫只吃香肠,不吃奶酪、薯条;有的猫从不挑剔,奶酪、薯条全吃。这区分了它们的受宠程度。还有一些猫比较谨慎,只是远远地在更高的阳台上观望我和其他客人。
酒店房间窄小但很干净,纯白的网格毛巾被总是散发衣物洗涤后的芳香剂气味。似乎一周内,我都完全被笼罩在这气味里,它和室外的烈日、炎热形成对比,提供了足够的阴翳与遮蔽。傍晚回来,只要打开空调,小房间就很快凉快下来。接着洗澡;洗完澡后把窗帘开到一半,拉上纱帘,看落日的形状和色彩在被风吹动的枝叶之间颤动。这里总是有很多风,毕竟在海边。树叶一刻也没有完全静止,只是摇曳得缓慢与迅疾的差别。不同于大陆性气候,伊斯坦布尔的风非常清凉,人不用站在阴影中也能驱散身上的热量。酒店和清真寺离得太近,每天早上五点钟不到,在日出时分,都有远远近近的宣礼声传来。有时候我会因此完全醒来而不再睡着,有时候我听见了再睡去。
伊斯坦布尔古代遗存数量众多,风格多样,细节浩繁,因此每个游客都至少能在这里找到一两个最心仪的遗迹。时间有限,我们只能选择拜访最感兴趣的部分。除了托普卡帕宫,我自己格外喜欢的是拜占庭建筑。圣索菲亚大教堂凝聚了人类可以为上帝奉献的最高耐心与巧思,其外观的古朴素雅与内部的炫目靡丽相互映衬。穹顶如拜占庭历史学家普罗科匹厄斯所说,“仿佛由天空的铁链悬系着”,采光窗泄露的金色阳光让它洋溢着浮动、轻盈之美。大理石内墙有脂膏一般的色泽,甚至仿佛有芳香。灯光跃动在极为高阔而幽暗的大厅,从下至上照亮金色的镶嵌画,反映出层次不同的金色。即使这些镶嵌画留下的只是不同宗教反复相互覆盖后的残迹,看上去也足够古老而完美。众多石柱采用的柱头近似柯林斯柱,草叶状的花纹十分繁复且富于变化,但与柯林斯柱头不同的是,多了某种向外隆起并经过镂空后造成的蓬松感。秩序中的不规则细节更让人感叹设计的精巧,人们从一个建筑的一个部分转移到另一个,而没有雷同和完全对称折叠之感,总是惊奇于下一个空间会有怎样的光线、形状和纹理。
幸运的是,经过四年修复的科拉教堂最近刚刚恢复开放。科拉教堂很小,但内部的镶嵌画保存得比圣索菲亚大教堂更完整。从科拉教堂出来,你可以散长长的步,在附近的居民区闲逛,不远处是君士坦丁堡古城墙。远离游客最多的那些区域,你会发现伊斯坦布尔大部分街道都房屋密集却非常安静,甚至有几分杂草丛生的荒芜。体型颇大的流浪狗在夹竹桃之间散步。由于上坡下坡切换频繁,而且斜坡相当陡峭,普通的步行也变得颇耗体力。这里的居民楼除了木造屋,相当普遍地采用马赛克瓷砖墙面,非常小颗的方形马赛克,净色、彩色都有,而且楼距很近。这种外墙,在国内似乎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后来渐渐很少见到了,被更大面积的瓷砖贴面或根本不用瓷砖的墙面所取代。间或经过一些面包店,做成橄榄形的面包排放得格外整齐,并且看上去让人很有食欲。
在我乱晃的那些时间里,我总是习惯去路过的任何一个小商店里瞧瞧,一是为了买些日常要用的小东西,二是为了发现有哪些有趣的东西在卖。因为地中海气候,夏季长期不下雨,加上海风吹拂,便利店里的食物包装袋常常落着一层薄薄的尘灰。有意思的是似乎这里的巧克力有很多变体,各种各样的零食里一大半是巧克力、巴克拉瓦味道的,如各式巧克力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