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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抬升屁股,脚脖拎起脚脖,衣服摩擦衣服,人在人群,静电转移,入口进出口出,指示牌亮绿灯,广告屏又换新广告,大理石装潢冷漠,瓷砖倒影亮光,地铁穿风奔向下一站。
一张脸上看见另一张脸。
沈浩从Y的侧脸上,恍惚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故人的影子像摇晃的小火苗,轻易将回忆烫出褶皱。关于故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说。关于Y,也没有什么可说。无论是于故人还是Y而言,他都像莫迪亚诺笔下的“海滩人”一样,是她们生活里毫不起眼的存在,只不过某一时间无意出现在她们生活的背景中。因此,关于他的生活,更是没什么可说,无非是活着,上班、下班,吃饭,失眠,精神萎靡,像下水道里乱窜的老鼠。
他是在地铁上遇见Y的。Y站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戴着白色的蓝牙耳机听歌。说不上是因为从Y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才引起他的注意,还是因为Y本身所散发的气息,像落上冰霜的洋甘菊。又或者,两者皆有。总之,他注意到Y,Y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他的凝视。他在Y之前的站点下车,依次经过那些梧桐树,树下的电单车,卖早餐的商铺和烟酒店。路侧的梧桐叶一经风吹,哗啦啦落在洒过水后湿漉漉的街道上,天阴沉灰暗,冷色调让这座城市显得萧瑟,无所依靠,仿佛下一秒就会随水流飘走。每个人都裹紧衣裳,低着头沉闷地快速朝前走。路前方也是灰蒙蒙的。高楼在铅灰色的浓雾里若隐若现,再过十几分钟,赶在上班打卡之前,从地铁站出来的这批人,会坐进笼在灰雾里的高楼上的格子间中,楼外的世界被天然隔绝,只听到车来车往的声音。
沈浩所在的公司今年有了一些变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行情不好,加上三年疫情,公司在分批次裁员。谁都不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就得背包走人。每个月,沈浩看着周边的工位渐渐变空,人越来越少,楼层里弥漫着寂静的不安气息。搁以前,他并不因此而担心,大不了被“优化”,拿笔钱拍屁股滚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还怕活不下去么。可那是以前,年轻,没什么负担。现在每年毕业的大学生就有好几百万,他一个普通本科毕业的,没有任何优势。何况疫情之后,多少企业倒闭,一个萝卜一个坑,坑位就那么点,怎么去争。再加上父亲生了场大病,交医药费的时候,看着自己仅有的两万多块积蓄,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随心所欲,很多事情是由不得性子来的。
父亲住院时临近元旦,机票太贵,他难得请到年假,连夜坐火车回去。车过天水时,他看到窗外的田野里有未消完的雪冻着,苞谷杆一堆堆码在一起,一个戴蓝头巾的女人将撕完的地膜拢成小包,点火引燃。风引着灰烟朝四面八方铺散开。那个女人拄着铁锨把,下颌靠在上面,任浓烈的灰烟将她围在其中。
他很想知道那个女人什么时候会从灰烟里走出来,可火车驶入隧道,一团黑扑向他的眼睛。出了隧道,光秃秃的山顶上零星几棵落光叶子的杏树干巴巴立着。山坡上一群黑山羊在吃草,没看到放牧的人。火车在冻硬的黄土地上穿行,土坯房都极少见。他很快忘了浓烟里的那个女人,转头注视着窗外荒凉的秃山和沟壑,几乎没有树,干枯的荒草一簇簇覆盖在冻土上,积雪盖在草叶上,寒风不停地吹着。
到兰州后,行李箱拖过污脏的雪水,牛肉面浮着红通通的辣椒油,一碗下肚,脚才热起来。点着烟,眼睛像发红的灯泡,中山桥和浑浊的黄河水提示他,这是另一座城市,水会结冰,说话会哈出白气,故人在此上班。
天色很快暗淡下来,霓虹灯代替自然光,车道拥塞,正是一天里城市开始热闹的时辰。不过这和他无关,他要搭地铁去汽车站,候车,再过两个多小时到县城。大巴车上播放着聒噪的DJ舞曲,前排的座椅套上印着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不孕不育”这几个字他已经看了不下几十遍。他很累,可睡不着。车窗蒙上白汽,在周遭无边的黑暗里,他觉得大巴车像上午看见的漫步的黑山羊。
楼道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那种安静,适才的纷嚷戛然止息,像深夜里突然按下静音键的电视机,空荡荡的孤寂沿着死神飘飞的黑袖袍抖落。他恍惚觉得,住院楼也是一台电视机,换个病房等于换个频道,而入夜后的住院楼正被一块巨大的电视机套盖着。他放慢脚步,透过窗看到父亲在闭眼躺着,妈妈在凳子上倚墙坐着,他轻轻推开门。
他没有如自己想象的一样,眼泪汪汪,痛哭流涕。他平静接受了病床上父亲的模样,仿佛很久以前他就已经预料到,见识了这样的场面。妈妈面色枯槁,看着消瘦了些,见到他瞬时红了眼眶。他轻轻拍着妈妈的肩头,望着缓缓睁开眼的父亲,轻声喊了声“爸”,之后什么也说不出口。点滴滴答滴答,他瞥到父亲病床一侧垂着的尿袋,像犯错一样赶忙转过头。
窗外,西岩山的轮廓若隐若现,他想起一些诗句:
太阳在群山背后下沉,大地变冷。
陌生人已经把他的马拴到光秃秃的栗树上。
马儿安静——
他突然转过头,
听,远处,海的声音。
远处有各种嘈杂的声音,唯独不会有海的声音。待了一阵后,他和妈妈出去病房,关上门后在安静的楼道里小声聊父亲的病情。妈妈带着哭腔的话有消毒水的气味。“你爸去年就尿血,他不当回事。不是这次检查肺,顺带着做了个尿检,再晚些时候,都不敢想。”妈妈捂着脸,面向墙小声哭。看着妈妈抖动的后背,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父亲面带痛苦地断断续续尿出血,血将雪破开一个红色的洞。系好腰带后,无事一般微笑着走进那个烟雾缭绕,墙壁满是发黑发黄的烟垢,水泥地上乱丢着许多鞋和烟头的屋子。他们打牌正尽兴,父亲原本想说自己刚尿出了血,最后什么也没说,脱鞋上炕,盘腿将乌黑的袜底压在屁股下,热炕的温热传到父亲的小腿上,父亲感觉自己的下腹像有个铁块在拉扯着往下拽。好在,上把他赢了钱,钱让身体里的铁块像出太阳后的冰棱子一样在慢慢融化。父亲心里想,没事,不要大惊小怪,自己吓自己。
他安慰妈妈不用太担心,他希望自己的安慰不会显得无力,但说出口的安慰词背后又隐约漏出死神的黑袖袍。他觉得烧着暖气的病房实在太闷热,便给妈妈说出去买个折叠床,乘电梯下了楼。冷风硬僵僵刮着,路上他连着抽了好几根烟,在医院大门口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个便宜的折叠床。回去跟他们聊了没几句就睡着了。风声在他耳畔回荡,灰烟沿着弯曲碎裂的街道奔袭。他看到故人站在弥漫灰烟的铁桥上。他下意识地想逃避,但只有一条道,他避无可避,只好走上桥面。他鼓足勇气张开嘴,湍急的黄河水让铁桥在不断后退。他目送着故人站在弥漫烟雾的铁桥上不断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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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的园区中央,有个巨大的人体雕塑,鸟群时常落在雕塑的头顶、肩膀上,遗落一滩滩白色的鸟屎。时间久了,人体雕塑更像是鸟屎的展览。吃过午饭,一些人围着雕塑转圈消食,一圈一圈,像坏了的绕着时间跳的指针。雕塑手指的右手边有条河,两侧梧桐摇晃着金黄的叶子,午休时间,常见少许人坐在梧桐树下的木椅上聊天,等候阳光露面。
沈浩在天台抽烟时,喜欢看麻雀从雕塑肩膀上飞到头顶,从头顶飞到鞋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雕塑是一体的。他看鸟,雕塑看围着他转圈的人。看着看着,自己好像困在了一个圈里面。奶奶以前给他讲过鬼打墙的故事,一个人走在路上,熟悉的路变了方向,无论那个人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小时候他只觉得害怕,忘了问奶奶怎么才能走出去,见到光。灰扑扑的雾罩着写字楼,罩着人体雕塑上的麻雀群,也罩着他。
疲倦从他酸痛僵硬的身体里漫出来,他走下天台。公司走廊里有微波炉加热过的饭香味,大家在低头吃饭刷短视频。他想起前上司曾说,他们就是一群老鼠。他觉得这个比喻的确挺恰当。接下来就是固定流程,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头晕眼花且困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