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阮榆钿推着一批手推车走进到达大厅。他似乎有些疲惫,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护目镜起了一层薄雾。他回头瞄了一眼,仍坚持将手推车放到指定位置。
阮榆钿先前是模具车工,操弄木讷的机器达十年之久。他极少与同事聊天,练就了孤僻的性格。本来他决定一辈子做模具,不料工厂无故倒闭,他被迫改行。那年阮榆钿已过四十,这是个尴尬的年纪,还没摸到退休的边,又缺乏年轻人的活力,哪有好工作眷顾他。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阮榆钿进入机场工作。这些年来,从航站楼的一端到另一端,他每天至少走七八公里路,累计的路程不知相当于千米长跑的多少倍。
“凡事得细心,不给别人添麻烦。”阮榆钿到机场的第一天,便将这句话刻进脑海。
手推车散布在航站楼的各个角落,如遇特殊情况,组长会通过对讲机联系他,让他到哪个区域帮忙。如果接到电话,他一溜烟似的赶往现场支援。在阮榆钿眼里,手推车行李员是一份光荣的职业,并不丢人。他经常对低看他的人说,干哪行都要活出个人样。
奇怪的是,跟妻女分别接近三年,阮榆钿倒觉得和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以前天天见面,各自忙活,对彼此的关心远远不够。这几年见不着了,联系反而多了。阮榆钿沉思良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遇事急躁,让他吃了不少哑巴亏。比如七年前的一次车祸,他差点丧命,那个肇事司机辩解说,人谁无过,只要不是故意的,宽恕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阮榆钿理解不了这些大道理,但他的胳膊拧不过那司机的大腿,最终仅拿到3000块钱赔偿款。常说“老实人吃亏”,阮榆钿像是尝到了个中滋味。
阮榆钿摸了摸穿了六个小时的防护服,里外两层全湿透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周围没什么人。他尤其注重自己的仪容,就像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
“先生,这是你的手机吗?”旁边飘出温柔的女声。
“什么?”阮榆钿第一次听见别人喊他先生,有点诧异。他扭头看地面,又瞟了瞟对方,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上岗期间,阮榆钿会把手机装在防水袋里,再挂在胸前,平时他看到胸前的手机,仿佛夺得一枚沉甸甸的奥运金牌。
“谢谢!”阮榆钿补了一句,他回想起刚才的情景,是组长打电话给他,说明天组里有位同事腰痛需要请假,让他替班。阮榆钿没多想就爽快答应了。有一年春运高峰期,手推车的清理频率提高了不少,每个行李员每天大概要推900多台手推车,阮榆钿在清理手推车时突然闪到腰,是同事们帮他替了半个月班。他心存感激,今后同事们若有困难,他都义无反顾帮忙。至于手机是如何丢的,阮榆钿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一直在那边坐着。”女孩说,“你接了个电话,就把手机放在手推车里,然后蹲下身弄点什么……”
“对哦。”经女孩提醒,阮榆钿才记起来,每次到达摆放点,他必须将每辆车分开,为的是方便旅客取车。分开摆放还有个好处,就是容易检查车辆的状况,比如车上是否有污渍,车轮、车闸等部件是否损坏。这个不起眼的“螺丝”假如没拧紧,就会影响车辆的调配。阮榆钿身上系了个小腰包,包里放着小刀、钢丝球、铲子、止血贴……像极了哆啦A梦的“八宝袋”。国际航班旅客的行李比较多,手推车的使用率也比国内航班高。收工后,他先把全部手推车检查一遍,再帮他们“搓澡”,如果发现了破损车辆,哪怕不眠不休,他都要把车子修好才离场。
阮榆钿匆匆后退两步,女孩莫名其妙,“为啥隔那么远?我是怪物么?”
“我们有规定,不能与旅客有密切接触。” 阮榆钿忙解释说。
“哈哈,那我离你远点。”女孩下意识后退两步。阮榆钿细细打量女孩,她的防护意识有点薄弱,只戴了印有卡通人物的普通口罩,穿了件宝蓝色风衣,拉杆箱约莫40寸,差点有半人高。见她身板弱不禁风,阮榆钿心生怜悯,忍不住问她:“你一个人回来?没有同伴吗?”
“我在等朋友,她的航班还在路上,估计晚点了。”她瞥了瞥阮榆钿,发现他有点佝偻,喘着粗气,内心还没平静下来。
“你可以先坐车到酒店,反正你们也不住在一起。”阮榆钿说。
“她让我等等她,可能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了,就想在隔离前见上一面。她隔离期结束后,马上要到上海读大学。而我呢,见我奶奶一面就得回去……”女孩仿佛有更多的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你跟奶奶多久没见了?”
“我没见过她真人,只聊过视频电话。”女孩从背囊里掏出一个钱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布满霉点的黑白照。“这就是我奶奶。”她指着照片中的人说。阮榆钿没戴眼镜,护目镜的雾气也没消散,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猜测是个少女。
“她年轻时的照片。怎么样,漂亮么?”女孩满脸自信,“我爸说,奶奶是典型的西关小姐。”
“西关小姐?” 阮榆钿来广州十多年,几乎都待在机场,外出的时间屈指可数,算是那种“老宅男”。最近一次出外还是三年前,女儿放暑假,他陪她登了一回白云山。此后别人问起广州有啥好去处,他总是习惯性地推荐白云山,因为其他地方他不太了解。
“对,我奶奶的祖辈一直在十三行经商,卖瓷器的,奶奶从小就接触瓷器。她对我说过,这些瓷器叫珐琅瓷,远销海外。她家里还留着一个五彩公鸡碗,是她爸爸传给她的,每次提起这个碗,她都讲得眉飞色舞。我爸六七岁时不懂事,偷偷拿这个碗来盛饭,结果被奶奶痛打一顿。自那以后,无论奶奶搬多少次家,都要把这个碗摆在睡房的梳妆柜上,谁也不敢动它。”
“这个碗太厉害了!”阮榆钿慨叹道,“我小时候是用那种粗碗吃饭的,那时能吃上饱饭,是件很奢侈的事。”
阮榆钿是湖南辰溪人,家里世代务农,从没走出大山。父亲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嘱咐他长大后打破这个“魔咒”,到城里去谋生。阮榆钿贸然找到县里车工能手蔡迁闵,要拜师学艺。蔡迁闵不缺接班人,光是一个车间就有四五个徒弟,当然不会一口答应。蔡迁闵见阮榆钿求学心切,便想方设法考验他,没料到他一一过关,最终蔡迁闵答应收他为徒。他跟着蔡迁闵学了两年,其后辗转到了怀化的一家机械厂工作,成为家里第一个走出大山的人。当他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寄到父亲手中,父亲泪流如注,半天说不出话来。父亲临终前,哽咽着对他说,你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他含泪道,爹,你放心,我没给你丢脸。
“奶奶在电话里常说,饭是人的衣食父母,”女孩机灵地转动着眼珠子,隔着口罩擦了擦鼻子,像是在琢磨什么,“它离不开碗,所以碗更值得尊重。”
“觉得冷吗?” 阮榆钿转移话题。他看到女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风衣,根本不保暖。
“不冷。”女孩利索地戴上帽子,“格陵兰岛比这里冷得多了。”
“格陵兰岛?那里的爱斯基摩人多吗?”他从纪录片里了解过格陵兰岛。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岛屿,全年平均气温不足零摄氏度,那种透过屏幕传递的寒意锥心刺骨。由于记忆作祟,阮榆钿忽然感觉冷了不少,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还读过一本研究爱斯基摩人的文集,据说爱斯基摩女人喜欢穿海豹皮丁字裤,额头、脸颊刻有竖条纹的文身。她们甚至比男人力气还大,经常跟随男人四处捕鱼、狩猎。有一天深夜,阮榆钿曾梦见自己坐着雪橇,被狗拉着在雪地上遨游,远处还有一个戴着拉贝的女人向着他笑。他醒后嘀咕,怎么可能?
“他们大多南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