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广场(组诗)
作者 赵家鹏
发表于 2024年10月

在河口

是的,我们从海拔2000米的高处

来到了世界的底部。在河口,空气稠密

燥热,鼓动着不安。我们的身体

在微小而短暂的反抗后

顺从了无形之物

施加的压迫。这是我们一生

练习的技能:像不规则的容器打理着

自身与外部的关系,艰难地寻求

某种稀缺的平衡

但我们知道,在某些时候,空气也具有

金属的不动声色的穿透性

不能再往低处走了。在红河岸边

我们看着滚滚流水,各自清点着

体内的碎刀片

山谷里开满了凤凰花,它们的美

像一团团四处漂浮的血雾

一路追着我们。也可以认为,那是一种

长在天空里的巨树,发达的根系

垂在我们头顶之上

最终攫住我们脑袋里火星四射的

念头,如同攫住虚空里湿润的不可见的

水汽——

在世界的边缘,我们依然难逃

被绑缚的命运。白云无心,从越南而来

这是值得羡慕的状态

遗憾的是,我们如今看白云

如看白石。万物有可爱的一面,我们

有无动于衷的一面

小贩来自越南。在异国的土地上

他的语言淹没在鼎沸的

空气里。在货币的共同体中,他重操旧业

小心讨好着他的顾客。他是幸运的——

大疫击败他的同胞

他们丢了生意,退回到对面的家园

从此消失在此岸的日常里

——当然,谁都不会在意生活中

忽然无影无踪的人。他向我展示越南的

香烟、打火机、纪念币

还有一个男人眼神里的迷雾

(没有人看到,在它漫涌过来之前

已先覆盖了我)

我们困在各自的母语里,能交换的东西

太少了,甚至都没来得及敞开自己

但河谷里的热浪,在他离去后

共同烧灼着我们

身后的土地上,没有一个人

活得轻松。他们愁容满面,举着石头

在原地奔跑——

谁都没法卸下一块石头施与的

重量。谁都困在自己的影子中,骨头上的

闪电,一次次劈啪作响

谁都在崩裂的碎片里,努力还原

一种蜃景。夕阳的金辉落在

窗前,一个人走在上面,但他并没有

变得轻盈起来

内心的深渊,在垂直的方向

继续加深他的失败

我们在各自的经验中掘井

谁都不知道甘美的井水,会在何时

涌现

我们不断往外运送的渣土

不断返向覆盖我们,这颇具现实的

悲剧性:挖掘与掩埋同步,我们如瞎子

垂头受命,不知天日

——陷在自身与外部的黑暗中

无休止的耗损因此被压缩

成为须臾之役?然而,棘手之事在于:

我们该怀抱希望,继续向下挖掘

还是提早抽身退出

在闹市租下一间铺面,它的前主人

如浮芥,早已消失在滚滚的

人潮里。然而,总有人循着地址,找上门

问我认不认识某某——

那都是他旧时的债主。我的慌乱

时常出卖自己,仿佛我才是

那个躲逃债务的人

这些年,究竟什么在暗中追着我跑

让我如此不安?我该如何向那些陌生人

坦白我的无辜?

谁都在余额中度日,在憋屈的生活中

见招拆招。可惜,我们的招式

已不适用于这个时代,我的朋友们

人人身怀悬崖与绝壁

无用的春风

吹着脸孔里的石块

我们拥有越来越多破碎的

梦境,我们整夜都在捡拾那些碎片

像在粼粼的大海的中心,或者

疯狂的玻璃工厂

事物越来越丧失它的完整性

如同我们在加速的崩解中,只攥着少量的

自己

青芒果正在构建它芳香四溢的

未来。它闪光的绿色里

有植物可靠的确定性。我们仰脸看着

神在那里吗?

直到双眼越来越空,我们依旧站着没动

像不幸落下枝头的芒果

我们的希望在于:腐坏并不是

最糟糕的结局,腐坏的过程,气味

也有迷人的另一种可能

大观河上的海鸥

大观河上那么多海鸥,很难说

哪一只是我。

本文刊登于《滇池》2024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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