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管繁弦入海流,文章兴许寄山丘。
花开花谢花无意,笔走龙蛇不肯休。
——题记
二〇二一年一月一日,一元复始。每逢新年,心绪总有种凄清有些欢喜,凄清逝者如斯夫,欢喜山河又一年。岁月虚空?能奈他何?岁月虚空,能奈我何?岁月不饶人,人何尝饶过岁月?文章日常,日常欢喜,遣词造句的欢喜,起承转合的欢喜,大浇块垒的欢喜,凝结心事的欢喜。
少年时,听人说生老病死为四苦,不明白生之苦从何而来,后来尝到世间辛酸,体会才一点点深了。生而为人,一日日老,从而会病,会死,暴虐者,仁志士,任谁也无法例外,此生之难与苦也。
时常怀念做孩子的时光,心思烂漫如三月桃花盛开。再大的心气魄力,也拾不起覆水,过去的岁月走远了。日常里,每愿活在欢喜中。关上窗户,隔了雨天晴天阴天雪天,茶饭欢喜,读书欢喜,作文欢喜,也欢喜锅碗瓢盆与坛坛罐罐。偶尔也出门,自在独行或成群结伴,安步当车亦如出舆入辇。春风起时,野菜正好,新茶上市了。秋风落叶,晴光穿林。大地风雨雷电阴晴,人生何尝不是,无所谓风雨,无所谓雷电,无所谓阴天,无所谓晴朗,顺应天道,顺应自然。如此欢喜,日常欢喜,欢喜欢喜。适值文章来,欢喜君知否。
今朝晴朗天气,因是严冬,不远处,一川原野,景象萧瑟。几朵云逍遥无拘,人生当如此才好。有年入得戈壁大漠,以四言记实道:
河水枯灭,山荒无色;悠悠空尽,天地行客。
那样的天地有先秦气象。中国文脉像一湾水,从小溪出发,到银亮亮的河流,再入了白茫茫大江,不汹涌,也不热闹,处处有波光霞影、芦荻水鸟。若问夜宿何处?晚风凄凄,烟水迷离,白露横江。酒薄难供客散愁,自斟自饮,一夜无梦,醒在先秦的洪荒里。
近年读书,格外喜欢先秦诸子。俗语言,世间唯有读书好,天下无如吃饭难。吃饭难自小已知,读书之好到十几岁才慢慢懂得。读书多好中国文章,从先秦诸子到明清小品,有许多容得人们徜徉咏味的美文。中国文章向来词句简单,意味深长,甲骨卜辞即偶见精彩,青铜器的铭文常有典雅温润的言辞。前人造句实有神妙,我辈则相形见绌多矣。作文未必能文章,文章则须先作文。我的志趣只是文章,自娱自在自适,有养怡之福,心游八极万仞,忘怀得失。前人说过,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魏晋文章说,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苏轼的《后赤壁赋》,江流有声,断岸干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晚明张岱冲淡清丽,如一卷冰雪。
古人经史子集的文辞之用每每让人徘徊,万事消磨尽,清香似旧时。愿我的书,字句安吉,嘉祥延集。愿世间良人,或漂或定,保住那一发青山,采菊东篱下与身在五侯家,都有几点心事散落在庭院或山野的梅花上。
陀螺
雨夜,读刘侗《帝京景物略》,文风并非人云亦云的幽深孤峭,别趣奇理而已,性灵充满。才子性灵之词,难免诡俊纤巧,秋冬之际读来,或许乖张,春日闲翻最好,翠绿可喜。刘侗文字求奇,奇而幽,玄之又玄,入了妙门。据说他乡试时,因下笔过于奇崛被礼部奏参,惹来文祸。闻所未闻,真个咄咄怪事。
《帝京景物略》记京中童谣:“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死,踢毽子。”踢毽子、抽陀螺,都是旧年的游戏。空钟多以竹子做成,今人称为空竹,不是故乡风物。空竹形如车轮,中有短轴,或单轮或双轮,空心,上挖小孔,内置竹笛。以双竿引棉线播弄,引两端擞抖玩乐,声如天外晨钟,甚为可听。北方常见抖空竹之戏,不独属儿童玩具。
先民遗址有石制陀螺。北魏人称陀螺独乐,《齐民要术》说榆树经三年,荚、叶即可售卖,五年之后,堪任椽子,也可以做陀螺及盏,一个可得三文钱。唐朝人称陀螺为圆转之器,以悦婴儿。宋代宫中女子,以象牙制手捻陀螺游戏,称为“千千”或“千千车”。皇城岁月漫长幽苦,着春衫的女子在灯下转动陀螺,汴京城灯火如昼,人间的冷清与喧嚣并不相通。
有钻孔陀螺,能叫,俗名地鹁鸽。常见人饲养鹁鸽,身呈灰黑色,颈部和胸部暗红。我老家人称陀螺为地骨碌,一来是说它在地上转动,二则喻其短小。由物及人,还称身材矮小的人是地骨碌。
记忆中做过几个陀螺,截茶碗粗杂树,榆木、枣木或者柞木,无裂纹即可,三寸高,削成实心锥形,如小空钟。陀螺放在地上,软鞭抽动即旋转,将停时再抽,兜兜转转反反复复,转得快时,仿佛定在那里,顶光旋旋如影似魅,游丝微颤,像凌波微步,隐隐有呜呜声。有些木质软,分量轻,陀螺转起来轻飘飘的,杂木沉着,陀螺旋转如钻地小兽。倘或给它涂色或刻上木纹,转起来格外惹眼。
乡野山居寂寥,气闷得发慌,有孩童衣兜终日揣个陀螺,玩得久了,光溜溜如有宝光。抽陀螺也争输赢,转时长者胜,蹦得远者胜,或在地上画圈,让两陀螺转动时相撞,出圈者则输。
有几次路过巷口,三两个小儿在那里玩陀螺。他们不知人来车往,不求法,不求知,只求乐,心如明镜,所谓赤子之心是也。《道德经》说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不像如今我辈,几十年俗世的尘埃堆积心间,终是活成了一只陀螺。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中年肉身,不过陀螺。多少人把自己活成了陀螺,任由命运之鞭日夜抽打。正所谓是:
推窗细看黄昏雨,风打枝花落几多,
春去春来天地意,风平风逆世情歌。
桃红见素存清气,云白无心养太和
长剑藏身扬大愿,浮生原是小陀螺。
四月雨夜,读刘侗《帝京景物略》,突然想到陀螺。杨柳年年都会青,旧时的陀螺却转得远了,杳然隔了多少岁月。
螳螂集
回乡游玩,山里瀑布青石前爬过一只肥大的青螳螂,所向披靡,无有恐惧,远离颠倒梦想。树叶哗然作响,青螳螂举足迎风,凛然如侠客持刀,又英武又轻隽。螳螂相貌俊俏,俏在英武气,徘徊俯仰,姿容颇佳,刚且媚,刚似铁笔,媚若银钩。绿螳螂一身草绿色,灰螳螂如淡墨痕。还有一种螳螂墨头绿身,颜色和脉纹都很美,在山里见过,自青石坯上徐徐爬行,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有士气。
知堂文章说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许多人读了不知所云。螳螂头上宽下尖呈倒三角,像废名的发尖。知堂作文多奇笔,语气又极平淡,风平浪静里石破天惊,这是修养也是秉性。螳螂之貌亦奇古,身长躯瘦有老叟气,偶尔又轻飘跳脱似少年。螳螂头不大,可以四面转动,生有长脚三对,其前足双折如刀,向下的一面作锯形,前伸高举时,有兵家行伍气。
螳螂前足是捕食利器,足起刀落,活物不得脱身,俯首啃食,须臾而净。
螳螂耐性好,捕食时隐于叶底,由晨及暮,僵若泥塑木雕,猎物近身时,一跃而起,擒按于足下不得动也,方才从容食之。
螳螂弑夫,我见过一次。雌虫从雄虫的脑壳开始啃啮。雄虫从容赴死,不逃避不挣扎,古人说视死如归,大抵就是那般风范吧。雌虫回首撕拽,其势极决,然后细嚼慢咽。不多时,雄虫只剩残肢碎翅不堪再食,雌螳螂鼓腹而行,径自离去。观者骇然,一时无语。
古玉器形里有螳螂式,玉质受沁多呈灰白色。前人如此,也是爱螳螂之形吧,这是过去的闲情。
螳螂举起手臂,怒以挡车,成为笑谈。谈笑、笑谈都好,不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不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更有时人列五鼎,谈笑期一掷;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更有紫芝仙骨,笑谈犹带山色;兴亡视今犹昔,问渔樵、何处笑谈间。齐庄公出猎,一只螳螂爬过来挡住了他的马车。左右随从说,那物知进不知退,不量力而轻敌。庄公让车轮避开了它,不忍伤其性命,叹息道,倘或是人,必当勇武天下。
和友人闲聊,他语重心长——
作文当合于时。
时文太多,还是写点自己。
不合时宜,亦如螳螂。
有螳螂愿以身挡车也好,我那几卷文章不过《螳螂集》。
友人不响。
《谈龙集》《猛虎集》《银鱼集》《飞鸟集》《银狐集》《蛤藻集》《蠹鱼集》《夏虫集》,都是别人的文集,我一一看过,却写不出,也不想写出,只想写自己的《螳螂集》。
注:《谈龙集》周作人著;《猛虎集》徐志摩著;《银鱼集》黄裳著;《飞鸟集》泰戈尔著;《银狐集》李广田著;《蛤藻集》老舍著;《蠹鱼集》南星著;《夏虫集》缪崇群著;《螳螂集》胡竹峰著,待出。
曲辕犁帖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劝世书上的话,掷地有声,一读就忘不了。虽是老生常谈,却也大道彰彰。
藏巧于拙固然好,一拙到底并不坏。晋人潘岳说:“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明朝正德时,有御史官场失意还乡,回苏州浚治成池,缀为花圃、竹丛、果园、桃林,更建堂、楼、亭、轩等景,是为拙政园也,是个江南好去处。《老子》说: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极大成者悠然若缺;
丰沛充盈好似缝裂;
笔立挺直俨若弯折;
灵巧之至近乎拙劣;
善言善辩仿佛木讷。
《说文》的解释,晦为月尽之意,依此说,晦是阴历每个月最后一天,此时不见月亮。《易经》有明夷卦,明入地中,即为明夷。光明陷入地中,可谓光明殒伤,自我晦藏而更显光亮。所谓明夷,也指智者落难。人在低处,如水流洼地,最能聚能养,未必是坏事。黄宗羲作有《明夷待访录》,伏虎有飞龙之志,身处困境,仍然持道守正,大哉善哉难哉。
用晦而明当然好,不明而晦也好。明且慧,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晦而愚,愚人自得其乐,享了一世受用,焉知非福。苏东坡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偏偏公卿最是多灾多难,倒是见过愚且鲁的人,耕读传家,一生高寿,无大灾大难,得享百十年风光月霁。
寓清于浊,清也好,浊也好,各有用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涤足。人生和光同尘,老话有论,水至清则无鱼。游山时常常看见好水,明洁透亮澄澈,目力可数达米,虽不是空空无物,零星有鱼游来游去。那鱼总长不大,年年寸长,十年后再看,依旧如柳叶般大小无所事事。
人生似乎也不必以屈为伸,屈又如何?小时候睡觉,最好屈弯着身子,纠在被窝里。人在母体是蜷缩起来的,生为婴儿,并不能直起,老子却以为如此才虚静无邪,心不起念,最接近道。孔子在齐国遇一小儿,拿一酒器,一起同行,那小儿目光安详,心神纯正,举止严谨,夫子觉得如韶乐方作。礼乐无边,尽善尽美,正如赤子小儿。
乡下农夫耕田用的是曲辕犁,犁架小巧轻便,比直辕、长辕灵活、省力。古人作农耕图,常见曲辕犁。我在乡下用过,跟在牛身后,扶犁绕田,每一脚都踩在泥沼中,苦不堪言。犁道深深浅浅,曲折蜿蜒,远不如老农犁出的田平整。扶犁田地是很辛苦的事,但画在画上很好看。
前不久回老家,厢房墙壁下放有曲辕犁,二十几年未见,它不失雄心。如今乡民离乡,农田抛荒,虽是春耕时节,曲辕犁也不大有用武之地了。偶有兴田的人,水牛已换作铁牛,正当是:
门前水响去年溪,屋后悠悠旧鸟啼;
野老黄昏相对坐,可怜寂寞曲辕犁。
狗尾草
荒野道路两旁旱地常见一种野草,茎秆细长高挑,托着毛绒绒的小穗如狗尾,乡人称为狗尾巴草,菜地农田边上见到总会除而快之,视其为害草。先秦人称狗尾草为莠草,《诗经》上感慨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李时珍说因为这草秀而不实,故字从秀,穗形如狗尾,故俗名狗尾草。
乡野生活大抵乏得很,兴味无非夏日躺在狗尾草丛中翻滚或者酣睡片刻,自寻一番野趣。风一吹,狗尾草像狗尾巴一般摇来摇去,模样形状像曳尾于污泥中龟鳖,并非摇尾乞怜。韩愈给友人信中说,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非我之志。所谓人各有志,有人但求得势,何止俯首贴耳摇尾。春秋时,越王勾践入臣吴国。吴王有疾,勾践入宫问疾,为讨吴王欢心,亲尝粪便以诊病情,遂得赦归越。《新唐书》说,大夫魏元忠患病,下属右台侍御史郭弘霸忧愁满面,请视便液,伸手指染尝,验疾轻重,祝贺道:“甘者病不瘳,今味苦,当愈”。魏元忠大恶其人。
《和汉三才图会》注云,小儿用狗尾草钩蛙为戏。我乡不闻有此游戏。小时候偶尔用狗尾草逗弄蚂蚁,是那种身长的弓背蚁,古名为玄驹的,乡下人称为大黑蚂蚁。狗尾草极软,毛茸茸的,驱使蚂蚁,不会伤及性命。将两只蚂蚁赶到一起,它们头对头相互挥舞触角如两军对垒,众小儿大乐。如此玩得蚂蚁累了,人也累了,方才如鸟兽散去。
秋天,椭圆状的黄叶衬着狗尾草枯干的小穗,泛出金黄色,迎着阳光,格外金灿灿如麦穗黄一般。喜欢的人,说凛然有出世美,带着饱经风霜后的淡然与洒脱。我却喜欢盛夏时长得粗壮青葱的狗尾草,生机在焉。
人到中年,最爱生机,最重生机,愿身体安健,欣欣向荣。所谓尽处生机衮衮新,花情柳思已精神。留得残荷听雨声当然也好,远不如夏日一池生机红绿清澄,风来香满池来得辽阔。最喜欢宋人说的:“化工溥至仁,生机运不停。荣观遍原野,宇宙一丹青。”赵翼论诗,说“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实在,五百年足够了。好文章如千年古树几寒暑,一线生机无古今。
很多年没有见过狗尾草,每每回乡,忘了去看它一眼。当年的旧识,不过二十来年,早已散尽,彼此不同衣饭各自饱暖。一些人早已老去,也像狗尾草,静静过得一岁又一岁,发芽,抽茎,开花,结籽,衰老……循环往复,不美丽不优雅,如此了结一生。
狗尾草外,还有狗舌草,高地草野常见,全株灰白色软毛,根叶数多,开展于地面。初夏时抽茎,于顶处开鲜黄色菊状花数朵,点缀在绿草上。狗舌草喜半阴,耐寒,其格有君子性。乡下还有鼠尾草,长在山野疏林中,茎有方棱,夏季开出层轮状紫色唇形小花。我喜欢狗尾草,从来没有喜欢过鼠尾草。我的文字也像狗尾草,身处原野,高天流云。文字像狗尾草也好,循环往复,一岁一岁守着高天流云,随他红花艳阳。
酒德颂
捧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粬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刘伶《酒德颂》
菊花开了,飘散清淡薄香。街道树叶慢慢转黄,阳光淡了,心情也清淡,想找人清谈。可惜无人与话,只好读书,取一册《世说新语》,简约生姿的文字可以下酒。史书可下酒,笔记亦可下酒。没有酒,以茶代之。春天朋友从家乡寄来的新茶,舍不得喝完,存不得法,在柜子已是陈茶了。泡杯在手,有友情的温暖,还是喜滋滋的。
茶不如新,新茶馥郁满口。酒不如旧,陈酒飘香一室。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酒被剔除在外,实在不公平。酒的重要,与酱醋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送人有饯行酒,接风设洗尘酒;好事饮庆功酒,坏事喝安抚酒;婚庆是喜酒,吊唁有丧酒;小儿出生满月酒,老人生日摆寿酒。可谓人不离酒,酒不离人。
喝酒是种心境,以酒助味,借酒消愁。世故不可无茶,有趣不可无酒。一大桌人,半生不熟或夹生夹熟或滚瓜烂熟,埋头吃饭吃菜,到底冷寂了一些,少了热闹;觥筹交错,小杯换大杯,不亦乐乎。恰逢丽人在席,虽推犹劝之下喝上半杯,脸红若桃花,眼媚似云霞,平添一处春景。
茶越喝越淡,酒越喝越浓。古人让酒居四戒之首,真是明察秋毫,所谓酒色财气。西门庆与潘金莲苟合,王婆将盘馔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西门庆拿起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三盅酒下肚,哄动春心,禁不起人家再三以言语相挑,两个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正是:
须知酒色本相连,饮食能成男女缘。
有人恨海棠无香,恨鲫鱼多刺,恨《红楼梦》未完。我却多一恨,恨肠胃无酒量。平生畏酒如药,茶只是喝,无视品种。酒多是不喝,不论贵贱。
父辈喝酒,猜拳呼喝,好不痛快,以为酒是仙丹。少时趁无人之际,悄悄喝一口,又辣又呛,舀满满一瓢水漱了好几遍口才缓过气来。从此视酒如鬼神,敬而远之。如今年岁渐长,酒量却不增分毫。书上说痛饮从来别有肠,心下霍然,生来无别肠,喝酒一事,努力也属枉然。
大袖翩翩的六朝人喝杜康酒,李白、王维喝新丰酒,民国时,文人热衷黄酒,现代许多人喜欢啤酒,文化越来越浅,酒量也越来越小。文章是古人的好,酒量也是古人的好。不羡古人,且偷浮生,几碟小菜,两盘点心,喝点小酒,不谈风雅,只论风月,倒也快活。
有肉有酒,闲饮闹市,自在潇洒。手持玻璃樽,仿佛身在亭台,于楼阁间闲看闲聊闲饮。喝到微醺,醉也不是真醉,醒也不是真醒,几个人相拥散去,低头是朦胧的灯光,抬头有半圆的月亮,一路踏步而歌。
喝酒要闲气。这闲,是好整以暇,是置之度外,是闲情逸致。今人喝酒每每总是出于意气,喝得一身匪气,吐得一地酒气。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最好,倘能如此,算识得饮酒之妙境也。
二三十年,滴酒不沾,这是我得意的。喝酒是奢侈事,在盛世喝酒,未免浪费。如果生逢乱世,大抵会喝点酒。清风明月下,国破山河中,醉眼迷离了刀光剑影。如果还能散发,如果还有扁舟,如果还有曹操、嵇康、陶渊明、辛弃疾,兴许会沉醉三天三夜。
酒不入肠,也有微醺的醉意,你醉的是酒,我醉的是字。
与其说喝酒,倒不如说是读酒。常常在书中读出酒味,从比喻写起:
先秦古文如陈酒,魏晋文章如米酒,唐诗宋词如黄酒,明清小品如清酒,元明话本如啤酒。
有人文章是药酒,有人文章是红酒,有人文章是糟酒,有人文章是果酒。有人文章不是酒,是醋,是红烧肉,是排骨汤,是猪食,是狗粮,是鸟粪,是一地鸡毛,是漫天大雪。一地鸡毛忽然又做了漫天大雪。有天路过屠宰场,看见几个少年拿鸡毛当令箭,不,抓鸡毛当武器打架。只见一地鸡毛做了漫天大雪。恰恰又是白鸡之毛,那雪越发雪白。
前些时朋友请托给她朋友的朋友诗集作序,这么写道:
说奇怪也奇怪,说不奇怪也不奇怪,突然觉得书中“风雨兼程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可以对上。王维这首《送元二使安西》上一句恰恰是“劝君更尽一杯酒”。劝君更尽一杯酒,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茶风要婉约,如溪流潺湲;酒风须豪放,江河呼啸般最好。虽不善饮,却心慕高阳酒徒,所谓痛饮,剧饮千杯男儿事。书上见人痛饮酒,不是亲睹,却觉得真真大快意也——随从自马背上解下一只大皮袋,快步走近,双手奉上。那人拔下塞子,皮袋高举过顶,微微倾侧,一股白酒激泻而下。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之不已,一口气不停,一袋二十来斤白酒涓滴无存。只见肚子微微胀起,脸色却黑黝黝地一如平时,毫无酒意。
酒的优劣不论,酒风要正大,山高水长。酒里有趣味,与人饮,共花饮,对月饮,和风饮,靠山饮,观星饮,临河饮,看海饮……且将须臾繁华,换作浅斟低唱。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此景可以痛饮,饮的是一卷山河。白云满地江湖阔,此时饮酒亦好,饮的是逍遥游。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究竟无哀乐,到底浩荡。
有几年,书桌后特意放上酒,有红酒有白酒有黄酒有清酒。酒里有神,酒神。坐在酒前读书作文,觉得能贯通酒之神。酒神者,行无踪迹,纵意而为。以天地为房舍,以刹那为万年,以万年为朝露,以日月为心,以心为八荒,以八荒为尘埃。不悲不喜无思无虑乃至无我无无我。好文章当有神,金石神珠玉神蔬笋神山林神江水神湖海神。文章人也不妨偶尔尊师酒神。
刘伶作过《酒德颂》,说一大先生饮酒陶然,入了超凡境。开天辟地不过一天,万年须臾,放纵心意,随遇而安,不思不想,无知无觉地大醉,很久才醒酒。那人不闻雷霆巨声,不知识泰山之大,不论寒暑冷热,无视利害欲望。俯看世间万事万物,不过如江汉区区浮萍而已。如此之人,真可谓酒神也。
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文章留名是空,饮而留名亦空,人凭空来,再遁空去。学识、见解无需多言,如今对文章的向往,希望偶见空相,空即是色。有人说司马迁不用儒家精神而以老子论照笔下,《史记》会无可估量地伟大。以儒镜照史,是迂腐的。《史记》里忘记儒家精神的篇章就出彩,如鸿门宴。
三十岁前,酒只是不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饭饿了就吃,不管好吃不好吃。病时,忧时,体倦时,神疲时,尤其多吃,饭长精神。三十岁后开始喝酒,不过只在逢年过节亲友相聚时浅尝一点,并不能入诗肠添锦绣,更没有壮雄心气冲斗牛。
年岁渐长,友人纷飞,像蒲公英不知飘在哪个角落,不妨用一杯酒尽情欢乐吧。突然懂了词里意思:“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当真是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曾经同行的人,天各一方或者各自饱暖。那时候我们比现在都要年轻,吃饭,喝茶,饮酒。我酒量不好,并不怕醉,甚至有醉又何妨之感,人生难得几回醉。友人酒量好,持壶相劝,说得多喝一杯,那是给“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作笺注。
酒逢喜气时吃方好,病时,忧时,体倦时,神疲时,杯酒大醉,不敢饮也。平生不喜欢喝酒,却爱食酒者。颜师古说,食酒者,谓能多饮,费尽其酒……汉朝于定国食酒数石不乱,冬月审理案件,饮酒益精明。食酒数石难,不乱更难,饮酒益精明难之又难难上又难。旧年在绍兴,曾豪饮过花雕一升,可谓食酒乎。
家族善饮者不少,父辈以上,无酒不欢,人人有酒量有酒胆。几个叔父辈,居家紧要事是自酿米酒,费时费事,不厌其烦。每年酿百十斤甚至几百斤,用瓦钵装得满满的,靠壁放在堂屋,一罐罐粗粗憨憨。
第一次喝酒在苏州。在古镇、园林、村落游荡几日,离别之际,友人动了酒心。拿来一瓶白酒,以鱼佐酒,两个人不知不觉喝下一瓶。秋日陶然春色,三分忘我三分迷糊,一路风吹着,觉得通透。此后喝过大酒喝过小酒,也有过花生米、烤肉,就瓶酒随意而饮。
有年暑天朋友招饮大蜀山下,暮气昏然,楼头灯火迷蒙,坐列无序,不分宾主,至微醺小醉,其间颇得佳处。几个人都是好年华,酒酣耳热,饭后在山里放浪而走,月色晦暗,心情晴朗。现在怀想,颇有些怅惘,不过六七年时间,那样的辰光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也是暑天,在云南抚仙湖,两人对坐在藤状植物缠绕的绿棚下,吃铜锅鱼、喝高粱酒。雨落在湖里,也落在我们头顶,水面安静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又起了雾,恍然如仙境。两个人在雨中饮酒,悠然自得。友人酒量大一些,我浅尝了几杯酒,微风轻拂。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的情景,觉得有唐诗宋词情味。
印象中北方人比南方人善饮。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一带,酒客有侠气,生怕酒淡,唯恐不醉。那年在鲁南微山湖畔夜宴,一场豪饮,来客一两斤酒量。席毕,个个满面红光、精神抖擞,无人醺然,一排酒瓶靠墙列阵布兵,蔚为大观。去台湾与福建一带,席上用的是牛眼大的酒盅,主人每每分作三两口才尽落喉中。
喝了几次白酒,心里还是畏惧。果酒、米酒、黄酒遇见了还稍有喜心,偶尔喜心浩大,气吞山河。在绍兴逗留几日,与黄酒脾气相投,每天除早饭外饮之不断。酒以白瓷饭碗斟上,仿佛酱油,多则近十碗,少则一两碗。每夜酒后必作文,无有醉意,心下称奇,同行者皆觉得咄咄怪事。那样的豪兴后来再没有过。绍兴黄酒像苦雨斋的文章,绵软,后劲十足,苦雨斋的阿弥陀佛里是有金刚大力的。过了三十岁才开始喜欢知堂,他的文章近乎砖铭,需要人凝神细读才得滋味才知风神。
某年远游归来,朋友请饭洗尘。座上有黄酒,兴致颇好,两盏下去,不料得了大醉,平生第一遭唯一遭。至此方明白祖父当年说的话,喝一生酒丢一生丑。醉后意识虽在,然身体不听使唤,两腿进退艰难,难逃丑态,不必细表。
大小酒场二十几次,奇怪的是,酒量不仅未能见涨且越来越减退。苦海无边,索性回头,写过一篇《酒诰》:
无酒不成席,我当然也喝。今年饮酒十二场,天增岁月人增寿,唯酒量不增。多喝易醉,往往做不得事。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十榼,李白斗酒,古之圣贤无不善饮。我本布衣,三杯即乱,明年决定戒了。熟也罢生也罢,官也好民也好,无论男女老少,不分贫贱富贵,多吃菜少喝酒,认饭不认人。好酒费钱,聚饮伤身,此事两相无益。座上皆是客,相逢茶一杯,正可谓君子之交。酒少喝或不喝,对谁都好,对我好,对你更好。以此告四方友朋,也警示自己。时在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此后虽未能滴酒不沾,往往寒夜客来茶当酒,对杯中物尽量避之躲之。酒中趣味,我也懂得,乍暖还寒天气,一杯入喉,毛孔舒展开,浑身上下无处不妥帖,仿佛饮下一段温柔岁月。
那日在山里农家晚饭,鱼头汤火候正好,几道时鲜清爽可人,不油不腻。嚼着新嫩的笋干,晚霞刚刚落下,村口山月升上树梢,主人家拿来柿子酒,没喝过,想尝一口,到底止了意念。饮酒之心退潮了,再也涨不上来。
唱喏考
居家无事,闲翻了几本古旧的刻本线装书,人物绣像颇好,线条朗阔,浓眉大眼,梁山人物读来神爽。旧小说中绣像,柔靡有余,豪阔不足,细致有余,写意不足。那样的雕版,仕女图无妨,倘或是须眉豪杰之造相,总觉得少了英武气任侠气。
话说那日读《水浒传》,书中写郑屠一见鲁达走到门前,慌忙走出柜身,唱喏道:提辖恕罪。一边叫副手掇条凳子请坐来说话。唱喏属于古礼了,原为应答之声。《说文解字》不见喏字,只说:诺,应也。古人将诺当作敬言,是承领之辞,缓缓答应是诺,急忙回声则称唯,有成语唯唯诺诺,是说人恭顺听从,一味附和。韩非子《八奸》说: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
诺通喏,唱喏,有人书作唱诺,有人书作倡诺,还有人书作唱尔……《老学庵笔记》有论,古人所谓揖,举手而已,今时所谓喏,始于江左诸王。《世说新语》记载,人问王子猷兄弟诸人如何,支道林答:“见一群白项鸟,但闻唤哑哑声。”孙楷第说哑与喏音相去甚远,唤哑哑疑是笑语声,以为此论附会,殊未必然。
《搜神记》里的故事,东汉张奋家老宅,半夜三更将尽,一个身长一丈有余的人,头戴高帽,身穿黄色衣服,进堂屋大声喊细腰,细腰应喏。《夷坚志》上说,柳州黄沙峒山有黄巢庙,偶尔可以听到庙里声喏,仿佛几百个人一起发声听令。宋人吴自牧亲眼目睹皇帝车驾观潮,但见军仪于江中整肃队伍,望阙奏喏,声如雷震。问及内侍,才知道那是尊君之礼。如此可知喏有声,出声答应,出声相和。
唐宋习俗,唱喏不仅仅是答应,更有言辞中的敬意。如果在公堂上,还相随有拱手作揖弯腰之类,方才合乎规矩,二缺其一,即为失礼。唐人陆象先心性仁厚,不拘小节,任冯翊太守时,部下不少名门望族子弟,心性顽劣。某日,几人戏赌,一人说,他可在大厅上转动笏板,瞪眼而视,不对太守作揖,只是唱喏出来。众人道,倘或如此,情愿输掉一桌酒席。此人果真照做,陆象先视而不见。
唐宋人唱喏,多行叉手礼。叉手的方法,以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左手小指向右手腕边,右手四指直直朝向自家怀中,大拇指向上。如以右手掩胸,手不可太近,稍稍离衣服两三寸即可。宋代王虚中《训蒙法》上说,小儿六岁入学,第一件事是教叉手礼。唐时一般人相见唱小喏,见尊长至亲唱肥喏,尤其武官,迎拜必唱大喏。唱小喏,行步迟缓,有些忸怩,时人意味多了女子气,失了武将的体统。唱喏时弯腰朝地上低头,半会子不起来,差不多即是大大肥喏、大大大喏也。一笑。
在宋朝,唱喏为通行之礼。朝廷议事,皇太子与宰相以下曾经以躬身应喏为庙堂的礼仪。遇见皇帝车驾,导引官对臣僚百姓高呼:“躬身,不要拜,唱喏,直身,立奏圣躬万福。”有外邦使臣过来,舍人宣礼,受礼者要一一唱喏。《续资治通鉴》里还有隔帘貌喏,袁枚考证,貌喏,大概就是请安。世间总不免移风易俗,陆游记述说:“先君言,旧制朝参,拜舞而已,政和以后,增以喏。然绍兴中余造朝,已不复喏矣”。但唱喏为礼到底风行一时,朝堂之上如此,江湖乡野也如此,文官如此,武将也如此。
宋朝元佑至政和年间,朝廷颁布法令,军校见将官不唱喏,可处以责罚,重则问斩或者流放三年。军中将帅升帐,必有军士鸣鼓声喏,开营或排衙时,随从高声唱喏,祈望平安,则谓之平安喏。文官升堂,有人在大厅上厉声大呼咄,各司下属的官吏皆应声喏,快步出列,谓之咄散。宋人习俗如此,辽代皇帝上殿,朝臣也要唱喏,在一旁恭候着。但凡册封、做寿乃至科举,各列人等都要唱喏行礼。
喏偶尔也做承领词,郑之珍《目连救母》唱词道:
喏,古云;养儿待老,积谷防饥。
喏,尊姐之言皆是。
也有人将喏作感叹之用。宋人汪远之,在家排行第八,屡试不中,人讥笑他为汪八。赴省试,其兄夜里做得一梦,有使者骑马到来家门前,站在檐庭下大声呼叫报喜:“十年勤苦无人问,一日成名天下知,八解元过省。喏,喏。”十年勤苦无人问,一日成名天下知。自古如此,不独宋朝如此,至今亦是。
元杂剧中,一人穷得狠了,往纸马铺门前朝里唱了个肥喏,讨了些纸钱,又去酒店门首唱了个肥喏,讨半瓶酒,再去食店里唱了个肥喏,讨个馒头。可见民风朴素,唱个肥喏,居然得了物什酒食。
笔记、话本、杂剧、小说,常见各路人士唱喏,有人随之作揖礼敬,有人只是言语回答,还有人唱无礼喏。所谓无礼喏,一边作揖,一边口说无礼无礼,彼此客气寒暄,并不是无礼,实在太多礼。
《夷坚志》上说饶州有士卒朱显,有年夏日去乐平公干,青天白日,走到一个地方,忽然对左边虚空作了三次揖,唱个无声喏。同行人骇然不已,他却解释道,见到那里有三个官员聚坐一起,如何能不唱喏。《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宋江等四人大家唱个无礼喏。《西厢记》中红娘为莺莺述事云:前日寺里见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在门外等着红娘,向前深深唱个喏,别无余话。张国宾《相国寺公孙合汗衫》中,那人做拜云:“嫂嫂,我唱喏哩。”《警世通言》十九卷《崔衙内白鹞招妖》一章,好打猎的崔衙内道:“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个赏银三两,吃几杯酒了归;若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若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喏。《清平山堂话本》,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近前唱喏奉茶。
《水浒传》上的各路英雄好汉虽喜欢耍枪弄棒,日常里并不失礼,正当是礼多人不怪。王进见高俅,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身站起来立在一边。林冲听庄客称洪教头做教师,以为是柴进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洪教头不睬,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孟州牢营中,众囚犯见着小管营施恩,一齐来唱喏。潘金莲拿叉竿不牢,失手滑下,正好打在西门庆头巾上。西门庆立住脚,待要发作,回过脸,见是个生得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身子,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二人问答,西门庆大大地唱个肥喏,一双眼都只在潘金莲身上,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武松回清河县,为报武大仇,一连唱了三个喏,一直奔西门庆药铺前来,看着主管也不敢过于冒失,按下怒火,上前唱个喏。宋江为招安见宿太尉,有求于人,不但唱喏,还躬身下拜。解真解宝见了毛太公,也声了喏。只有鲁智深天性疏狂,不拘礼节,到了《荡寇志》中,作书的人却叫他一见宋江,即撇下禅杖,唱个大喏,丢了《水浒传》中的心性。
《荡寇志》匆匆读过,据说俞万春深受流寇之害,下笔常常携私带愤,书中陈希真父女与官军合作,让梁山英雄一个个身死非命,无一幸免。他父女二人功成名就,入山修道,羽化登仙,成就正果。读《水浒传》,虽并不喜欢宋江,《荡寇志》中却将他凌迟处死,作者居心之狠令人不快,我读了也不以为然。鲁迅先生童年时曾以薄纸蒙在书上,一个个描下那些绣像插图,有成片段的《荡寇志》。
明清小说里有些唱喏,几乎专是作揖意思。取经路上,老人家见孙悟空相貌凶丑,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问怎么不唱老孙喏?当然也有例外,《拍案惊奇》中,重新投胎为节度使的儿子王士真叫一声左右哪里?身旁一伙人暴雷似答应了一声喏,拿下害他前身性命的李参军,第二日就将砍了他的脑袋,报了隔世的仇。
清朝方汝浩,自号清溪道人,作《禅真后史》专记异事,但常见世情。话说全伯通昔日行医,戴尖顶破檐帽,穿一领绝折旧道袍,见人怡颜悦色,一味承承,唱喏时,头拄着地,半会子不起来。后来得了生意,换了高巾阔服,出入轿马,全不似当年糊鞋衬黄瘦光景,径自白白胖胖,几根往上翘的黄须都变黑了,见人时腰躯先硬了一半。有不明就里的问道:腰硬,何不请医士服药?人笑答:“那厮与人行礼,止唱得半个喏。他是铜钱衬得腰硬,吃药怎么?这天杀的幸喜目中不识一丁,若省得数行字时,天上也飞去了。”原来腰硬要铜钱衬,我乡俗话至今还说,人穷是骨头不硬,还说钱壮怂人胆,有钱腰都硬些,有钱说话声音也大些。
与多人左右拱手作揖,则为簸箕喏。这个说法不多见。《禅真后史》有回说,大家唱了一个簸箕喏,坐下吃酒,直至更深。其余不论,单说几人坐下吃酒,直至更深,此真大快事也。
禅不参,道不学,不必拘礼簸箕喏。
吃吃吃,喝喝喝,一段光景此消磨。
乡野人家有簸箕,篾条编成铲状,用来运输,我地称为畚箕,挑运土石之用,愚公当日用来移太行王屋二山用的也是那物什。小时候曾用畚箕挑沙,箕口以锄头拍平,走路时不能太晃动,不然撒得一地。在南方吃过簸箕粄,大米浸泡磨成米浆,舀入圆簸箕内,左右摇动均匀,再用猛火蒸熟,然后将一层薄薄的米浆粄皮揭下,以肉丝、韭菜、豆芽、鲜笋、虾米、香菇等做馅,卷成圆筒的模样,又称卷粄。
读前人文章,言及民国时江南湖州、扬州、苏州、松江等地,尤谓作揖为唱喏。别乡不知道,老苏州风俗,除夕夜里祭祖,至今还有老人让孩子对祖先行礼叫唱喏。上海崇明也有乡民将祭拜祖宗时的磕头叫做唱喏。友人告诉我说,今日之唱喏和古人不同,只是祭拜神灵或祖先方才如此行礼,左手握右拳,置于胸前,作揖三次,口中小声祝祷。好在古风不灭,旧情旧景依稀。
遗风
再次回到故乡,母亲说菜园毛竹已经成林了,胡适满腹疑惑,原来十二三岁时候,某天傍晚,族叔挑着一大捆竹子走过,见他站在路旁,上前递过一根,说可以做烟管。少年人不吸烟,索性把它种在花坛。竹子长得快,一年年兴旺起来,花坛太小,母亲将其移到菜园,漫了一地,还向别人家园子生发去。往事久远,胡先生已经记不起、认不出了。
有年冬天,和友人结伴去徽州胡适故居,见不到长袍马褂的民国旧人了,当年的竹林也找不到了,菜畦被流年洗成空地,只剩冰冷的青石板。一代人的风仪,逝去就逝去了。前尘如梦,旧情似水,百十年前的人事曾经笔尖,再看时有哀愁有欢喜,最难将息。世间物体人事,总是要渐渐别离的。
这些年,民国文章不大看了,更偏爱他们的墨迹。端凝而流动的隶书,有隐晦的心事;流畅而清通的行书,是心绪的畅达;一代民国人大多以毛笔作文,点横捺竖撇中留下生命的泪痕酸楚与莞尔微醺。不快时弄墨以自遣,愉悦时弄墨以自娱,墨影如芒,如刀刃如剑影如戟光,更有流连旧式庭院的才子襟怀。民国人的手迹和他们文章一样,各自面目,温文尔雅,随意谦和,从容不迫,多的是内敛、耐看、不张扬,高雅周到,偶尔还有郁结之气存乎其内,放浪而不失分寸。碑帖余味,亦可推敲之琢磨之。
偶见一本章士钊送给后辈的《柳文指要》,虚怀让人赐阅,签名钤印后,又忍不住嘱咐:请不要让年轻浮躁一辈人乱翻。半生心血一腔热忱,怕人唐突怕人亵玩。如此自尊如此自爱,也是自珍自惜,更有读书人的矜持与不随流俗。这样的风度如今不多了。
人生在世,有人贪生,有人慕义,有人好色,有人重名……世间没有那么多圣人完人,人性难免向下难免徘徊难免游荡,读书理当挑剔,处事不妨慈悲不妨宽容,多一分温厚多一分体谅,于人于己都好。芸芸众生,可怜人间,各自艰辛。
一代斯文如流水东逝,只能让人怀想。鲁迅、茅盾、林语堂、徐志摩、王国维、丰子恺、张恨水……无数次字里相逢,仿佛少年故交。有几回,灯下闲坐,恍惚以为自己是民国人。
学问文章,从来都是不足之渊泉,读书补过,过中还有过,一过又一过,一过更比一过高,人力实属有限,巧夺天工谈何容易。时序中年,文章依旧嫩生,真真无可奈何。
春日细雨连绵,深宵无眠,悠悠忽忽读了些诗词散曲小令,一时技痒,忍不住在稿纸上平平仄仄——
郭老晚来真命蹇,堪叹鲁迅死年轻。
苍生多少无常事,落水知堂也废名。
胡适文章能启问,可怜老舍与巴人。
了然庄子刘文典,挨斗牛棚陈白尘。
萧红早逝得文运,扶杖巴金老更成。
金粉世家张恨水,八旬茅盾是书生。
严复林纾提复古,陈门独秀倡时新。
上元灯下黄粱梦,鲁迅偏偏好骂人。
疑古玄同多怪论,边城呐喊大声名。
骆驼祥子沉沦后,背影匆匆朱自清。
猛虎集中含秀蕴,彷徨古庙夜深沉。
围城俗世茶烟酒,缶老齐璜水墨深。
兵家笔墨满天星,华丽缘牵张爱玲。
啼笑因缘金锁记,桑干河上短长亭。
文言白话共躯身,合璧中西乱世人。
迟桂花开香沁骨,春风沉醉荡心神。
弘一尊师貌瘦藤,苦茶庵里系牛绳。
遗风五四心头记,燃起冰心小橘灯。
云深
宋元古画里的云,辽阔深远。苍黄的旧纸老帛俨若大千,一些山脉一些树木一些流水隐在云深处,深不可测,总觉得其中有隐士,不知姓名不知行状,兴许如先秦晨门、接舆、荷蓧丈人、长沮、桀溺一类大贤。
读山水,读的多是云是雾。打开手卷,一点点抻拉,云出来了,不知道是春天的云、秋天的云,还是夏天的云、冬天的云。云一白,朱印格外红,旧时朱砂颜色真好,红得有体温。远远地,看见树在山岚间一片又一片,或在某个角落枯荣挺立,婆娑虬枝,自在安稳。叶子和枝丫,以墨点绘成。有树就有草,浅浅生在画面下端。不远处是河,河上有船,淡墨寥寥几痕人影,无面目有精神,无线条有气度。岸上往往有亭,空空无人亦可,几客闲坐亦可。远山大片的云,几百年了,旧日的云总也不散。偶尔,云间石路上,立着一长袍老翁,拄短杖向山林深处走去,深处是苍茫的白云。
春看晓云。破晓时山间的嬉啼,是群鸟的喧哗。曙光初现,壮阔欢欣的原野呼应着浩大的黎明之光,紫色的烟云逐渐绵延露白的天际。夏则看夜云。夜里远近潺湲的流水,幻化成山谷冉冉的云岚烟雾,一缕又一缕。月亮上来的时候,星云飞入夜空。秋日黄昏,日近西山,倦鸟归巢,两只三只四五只飞过,远山云间隐约有大雁结伴远去。暮色渐浓,云赤红色酱红色浅红色橘红色粉红色。云深处,日影如幻如梦。冬天早晨,雪后自不必说,地冻霜白,纤细白云与山相依,令人神迷遐想。
谷雨时节去九华山看茶。追云而上,走到云里,云又在前头 。茶山高耸入云,上到山顶发现云又在山之外,从半山腰升起 ,像一朵朵莲花,升到高处,缓缓四散飞天。云深处可望而不可即。
宣和年间,皇家园林艮岳刚刚建成,赵佶令东京开封附近山民制油绢囊,以水浸湿后放在深山上收纳云雾,作为贡品,是为贡云。每每驾车游玩时,打开油绢囊,须臾,云开四散,仿佛行走在千岩万壑间,如神山仙境。
苏轼也集云,说云气自山中来,像群马奔突,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回家后,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苏轼攓云,后人视为风雅。清初名士王渔洋还以身印证,说他在秦栈道,路两旁石罅间烟气如缕,弥漫山谷,行人衣袖中皆有云。
深秋去山里,通体萎去的芒草顶着一束银灰色芒花。芒花毛茸茸的,柔软蓬松,山下仰望如云,让人有些恍惚。山坡上一棵老树又高又壮,浓密的松针闪着油光。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常见的古松也那样好看那样挺拔,每日路过,觉得松顶就是云。
“上学去?”
“上学去。种菜呀?”
“种菜。”
“放学了?”
“放学了。浇水呀?”
“浇水。”
松下有块菜地,常见农人劳作耕种。种青菜萝卜,种葱蒜莴笋,偶尔还在地头种一排油菜花。菜地春花秋月,与古松不相干,它孤零零矗立坝上。松花开,松花谢。松花开时,风一吹,纷纷扬扬一身。松花开时,也像云。
夜里靠在床头翻书,想起旧事。屋顶积雪融化滴答打在窗沿上。拥被而卧,忽有春意。
午饭后,想小寐片刻,躺着不是,趴着不是。迷迷糊糊,干脆睁眼撑着。撑着撑着,脑子里冒出了一些诗,起先“云深不知处”一句独秀,后来整首诗浮现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的《寻隐者不遇》,诗名大有章法,寻是一味,隐者是一味,不遇又是一味,如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何必见戴?这样的性情,除了魏晋,哪里能见?大沼枕山句曰:“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晚唐诗不论,南朝人物实在蕴藉风流,让人神往。
人生无非两种境地,如江河洋洋归于大海,海上生明月,静而阔,浩渺一片。又或者缘溪而行,上到深林白云间,山色空蒙中。人生往往在乐山与乐水之间徘徊,或者乐山或者乐水。这么一想,大脑越发清醒,跟着,一句句诗排山倒海一样呼啸而来:
策杖白云岑,云深不知处。
恍见云中君,白云乡里住。
举手弄竹云,招我登云路。
漫漫云路长,愿乘黄鹤驭。
黄鹤不复回,白云自来去。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知世之言。这样的道理,染世渐深,才慢慢懂得。
住在云深处,枕着雨中千山万壑的流泉入睡。天明早起看山 ,坐在阳台上,看一清晨的云。阳台外的天,辽阔无际,雨丝细密密,一道又一道。树被重重地洗过了,绿得近墨,水分太足 ,在盛夏的空气中葳蕤苍翠。茶虽陈,有老朋友陪聊,喝在嘴里,还是乐陶陶的。用来遣兴,即便陈茶,也会让时光变得慢悠悠的,跟着悠闲、闲散、散淡、淡泊一起涌来。茶是无辜的,陈不是它的错。
也就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地轻摇杯子,手中茶水微漾,像一泊湖水细浪拍堤。一院子树木,阳台上有朋友莳弄的兰草,树木无言,兰草无言,人也无言,无言独上二楼看云。
在无所事事之际看云,看的不是云,是心情。
好久没见故乡的云,不免起了乡思。人间处处有雨,天下何处无云。故乡的云是孤本,乌云白云红云铅云灰云黑云,千姿百态,关键还有一份故乡的风土民情。
坐在阳台,一抬头,不远处大团的云像棉花像羊群。也的确像羊群,山树是它的草原,羊群奔腾,慢慢离山而去。又像抖开的棉被,软软的,一下摊在床上。厚的云,一团团堆积;重的云,沉沉凝滞着;轻的云,随风飘散;薄的云,欲遮还羞,或丝或片,露出纯棉的白或者淡淡的灰,透过稀薄处,可见天空。
刚开始是有规则的云,风一吹,云散了,散成极有韵味的一朵朵。天空飘满了云。白云纯洁,一捧捧滚滚而来,有富足美。乌云像移动的焦墨,用干笔蘸浓墨,传统叫焦墨,焦墨可以说是最干的浓墨。灰云则是水墨,在焦、浓、重、淡、清之间焕发精神。
比我高的是楼,比楼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树,比树高的是云,比云高的是天。天之高,不知其几万里也,天之大,更不知其几万里也。
中午出去吃饭,见一女子在厨房烧菜,头发蓬松,家居服蓬松。她看了我一眼,那是人间的云。
天出奇冷,松土冻成了酥糕,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站在楼头远望,一人携子散步,稚儿忽站树下小遗,生怕他出尿成冰撑在地上。
居家览读,扉页有前辈手跋:“三十年前印旧书,摩挲字迹已模胡。存亡继绝真难事,不怕丢差不怕输。旧作打油一首写贻竹峰兄。念楼。”模糊作模胡,赠作贻,是老派习惯 ,也是老派风气老派坚持 。
读书况味如看云。有人捡拾往年文集,感慨尚有做作,却亦颇佳,说自己垂老自夸,亦可笑也。难得垂老自夸,云深处展颜一粲。
好文章如云,所谓行云流水,挥毫落纸如云烟。
昆明的雨
午饭云南菜,主食过桥米线,视配菜多寡奢简定名,有秀才米线、举人米线、探花米线、榜眼米线、状元米线。不想取得功名,要了碗素米线,掺入鸡汤,忽然怀想起昆明的雨来。
第一次去昆明,遇见了雨,夏日的大雨。进城后,急雨甫住,在暮色中穿街过巷消夜。一棵棵树,高且大,遮得头顶天空严严实实。在树下走过,与友人轻轻说着话。密密匝匝的灌木丛,黯淡里不辨品类,数不清的绿叶,被雨水淋得透湿,饱满的植被气息滚滚而来。
饮食街到了,走进一家饭摊,穿过窄窄的长长的楼梯,上得二楼。店家端上牛肉、烧鱼、烤茄子、凤爪、豆腐果。雨下大了,一点点打得顶棚砰砰乱响,几个人喝了两斤高粱酒。一会雨停了,风润润地吹过天台,很舒服。
第二天去翠湖小坐。湖水碧绿,荷花开了,几只鸟盘旋其上,胸襟一淡。雨又赶来凑趣,细细落下,密匝匝一湖水泡,雾气淡淡从容游离,芭蕉叶笃笃作响,荷风雨意鸟鸣蛙声交相入耳,一时空明。人坐椅观天,也观云观水观楼观亭观花观树观人观荷观雨,乃至观心观世观自在。炭锅跳动,煨着一尾鱼,川味的麻融合云南鲜椒之辣和着鱼肉鱼的香鲜气袅来。饮过两杯酒,心里有春意。记忆鲜活,仿佛还是在昨天。很怀念那一幕的情味,烟火味与友朋味。
这些年看雨的心思渐渐淡了,看雪的心思也淡了,好在还有读书的兴致。泡壶普洱,拧亮台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读圣贤书也读剩闲书。圣贤书有菩萨庄严,剩闲书里三五个散仙跳脱可喜可近。
那日在滇池边读闲书,几声惊雷敲响客舍。推窗一看,滇池上空乌云密布,大风吹过如敲响铁皮鼓,嘎嘎震动。雷在远处咆哮,闪电亮起,粗壮的雨线一茬茬盖过来。山水是天地挥洒的水彩画,城市是天地涂抹的丙烯画,在大雨的幕帘中,一律变成了单调的木炭画。持续几天的炎热,终因雨而告停。黄昏时分,天色已经很暗了,比天色更暗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暗的是天云,比天云更暗的是人心。到底隔了肚皮,密不透风,无一丝光亮。站在小楼的阳台上眺望远山雨雾,屋檐滴答响水。乌云像骏马,风雨中,只差一双翅膀,就可以腾飞了。一时得了旧日的闲暇。
少年在乡下,夏天常有急雨,四野不见屋舍,来不及避开。雨淋得衣衫滑腻,似乎能听见火焰熄灭嗤嗤的声音。有时候雨下得大了,狂放滂沱压着山峦,压着人。闪电通红像刚出炉的铁钳,在天空开了一道一道缺口。雨点像出窝抢食的小兽,劈劈啪啪砸下,扑到人肩上背上,带着野性。
去过几次昆明,总赶上雨。雨断断续续,滴在梧桐叶上,落在樟树上。倘或是秋天,虽然昆明四季如春,也偶有枝叶零落飘下。树叶泡在雨水里,散发出诡异的果皮树木清香。巷子鼓荡着新鲜的水汽,满满溢出楼顶,飘在四周。
昆明古木甚多,滇朴、油杉、黄连木、黄背栎、锐齿槲栎、清香木、麻栎、银杏、梅……一株株老树高古奇拗,最可远观,不能亵玩。树比楼年岁久,有些几百年盘踞在窄小的巷子里,其状素美嶙峋,我没有为之一哭,倒是感慨生之倔强。
昆明是有些旧味的,倘或下了雨,旧味一下悠远成了古都。弄堂幽暗暗的树影,刺向临街的小楼,有侯门深深的景况,总疑心会走出几个青布直裰戴四方平定巾的古人。秋色秋雨,家家户户关上窗子,有人嫌天光太暗,开了灯。到底是白天,又隔着玻璃,光线看起来很淡,像寂灭前的烛火,摇曳出一丝朦胧的光亮。闪身进得一家洁净的店面,点了份米线,浇头是松毛菌,有清凉的鲜香。有些浅浅的黯然,有些淡淡的欢喜。
昆明的雨天只是舒朗,雷雨暴雨也很美,有丰满充沛的力。雨意积聚,一点点渗入,体内渐渐透明澄澈。或许和雨有关,也可能与心情有关,觉得城市离自己很近,雨就在身边。风渐渐小了,天空被雨水过滤净透,有种成熟而恬淡的美丽,像哺乳时的女人,脸上荡漾着清潋的微笑。
小巷深处传来行人蹚过泥水的声音,垮塌,垮塌,塌……
昆明并非真的一年四季如春。特别是冬天,特别是凌晨,倘或下一点雨,暗夜下有稀稀落落的冷意。雨丝淋湿了一切,漫眼是不见尽头的雨雾,三五个夜归人在其间隐现。冷意随雨而来,带着深夜的寒意,尾随旅迹,一路挥之不去。
去皮山
去皮山,心里有欢欣意思,大抵因为吃过不少那里的核桃。有年还得了两箱皮山石榴,果大、皮薄、汁多、色艳、核软、味甜,堪称其科属之名品也尤物也,经年不忘。一方水土一方风物,熟悉了风物,就想去亲近一下水土了。
没有想到皮山那么遥远,离我家近万里距离,距离乌鲁木齐还有三千多里,御风向前,过桥涉涧、翻山越岭,像是去朝圣一般。到了和田,皮山俨然在望,车行不绝,一路都是平坦的。人疑惑着,想去寻山的踪影,并未见一座山,连小丘也无,窗外连绵的是荒漠戈壁。
皮山得名因为先秦人樊仲皮,承袭祖职,他在周朝担任卿士,后人称其封地皮氏邑。秦始皇时,由于战乱,皮氏向西迁徙,进入此地,称皮山族,西汉时建城立国,史称皮山国,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东汉时被于阗国吞并,后来复国,三国时为皮穴国,北魏时为蒲山国。
皮山国实在太小,史书说他户五百,口三千五百,胜兵五百人,左右将,左右都尉,骑军译长各一个……这样的小国,老子应该喜欢吧,《道德经》是推崇小国寡民的。正所谓:小国寡民……虽有甲兵,无所陈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老子推崇无为,很多人也知道无为之妙,奈何俗世却希望有为。
在皮山的几日,不凑巧,正是黄沙天,视野总是阴的,尘土弥漫,像雾霾又像天地被一层麻布袋子笼罩住了一般。树叶未动,地面也扬尘,细细的,像雾像粉,一路卷起,扑到人的鞋面,便是薄薄的一层灰。人在室外待得久了,口舌唇齿隐隐有细沙的颗粒感。但是我很喜欢这一方苍天厚土,觉得此地空阔、辽远、雄浑、敦朴,有大文章况味,是《史记》是《汉书》,是跌宕的古风,是唐宋八大家文章。
皮山天地大,人也生得高大,男女皆健硕欣长,想象他们往日马上驰骋,他们的模样身影,还有当年的纵横气、英雄气,不由得一阵神旺。
皮山是有名的长寿之乡,几日饮食,似乎也不见特殊,只能说这一方大地育人吧。不独育人,更养物。村头人家的玉米葳蕤一片;一树的枣子,束腰形,饱满挂在枝头,阳光一照,隐隐有粼粼波光;西红柿好像不服输一般在地里疯长,红彤彤挤在一起;青色的核桃牛眼般大小,只待秋风催老,摘一个砸开,清脆爽口。皮山羊肉也与他乡颇有不同,不闻丝毫膻气,肥美丰腴,肉质极鲜嫩,同行有人不吃羊肉,也不由食指一动,忍不住大快朵颐。
去了皮山,走在街头村口,乌鲁木齐是偏远的,杭州是偏远的,广州更是偏远的,所有的地方都是偏远的。皮山有山,且是大山,喀喇昆仑山,又称黑水之山、黑河之山。千百年乃至千万年,那些流水倾泻而下,其气苍莽,其势郁蒙,一路奔腾,弥原淹野,滋润得嘉禾蔚生。
望昆仑
看昆仑山,从和田到洛浦然后到策勒……
穿过沙漠,两旁都是绿树,一些红柳、一些胡杨嫣然在野。过了片刻,有草地,草越来越密,见到羊群见到牛马,羊一脸自在,牛悠闲吃草,马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像是一幅画,又像一尊雕塑,似乎大梦未醒。人非马,焉知马之梦,假想而已。马非人,焉知我不知其梦?人非我,焉知我不知马之梦?
车行不绝,马兀自动也不动,转眼就在身后,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乃至空无。
羊越来越多,三五只乃至百十只,一群群,在绿色的草原上,点点朵朵,如白云如乌云,入眼都是祥云,有吉祥意思。地势越发多些起伏了,先是缓缓的草坡,渐行渐深,草坡越来越大,如柳叶如半月,不多时即见高岭,有些陡然意思,来到了板兰格草场。迎面是湿润的感觉,身体一阵通透,一阵滋润,风凉凉的,雨也来凑趣,云山雾罩,有江南三四月的气息。
草场有山,乳峰山,一步步上得山顶。赫然立着一方石头,写有仙界之门几个字。站在石头边,心想就从此下去,走入弥天大雾中,是不是就能踏入仙界,从此不在五行中,远离了红尘的烦恼呢?石头背面有铭文,刻的是《山海经》里的话,一句句扬声读出来: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不知百神中可有专司智慧的文殊菩萨与可除众生病苦的药王菩萨。人到中年,所求无非智慧与健康了。面山而立,愿巍巍昆仑赐我智,愿大哉此山赐我力。
小雨如烟似雾,极目四望,不过一里视野,入眼依旧是草坡。那些雪山峡谷,隐藏在一片朦胧中。但我知道,那朦胧中有巨大的昆仑山,横亘大地,看不见来龙摸不透去脉,只能看见峰顶皑皑白雪。风从雪峰之顶吹下来,带着冷意,人呆呆站住,闭上眼睛,静静让风吹着,去感受那风,好像昆仑山的气息涌进了体内。
山不在眼里,山只在心底,如此便佳。心之所感比目之所及来得更辽阔吧,双眼所视,不过数峰而已,心头所思何止。
昆仑山是万山之祖,秦岭自此起脉,相传还是诸神在人间的都府所在地,是神山,王母娘娘也住在这里。小时候见过不少王母娘娘的图画,端庄可亲和善,一脸雍容。后来见古人书上说她形状虽然像人,却长了豹子的尾巴老虎的牙齿,更善啸,终日蓬发而戴胜。让我惆怅良久。胜者,玉头饰之一种,多为有孔圆形,左右各一,中间用连杆贯穿发髻装饰首髻。我有幸入藏过一只明人玉胜,小巧晶莹,可玩可赏。
一步步走下山,身子走远了,心魂还在那草坡,还在昆山山脉中。夜宿于田,依旧能感觉到几缕昆仑山顶的雪意,于是安然入寝了。
游衡山
以为衡山不过孤零零一座,其实有七十二峰,散布衡阳、长沙、湘潭、双峰等地。八百里洞庭,八百里衡山,一山一水,平分潇湘八分秋色。
衡山以衡阳回雁峰起首,长沙岳麓山收尾。常为岳麓山头客,偶然回雁峰下人。岳麓山有玲珑意思,回雁峰更小巧,俨然凸起的小小土丘,似乎能置于手掌把玩。不过山上有好石、好寺,更有好林荫,令人怡然。
入得衡山,抬头看看,或许因为是秋日,树叶疏朗一些,时近白露,依稀多了半缕枯山水的意味。暑热依旧,烈日当头,上山的和下山的一个个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脸颊腮边滚落,砸下来,衣衫尽湿,人像逃出水潭一般。路边大片大片的青绿,人也为之青绿。车来车往,满车的人,满山的树。人是走动的树,树是不动的人。都说人非草木,其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在世道沧桑中。
衡山峰峦错综,沟壑也复杂。几回疑心前方无路了,却柳暗花明,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一弯又一弯。山回路转,路转山回,一步步愈进愈深。
四野尽是高耸的树,可惜大多面生,它不认识我,我也识不得它,只知道有马尾松、柳树、杉木,也有樟树之类,远远的还有竹林。
下车,走进林中,人似乎全然绿了,脚底有落叶、枯枝,有松软的山土,踏步而行,没有声响。仰头看看,树大多直端端往上窜。上前抱起一棵松,径不过一尺,却极高,看不到顶,高高的树冠在空中枝叶交错,阳光从缝隙间打下来,眼底一道又一道白光,风一吹,光影闪烁有水波粼粼状。
和同游的人走散了,径自寻了个凉亭歇脚。一张石几,四个石凳,八方在望,清风徐来,迎面清凉,汗水消散了,一时通透,一时欢喜。身在衡山,何处不是衡山?半山亭是衡山,磨镜台是衡山,南天门是衡山,祝融峰是衡山。此刻,山间这一无名凉亭,也是衡山,还是我一个人的衡山。他们在山顶上一览众山小,我在这山腰看看大树,看看小草,也看看自己的心。脚底几只蚂蚁来回爬动,众生皆忙。俯瞰那蚂蚁,不知道它忙个什么?
一清瘦老人也来亭中闲坐,惊讶我是何方人,上前问了三五句家常话,奈何他一口湘音,听得云山雾罩,有些歉然,只能沉默了。就去看那云,一团云繁花乱开,一团云含苞未放,一团云在天际像卧龙一般,一团云又如山峰挺立,姑且当它是天上衡山之一峰吧。沉沉静静痴痴呆呆看着三三两两拉拉扯扯飘飘浮浮袅袅婷婷的云,心头悠悠荡荡恍恍惚惚,可惜云山峰峦可望不可及,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却莫名觉得与天空之云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口口,杯中的茶残了。
衡山为五岳之南岳,我老家天柱山为古南岳。古南岳的人上了一趟南岳,人是树,人也是山,今天我是衡山最小的一座峰,胡竹峰。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