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十只扑棱着翅膀的乌鸦,在柳青的前方乱飞。她能感觉到脑门心的阵阵紧凑和凉意。幸好有这群乱飞的乌鸦,柳青想,不然这幅画该多无趣。她早就应该起身离开的。从进这个家,屁股还没坐暖和,她就开始后悔。向来干脆利落的她,竟坐了两个多小时。
八月的下午,半开的细格子纱窗,斜拉的光如锋利的刀刃,抓住柳青的右侧肩胛和脸颊,尽管室内冷气充足,烘热却总不期而至。她的右手鱼际时不时托住下巴,四指合拢,形成一道肉制屏风,遮挡那片有些奇怪的热气。
“柳律师?”
郭萍的声音传进柳青耳中,波动了两次。
柳青把注意力从画上撤回,眼睛还没落稳对方的脸就问:“你有证据吗?”郭萍手上的杯子,悬停半空,没回答,自顾转过身去(后面有个窄而高的酒柜)。
关于出轨的话题,已经进行了大半,只是话来话去,一直在外围转圈,没有深入肌理。再之前,是两个女人相互的寒暄,和对这个三室两厅的家的细致参观。女主人事无巨细地讲述装修细节和经验,顺带埋怨男主人的忙碌和不负责任,由此及彼,批判天下所有男人的粗心大意,感叹柳青单身的明智。“但钱都是他付的,装修公司也是他的关系户,打了很大的折扣,物超所值,这就够了,男人嘛。”女主人的总结带着些许的满足,和不易察觉的炫耀。
她们后来一直坐在铺着红白格的亚麻布餐桌前。
餐桌上有盏乳白色台灯,还有一个深红色的胶囊咖啡机。女主人事先准备了圆润透亮的樱桃、黑籽西瓜和开心坚果,它们分别躺在造型精致的水果盘里,安静从容,静待人类口腔的惠顾。
参观完房间,柳青刚坐下,就看见前方那幅画,乌云翻卷,鸦雀乱飞,仿佛不为人知的尽头,有着某种神秘力量在驱逐。当时,郭萍漫不经心地说,是她仿画的,原画是梵高的作品。柳青心下就有些意外,虽然她知道她是个美术老师。
郭萍转身过来,手里的杯子换了一个。
“直觉。”
她的眼珠子有点往外凸,双眼皮褶皱丰润,始终给人一种没有睡醒的感觉。“你相信直觉吗?”金黄色的不锈钢勺,碰到骨瓷咖啡杯,发出细碎的声响。柳青说,“我不是太相信。”事实上,律师很相信直觉。在她准备代理案件前,都会冥想半个小时,等睁开眼睛,接不接,赢的几率有多少,心已笃定。
“我特别相信。”
郭萍似乎还是不满意换的杯子,再次把头转回去,也可能是去拿个勺子。柳青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女主人穿了件松松垮垮的黑色针织衫,后颈渗着薄薄的一层细汗,几缕头发像抽去筋骨的尸骸,软沓沓趴那儿。刚刚走进这个空间时,柳青就有种不真实感,那是一种很不踏实的体验,只有在面对强劲对手时,才会出现。柳律师自认是一个谨慎而理性的人,分寸感极强,何况,一个多月前她才发现那个令她惊诧的秘密,细思极恐。当时她确定自己不会再和郭萍见面。可如今,她居然坐在她家里,面对面喝咖啡,聊天。还和从前一样。
从前。
柳青和郭萍的相识纯属偶然。
那天,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一家超市。郭萍为一位看上去有些邋遢的老人打抱不平。超市怀疑老人偷了货架上的食物,也就一包方便面、一包榨菜、两根火腿肠。柳青正好在结账,本不想参合,可眼见超市咄咄逼人,没忍住,从法律的角度帮了腔。最后,事情得到妥善解决。郭萍对她表示由衷的感谢,还给老人买了一大堆食物,以示对超市的抗议。做律师这行久了,柳青熟知人性的复杂与幽深,对社会上所谓正能量的事儿,不太以为然——人们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但那天,她神使鬼差加了郭萍的微信。就在她几乎要忘了这个人时,郭萍主动跟她联系。自此,俩人时不时聚下,聊聊天,吃个饭。稀疏的交往,差不多有近一年。眼见着就要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
有天柳青突然知晓,郭萍是林嘉琛的老婆。
当时她整个人石化当场,全身泛滥起鸡皮疙瘩,一个比一个紧致,让她几近喘不过气来。郭萍是林嘉琛的老婆,是巧合,还是精心布局?目的何在?但是,林嘉琛非常肯定地告诉她,“郭萍向来是个粗线条的人,不可能有如此周密的设计。”他和她从认识、恋爱到结合,二十余年,他非常了解她,“她决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柳青依然说服不了自己。
郭萍转过身来,手上拿个不锈钢小勺。
她取出一枚咖啡胶囊,放进咖啡机,边说,“你说这咖啡,明明是一块,非要说是胶囊,”她嘴角抽动一下,又说“胶囊容易让人想到药。”像是自言自语,发出的音量又像在给客人陈述。柳青瞅着她手上的动作,也不言语。她摁下大杯键,咖啡机“呜呜”响起,鸟喙状的口,吐出深棕色液体,细细的,像豚草的茎,柳青的鼻腔顿时漫进咖啡特殊的香味——涩而内蕴。
“你那杯味道怎么样?”郭萍往咖啡里加牛奶,“要不加点牛奶?”
“不用,我喜欢原味。”
“我不行,我吃不了苦。”郭萍小呡一口,望向柳青,说:“柳律师,谢谢你。”柳青正想回一句,对方接着说,“我真没想到你能答应过来,邀请了你好几回。”女人黯淡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这让她饱满的圆脸显得有点营养过剩。
“你那么忙,我以为你还是没时间。”
“我们是朋友……”停顿两秒,律师用温柔的微笑,填补那个稍纵即逝的罅隙。
“当初他追我追得有多辛苦,那时我真以为是爱情,后来我才想明白,他不过是爱上我这个家,爱上我父亲……手上的那点权利。”郭萍掩嘴轻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那个势利的男人。“没有我父母,哪有他的今天……”她喃喃的,眼神有点虚焦,顺着柳青的眼光望向那幅画。“你觉得我画得还行吗?”柳青冲她点点头。
“谢谢!”她低头搅拌咖啡。
房间里咖啡的味道愈发浓郁。“我从小喜欢画画,这个爱好倒是从来没有放弃过。”
“真的画得不错。”律师又说,眼睛又瞟一下。
“柳律师你说,男人都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这么薄情寡义,总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关于男人,我还真不在行。”柳青摇头,嘴角有点僵硬。郭萍赶紧说,“对对,我应该比你知道得更多些。”不知道是得意还是抱歉,露出那种小女人的羞赧。“对了,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律师知道她要问什么,懒得去想怎么拒绝,就点头。
“你这么优秀,为什么不结婚?”
“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律师总这样回答。
刚刚进屋的时候,她瞥见玄关尽头有张他们的大幅合影。照片上,他很年轻,精神抖擞,笑容充沛(她的心中升起难以名状的嫉妒),那时她就开始后悔。她责怪自己,究竟是好奇还是争强好胜,还是以为别人都是傻子?虽然她已经冷静下来,但跟自己情人的老婆见面,这算怎么回事。后来,无论林嘉琛怎么分析和安慰,柳青都深信这是郭萍为她设的一个局。她们的来往平常,丝毫看不出郭萍想对她干什么。身为一位资深律师,柳青决不相信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精心的布局。说服不了柳青,林嘉琛就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她伤害你的,我会尽快离婚。
“你今年是……三十六?”柳青颌首。郭萍舀起半勺咖啡,浅浅地搁进嘴里,咂咂舌头,“上次说给你介绍男朋友,你不要,其实那人条件挺好的,是一家央企的高管,我老公朋友,刚离婚没小孩……”柳青抬手的速度有点快,几乎让人以为她有点不耐烦,“谢谢……郭姐,我真不需要。”
“你呀,就是太清高了。”郭萍嗔怪地斜睨她一眼,露出姐姐关心又无奈的表情。忽又展露灿烂笑来,“我真没想到会和你这个大律师成为朋友,真的是太荣幸了。”
“您别这么说。”柳青感觉口腔里有棉絮。
快一年了,郭萍类似的话说过太多,说得多了,柳青也禁不住有些傲娇起来。事实上,柳青提过好几次,让郭萍叫自己名字就好,不要律师长律师短的,但郭萍始终没有改口,起先她认为那是她的一种修养。当然,现在她不这么想,爱怎么叫怎么叫吧。“柳律师,你说我该怎么办?”郭萍面色突然凝重,话语与话语之间转换得有些突兀,就像视频画面跳轴一样。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你老公?”
“我不能。”郭萍嗫嚅道。
她抬起松软、白皙的右手,划过那盘汁液丰盈的樱桃,伸到肩上外翻的发尾,握住它们往里弯,一松手,发尾反弹回原状,翘翘的,戳在耳廓外沿。
“我们是相爱的……”她终于说。
“可是,按你之前的说法,他已经……不爱你了。”之前,郭萍絮絮叨叨说了他们的恋爱史、生活史、工作史,以及翻来覆去、味同嚼蜡的日子。“这个,我还不确定。”她又用食指和拇指揪起一缕头发往里弯,这一次,她弯的时间比较长。“他一直都这样。他喜欢沾花惹草。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就这样。他帅嘛,那些贱女人总是凑上来。”郭萍的嘴角微微抽搐,又像在鄙视着什么,“但无论怎样他还是没办法离开我的。”
“那你刚刚讲的直觉……”
“哦,最初是直觉,后来,你知道,是确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