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不是说了吗?走开。”
波登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半边脸在水中的倒影。熟悉却令人不安的画面。他再次闭上眼睛,立即意识到不对劲:他不是趴在河边的那具身体,而是(毋庸置疑)在头顶盘旋的那只脏兮兮的黑色乌鸦,正警惕地盯着水边的人,考虑着是否安全(小心无大错,尤其是在跟人类打交道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恶的小算盘,全都不可靠)。
他听到那人在说话,但附近没有别的活人,听了一阵子才发现那人在和谁说话——显然,是那人在水中的倒影。他想了想,笑了。他(作为乌鸦的他)这些年来也见识过上百万的人类,他们做出什么事他都不觉得惊讶。
“看在神的分上,别再跟着我了。”那人对水中的倒影说道,“我以为我已经跟你说得够清楚了,即便是你也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再跟你扯上任何关系了。”
“可不是,”倒影讥讽地回答,“你当然不想,至少在出事之前是这样。等到有人跟你动刀动枪,或者当你撞上几个士兵的时候,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到时候,你就指望我这个健壮、英勇的大英雄放下一切,飞奔来救你。你知道吗?左右摇摆真的不好。”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人类怒气冲冲地说,“而且,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希望你就这么闯过来大开杀戒,把一切都搞砸?”
“哦,是啊。现在你倒是觉得没有我,你也能把事情处理好。”
“本来就是。”
倒影大笑起来,“见鬼去吧,只要我一离开,不到两分钟你就会再次陷入麻烦。”
“你说谎,”人类叫道,“我的麻烦事都是你惹来的。”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倒影不动如山,表现出令人抓狂的镇定,“我倒要看看,当你需要我的时候,如果我不在,你又该怎么办。你基本上随时都需要我。想要试试吗?认真试试?”
“是的。”
“我可不信。幸运的是,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既然我接过了你的担子,我就得帮你解决问题。”
“去死吧。”
“你的嘴可真甜。还是老样子。哦,对了,说起来,你趁我不在的时候跟其他人会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又怎么样?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说了,他们是自己人,与我休戚与共,是我的一部分,可比你强多了。”
“是吗,我们走着瞧。让我们看看,下次你挖坑把自己给埋了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赶来挖你。不过,”倒影继续说道,“你别担心,我是说着玩的。我说过,我会替你扛着。碰巧,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知道的,对誓言和义务我从不马虎。而且,我早就不指望有人会感激我了。”
“感激?!”
“是的,感激。比如说,当我不在的时候会想起我,辗转难眠之类的。当然,我知道你还是很关心我的。”
“关心你?”
“那当然。要不然,当你发觉我没关注你的时候,为什么要不停地来找我呢?还有,那些被你埋藏在脑海深处的人,那些你不愿跟我说,甚至自己都假装不存在的人,为什么要想起他们?不过是因为,内心深处,你还是想要我回来的。”
“见鬼去吧!”那人尖叫道——
——波登睁开眼睛,意识到他一开始是对的。他就是河边的那具身体,而头顶上的乌鸦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乌鸦。更重要的是,他正直视着一张极其丑陋的老女人的脸,这张脸饱经风霜,介于五十到七十之间。老女人披着一条酷似乌鸦羽冠的硬邦邦的黑色披肩,看起来很强壮,她将他的身体翻过来,让他仰面朝天,从腰带处把他的剑扯了下来。发现他醒着后,她松开剑鞘,拔出剑刃,同时左手抵住他的胸口,大拇指掐住他的气管。他挣扎着抬起身体,左手的手掌够到了她的下巴之下;她那参差不齐、尖利的牙齿咬住了他的大拇指,迫使他迅速放手,然而这番折腾已经足以让那股压迫他喉咙的力道开始松动。此时,她已经完全拔出了剑,不过握剑的姿势很不自然,要想直刺腋下的话,剑身就太长了;她迟疑了一阵,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为波登赢得了足够的时间,他用力侧身向左,带得她失去平衡;同时右手握拳,重重打在她下颚侧面。有什么脆弱的东西被打碎了。她痛得怪叫一声,丢下剑跳了起来。波登伸手去够,但她精准地、狠狠地踢中了他的手,接着退后几步,背过身去。下颚的疼痛让她一边呻吟,一边跪在另一具尸体旁边开始翻寻。她完全没理会波登,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坐起来,拿回自己的剑,看着手上被咬的血和牙印。真的没必要咬这一口,他想。要不是头疼,他早就走过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了(她正在将死人的衬衫往脑袋方向扯下来,就像给兔子剥皮似的)。他站了起来,摇晃了一会儿,又跌下去跪在地上。头上不能再被砸了,他想,再受伤肯定没好结果。
他喘着粗气、积蓄力量准备再次站起来,同时环顾四周,这一次他要找的是相似之处,而非不同之处。最先吸引他的注意力,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是旧物堆之大以及占地之广,远超他以前所见,比伊奥拉仓库里的收藏品要多得多,甚至跟整个桑索里废旧市场比起来,规模也要大得多。这里肯定有几百具尸体,甚至有可能达到一千或者一千以上(先不论武器和盔甲,光是那些衬衫、裤子、靴子、腰带、蕾丝、纽扣、匕首、钱包、行囊、外套等物件就很可观;以积极的态度来看,这盛况比收获季的第一周还要强)。这意味着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大战,不管起因是什么。他想起醒来前隐约听见的一些声音(假设那不是梦的一部分),据说出了点意外,这场战斗本不该发生,至少不该扩大到如此规模。他有点疑惑,军队后来去了哪里?他们为什么匆匆离开,甚至没有时间留下来掩埋死者?
他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于是回头张望。老女人身旁出现了一个跟她长得差不多的妇人。他认识的这位(他是通过不对称的下颌把她跟另一位区分开来的)正跪在一个受伤士兵背后,将对方的双臂反剪在背后,而另一位正从腰带间拔出一把匕首。当然,这不关波登的事。但他手边正好有一块大小和形状都合适的石头。他捡起石头,用尽全力扔了出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没有命中目标,因为他的目标是拿匕首的女人的手臂或肩膀处。结果,石头砸中了她耳朵正上方的部位。她张开那松松垮垮的黑色斗篷疯狂地扑腾了几下,随后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另一个女人抬头看到他,尖声朝他嚷嚷着什么,随后放开那士兵的胳膊,抱起一堆衬衫、靴子、裤子和长袜之类的物件,一瘸一拐地朝着树林飞奔而去,她怀里的东西太多,两只手臂几乎无法合抱。
波登站起来,走过去用脚尖将那女人的身体翻过来。她还有呼吸,但很微弱,血从她的鼻子、嘴巴和耳朵涌出来。较为人道的做法恐怕是杀死她以结束她的痛苦,但他此时没心情。
“谢谢你。”有人说道。波登回头看去,他忘了那个喉咙差点被划开的士兵。严格说来,波登刚才救了他一命。
“不客气。”他说,“不过是本能罢了。没准我是在农场长大的。”
那人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笑了起来。“她们怎么能这么干?”他说,“太可怕了。”他顿了一下,低头看去。波登这才注意到他的腿有问题。“是马干的。”那人说道,“我记得的最后一幕是从自己的马上摔了下来。算我运气好,它们只踩了我的腿。”
波登皱起了眉头。他没理由伸出援手;但同样地,也没理由不帮忙。他本能地伸手去摸信件,接着又想起信已经送出去了。这样一来,时间就比较自由了。他走过去,跪在那人身旁。
“我要说的可能听起来比较奇怪,”他说,“但如果你想要我帮忙的话,你就好好听着,不要打岔。前一阵,我的头被砸了,失去了记忆,到现在还没恢复。这就意味着,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这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更不知道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明白吗?”
那人看着他,他看得出那人决定只点头不出声。
“很好。既然如此,”他继续说道,“我自然不知道你属于哪一方,又该把你送回哪里。这些都需要你来告诉我。要是能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你就算帮了大忙了。”
那人笑了笑,“很简单,我叫缪诺·西尔斯尼,是阿克提斯少将麾下第七轻骑兵师的小队长。这场仗我们应该是赢了,要是我猜对了这一点,你可以在河对岸从这里到桑索里之间的某个地方找到我们的营地;我想应该离这里很近,多半只有一里左右。当然,我毕竟断了两条腿,也有可能判断失误,因此,如果你不出手帮忙的话,我基本上就死定了。我说这话,并没有要给你施压的意思。”
波登点点头。“你运气好,”他说,“我正好要去桑索里。要是我把你送回去,作为交换,你们的人会给我一匹马吗?”
“毫无疑问。”
“那就行。当然,”波登继续说道,“要是我的马车还在,就不需要你们的马了。不过我感觉它多半已经丢了。待在这儿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走开的时候,那人嚷嚷着“你去哪里?回来!”之类的,但他懒得回答。他顺着来时路退回到树林中,凭记忆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他看到那棵树,看到更多的尸体(不用说,被剥得光溜溜的),还有那条路。不出所料,没有马车。
“马车没了。”他回到伤员身边说。在去树林以及回来的路上,他至少看到有一打幸存者,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割伤和骨折伤,但他已经帮了一个人了,无法帮更多。“真麻烦,没有马车,我该怎么把你先送过河,再下山到你的营地去?”
那人愁容满面。“我不知道。”
“可恶。”波登叹了口气。“我有办法。”他说,“算你运气好,我现在正好闲着没事。”
波登发现自己颇为强壮,对此,就连他本人也觉得讶异。虽然那士兵个头不大,但也不算轻,然而,除了一开始将他扛到肩上时费了点力气,拉伸了一下肌肉之外,波登发现自己不需要气喘吁吁也能扛动他。士兵也尽量不给他添麻烦:尽管被粗暴地甩到肩头,让两条断腿痛苦不堪,他却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结果刚过了河,他就坚持不住了。“对不起,”他喘着粗气说,“但我得在这里停下来。”被放下时受的苦多半跟被抬起来时差不多,或许还要更疼,但这不关波登的事,而且那士兵应对得颇为得体。“你没事吧?”等波登缓了口气,终于可以说话时,他立马问道。那人闭上眼睛,紧紧地抿着嘴唇,点点头。这固然是个谎言,却是出于善意。
“这么说,你们大概是官府军之类的。”等到那士兵睁开眼之后,他继续道,“敌人那边呢?”
缪诺队长做了个鬼脸。“另一类官府军。”他回答,“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是。另外三分之一是来自某个自由团的小分队,阿玛希商行。你听说过一个叫泰正思的人吗?”
波登点点头。“梅尔·波希克总督。”他回答,“我听说,有人发现他做了什么违法的事,逮捕了他。”
缪诺队长点点头,“没错。不幸的是,他不甘于被拘捕。一帮歹徒前去营救,把他放跑了,他去投奔了他的老朋友及合作伙伴,法龙·阿玛希。唉,至少这个消息现在是人尽皆知了。我们早在一年前就有这样的怀疑,可谁也不听。”缪诺队长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对不起,”他说,“法龙·阿玛希,你听说过吧?”
“大概吧。”波登回答,“本质上是个机会主义者,没什么立场,不介意当墙头草。你说的是这个家伙吗?”
“可以这么说。”缪诺队长回答,“是的,他确实帮了克罗南将军一两次;是的,在此期间他也确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说起来,不仅仅是发挥了某些作用,他可以说是力挽狂澜、反败为胜,拯救了帝国——他当得起这些形容。不过,他仍然是个叛国贼,几乎可以肯定是他派人去冒充劫掠者,烧毁村庄、屠杀无辜平民;有证据表明他和约瑟昆事件有关,只不过我们不清楚是他的人单独行事,还是他本人就与劫掠者狼狈为奸——你能想象吗,居然去帮那些人?你能听懂我说的吗?”
“懂。”波登回答,“这么说,与你们为敌的军队是……”
缪诺队长深吸一口气,再呼了出来。“一两天前,泰正思忽然在连科以北的地方与一千五百名阿玛希商行的长枪兵一起出现。我们刚好在莱斯·波希克,从这里往东一天行程的地方,正打算出发去练兵。我们突然得到通知,放下手头的事务去追他,把他带回来。我们有四千人,自认为可以手到擒来。我们不知道泰正思居然说动了连科总督,借到了三千守备军。翻过那边的山顶,看到他们正列队等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很震惊。”
“可以想象。”波登言不由衷。
队长叹了口气,“泰正思肯定以为他有机会说服阿克提斯加入他那边,因为尽管他占据了战略优势,可以在我们抵达之前守住浅滩,他却按兵不动,什么也没做;我们也同样按兵不动,什么也不做,因为交战的规则自然是不主动攻击,等到对方动手才能还击。与此同时,泰正思派出了一位信使——阿克提斯和信使在路上进行了会晤,或者叫‘和平谈判’吧,不重要。总之,我们停在那儿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候,毫无预警地出现了一个该死的傻瓜,自认为此时正是抢滩的好时机。老实说,我不知道先动手的是我们还是他们那边的人,因为我当时没注意;事实上,我当时离开了队伍,在灌木丛中拉屎,这是我个人的战前仪式。接下来,不用说,所有人都涌向浅滩,什么作战计划、作战序列,统统都不顾了。一场混战,河里人挤人,不是被踩到水底就是被水流冲走。这一切简直太愚蠢了。如果是阿玛希的人有此举动,或许还可以理解,但我们也这样?竟然蠢到这个程度?我很羞愧,真的。”
波登露出同情的表情,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这些话有多少主观成分。“我看到河里有很多人在推搡,”他说,“但我还没看到结果就分心了,等我——嗯,我第二次再看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结果怎么样?”
“我们赢了。”缪诺队长笑着回答,波登意识到他的年纪比他之前认为的要小得多,只不过缪诺眼中的痛苦和恐惧让波登觉得自己是在和同龄人打交道。“骑兵队,一如既往,使命必达。侦察兵在上游一里处发现了另一处浅滩——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简直太不像话了,我们可是在那条该死的河里你一拳我一腿,辛辛苦苦地打了三个小时——于是阿克提斯把我们聚集起来。你敢相信吗?在这之前我们一直是下马应战的,因为没有轻步兵,而重步兵全身包裹着铁器无法游泳,全都掉进河里淹死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接到撤出河床的命令,骑上了马,谢天谢地。我们收到指示尽快从另一处浅滩过河,从后方包抄敌军,接着——嗯,做我们该做的事,履行骑兵队的职责。而我们做到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看却难以消解的愁容,“那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我指的是他们,不是我们,但我们的前锋也打得很惨烈。当然,我在队伍中间,一旦发起冲锋,后面的事就顺其自然了。接下来一定是我方突破了敌方防线,因为队伍开始加速前进。就在此时,有个混蛋朝我扔了什么东西,我从马上摔了下来,就这样。”他叹了口气,“不过,我们肯定赢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之前的战况。他们那边的尸体堆积如山,我们这边或许只有一两个——当然,包括我。都怪我不好,拉高了连队的平均战损率。截至今日,我们在骑兵联赛中的排名是第二师的第一名,但我想今后的排名要降一位了。”
波登晃了晃肩膀以示同情。“继续出发吧,”他说,“很抱歉这样走走停停的,但我已经尽力了。”
他走了很久才走完一里路,但那是因为路上有一道陡坡要爬,而且湿湿的路面滑溜溜的,令他加倍费力。营地所在的位置和缪诺说的差不多,到达营地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不必说,他可没心情接受岗哨的刁难。
“停下,”一个持枪的男人从树后跳出来叫道,“谁在那里?站住,报上名来。”他加了一句,同时把枪平举到距波登的喉咙一寸之处。
“滚开。”波登回答,他没有停住脚步,只是往侧面走了一步,避开长枪继续往前走。卫兵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开始在后面追赶他。
“你!你难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说——”
“我听到了。”波登疲倦地说道,“听着,我扛着你们的人;他断了两条腿,天知道还受了什么别的伤。你要不要他?”
那卫兵显然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吧,”他可怜兮兮地说,“但我得先获得当值长官的许可。你就在这里等着——”
“想都别想。”波登厉声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一袋羊毛吗?要么你把他接过去,要么就让开,告诉我你们安置伤员的地方在哪里。”
卫兵看起来无比狼狈。“我的天……好吧,沿着两排帐篷之间的路一直走,在第三个路口向左转,第二个路口向右,看到一个绿色的大遮阳篷,那就是餐厅。伤兵营在餐厅后面,你的左手边。”
“别说了,”波登打断他,“你来带路。”
“但我不能离岗。”
“闭嘴,照我说的做。”
于是岗哨只得带起路来;一路上,每当他想找人来替他带路时,要么对方的军衔比他高,把他训斥一顿,拒绝了他,要么在他张口之前就溜走了。在这段时间内,波登的腿只能苦苦支撑,而缪诺还是跟之前一样重得要死。
“在那里,”岗哨指着营地中央一个绿色的帐篷说,“那个就是。”随后他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路跑了。
波登进来的时候,军医刚做完一台截肢手术;他站在桌边,一只手拿着一条腿,另一只手拿着一块血迹斑斑的厚厚的毛织物。“你是谁?”在卫生员将前一位病人挪到地上,让他躺在其他病人身边时,军医问道。
“你不认识的人。”波登说。他弯下腰,想要在不撞到缪诺,也不会摔到他的情况下把他放下来,放到桌子上。幸运的是,缪诺已经晕过去了。
军医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没看到要排队吗?”他抱怨道,指出波登刚才路过的那一排伤员。
“不关我的事。”他回答,“我说过我会送他到这里来,我做到了。作为回报,他说你们会给我一匹马。”
军医大笑起来。“恕我直言,”他说,“不过,你被骗了。抱歉,这是不可能的事。要是这是在普通军营,或许有可能。在伤兵营休想。”他咧嘴一笑,露出约四颗牙齿,“你若是觉得亏,想把伤员重新扔出去,这倒是可以,随便挑一个吧。”
这话触怒了波登,但卸下缪诺让他感到轻松喜悦,让他懒得再争辩。“见鬼去吧。”他说完,拖着脚步走出了帐篷,颓然坐在帐帘旁边一只低矮的木桶上。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除了觉得累以外,他脑子里空空的。随后,他允许自己开始发愁,开始琢磨该怎么回去。走着回去也太倒霉了吧。要是他们不肯给他一匹马(是他自己傻,轻易相信别人),那他就不得不买一匹或是偷一匹——这两个选择都不怎么样——要么就是哄骗别人让他搭个顺风车回到桑索里,或者至少捎他一程。但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打扰一下。”他抬起头。一个很年轻的士兵头戴一顶铮亮的巨大头盔,正低头看着他。“打扰一下,”年轻人重复道,“你刚才是不是送了一名伤员过来?”
波登点点头。“没准跟你想的不是同一个,”他补了一句,“我送的好像叫缪诺。”
“缪诺·西尔斯尼。是我的叔叔。”年轻人微笑道,“我刚去过伤兵营,其他人把你的事告诉了我。战斗结束以后找不到他,我非常担心。”
马!波登想。“别客气,”他说,“我在河边发现了他——正是时候,有两个可怕的老女人为了他的靴子正要杀了他——他让我把他送过来。他会没事吧?”他加了一句,想表现出关心的样子。
“还不知道,”年轻人严肃地回答,“军医说他断了两根肋骨,腿也折了,不过他承认见过更糟糕的情况。”他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你救了他的命,谢谢你。”
波登耸耸肩。“任何人都会这么做。”他做出一副大方的样子,“你别担心,”他继续说道,“我不打算勉强你,让你履行他的诺言。”
“诺言?”年轻人表现出适度的关切。
“哦,没什么。他只说,要是我能送他回来,他一定会让你们给我一匹马——不用说,我的马在战斗中丢了。不过,说真的,这一点也不重要。”
年轻人不同意,他认为这非常重要。而且,他是少将麾下的一名初级副官,有能力帮上一点忙,他愿意遵守——
最后,波登挑了一匹相当漂亮的栗色母马。他估计在桑索里的地下马匹市场上至少能卖到五十夸特。年轻人没告诉他这匹马的主人是谁,他也没问,只是彬彬有礼地向年轻人道了谢,牵着马的笼头,朝门口走去。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年轻人已经向他重复了七八次,“真的,虽说他是我的叔叔,但我们相处起来更像兄弟。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客气。”波登喃喃说道,暗自希望能在对方热情而敞亮的嗓门引来马的主人之前赶紧走开,“你们如今打算去哪里呢?”他为了转移话题,连忙补了一句。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年轻人一边回答,一边加大步伐跟了上来,“要么回莱斯,要么去连科,得看援军什么时候到。我听人说,因为事关泰正思,这次克罗南将军有可能会亲自出征。据说,他们彼此厌恶对方已经有很多年了。我希望这消息是真的,能效命于克罗南将军是真正的荣幸。”
波登明智地决定不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好了,祝你好运,”他说,“希望你和你的兄弟一切顺利。我要回桑索里了,你知道敌军朝哪个方向去了吗?我可不想和他们狭路相逢。”
年轻人轻快地点点头。“我明白,”他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可以问问别人,如果你愿意的话。”
“没关系,”波登立马向他保证,“我自己能行。谢谢你的帮助。”
“不,”年轻人诚恳地回答,“是我该感谢你。”
那年轻人几乎像海上风暴一样“安静”,但多亏了他,波登才能牵着一匹昂贵的好马出了营地的大门,他觉得这样也挺好。路很直,路面软硬适中,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他快马加鞭,在两天半内抵达桑索里——
随后他看到了马车。
他的马车——福克斯·罗伊森的马车——确凿无疑,车子左侧后挡板上的搭扣是弯的,还有那应急用的开口销;就连马也一样,一匹是灰色的,一匹是杂色的。在超车的时候,他慢了下来,与马车保持并行,使劲盯着并排坐在车座上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你们两个。”他叫道。
他们没有回答,甚至没有转头看他。男人几乎全身包裹在一件斗篷里,一顶黑色的宽边帽遮住了他的脸。然而,那个女人——
“柯碧斯?”
她猛地转过头,转得太急了,他很担心她把脖子扭伤。她收拢缰绳,停下马车。那个男人动了一下,大概正打算要说些什么,但她踢了踢男人的脚踝,嘘了他一声,让他闭嘴。
“柯碧斯,”波登又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哦,”她淡淡地问,“是你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莫名觉得这本该是他的台词。当然,见到了她,他也随即认出了那男人的外套和帽子。
“我在工作,”他说,“你呢?”
“一样,”她说,“你刚才正打算大吵大闹吧?可别。既然我之前能换搭档,现在就能再换一个,不是吗?”
和柯碧斯交谈总让波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他不止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大概吧,”他说,“不过,你怎么又出来耍这套把戏了?我以为你已经不干这一行了。”
她怒视着波登。“是吗?”她说,“不好意思,你弄错了。现在,我们能走了吗?”
这让他有点恼火。“不能。”他说,“这是我的马车。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别胡扯了,”柯碧斯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 “这是我的马车。我花了一大笔钱买的。”
“什么时候?”
“这很重要吗?”
波登从马鞍上探身过去,手腕猛地一转,将右边的缰绳从她手里夺过来。“因为这是我的马车,”他回答,“至少,它属于福克斯商行。我在前面那个浅滩处遭遇了一场战役,把马车弄丢了——”
“战役?什么战役?”
“——现在它出现在这里,而你坐在里面。你是从谁手里买的?什么时候买的?”
车座上的男人发出含含糊糊的挑衅声,柯碧斯没理他。“与你无关,”她不自然地回答,“放开我的缰绳。”
“不放。”
“别这么幼稚行吗?你非要知道的话,我是大约一个小时以前从一群拾荒者手里买的,在那个营地。能买到一辆马车简直太幸运了,车上还自带装备和干粮。遇到士兵的时候,我们也不得不舍弃原本的马车,慌忙逃走——不是那些士兵,是另一方,我想是输的那一方。”
“一群拾荒者,”波登重复道,“哦,你是指那些四处游荡,等一场仗打完之后就去打劫死者的人?居然有人允许他们进营地?”
“允许?”柯碧斯咧嘴一笑,“那营地出售特许经营权。这可是指挥官的外快,值不少钱呢。你以为他们在桑索里市场上卖的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波登感到自己原本的话题被岔开了。“这是题外话,”他说,“这辆马车仍然属于我——”
柯碧斯摇摇头,得意地笑了起来。“不,不属于你。”她说,“军事条例,关于战场遗物的规定,诸如此类。货物的有效所有权从获得官方授权的拾荒者转移到购买者。即使你不懂我说的是什么,福克斯·罗伊森也该懂。”
波登无言以对,反正他从来都看不穿柯碧斯的谎言。即使她在说实话,听起来也像撒谎;他只能通过语境,凭借自己的经验来推断。“不管怎么说,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你一定是疯了吧,还敢重操旧业,干起‘马车上的神明’这个行当。你没听说吗?就在几天前,有两个这么干的家伙被抓起来了。”
她不高兴地瞅着他。“那你想干什么?”她说,“告发我吗?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他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生气,“不过,你没必要再冒这样的风险。我以为——”他皱起了眉头,“你不是把所有的钱都赔光了吧?”
新晋神明猛地抬起头来。“什么钱?”
“你,闭嘴。没有,我当然没有。”柯碧斯怒气冲冲地反驳道,“这不叫‘赔光’。这叫——投资,仅此而已。”
“投资?”
“长期投资。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再次变现。在此期间,我得维持生计,而象牙镜的生意不太景气,就是这样。”
波登的火气上来了。“就这样,你又回来冒着生命危险骗人,”他说,“哦,这主意真棒,有进步。你为什么就不能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找份正当的工作呢?”
她看着他,说道:“像你一样。”
“跟我没关系。你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赔光,肯定还剩一点,能买上一辆手推车和几匹布——”
“你之前可没告诉我关于钱的事,”新晋神明不依不饶地说,“他在说什么呢?”
“安静。”柯碧斯嘘了他一声,“我没把钱赔光,我不是一直告诉你,这叫——”
然而,新晋神明此时愈发恼火起来。“你别想叫我闭嘴。”他拽着柯碧斯的胳膊问,“什么钱?”
“哎呀,好痛,”柯碧斯挣扎着抱怨道,“要是你再不放手——”
“把钱的事,”新晋神明坚持道,“交代清楚。”
波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他该出手干预,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干预似乎总是以血腥和杀戮收场。柯碧斯成功将手臂从对方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然而她的境况并没有好转。新晋神明原先只是有点恼火,此时他勃然大怒,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戴在中指上的戒指划破了她的嘴唇。她尖叫起来,想要从车座上跳下来,但新晋神明动作很快。他抓住柯碧斯的左手腕,把她拉了回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波登的马受了惊。波登勒住缰绳,退了回来;新晋神明一定是从眼角余光看到了这个动作并产生了误解,因为他将柯碧斯推倒在马车的车板上,自己站在车座上咆哮起来。“你别插手,听懂了吗?”波登忙着安抚马匹,既没有开口回答也没有转头看他。新晋神明不喜欢他的态度;他从支架上拿起刺棒,狠狠地挥了一下,可能是想要刺波登的马,但不但没有命中,反而在波登的脸上划出了一道伤痕。波登退缩了一下,却还是设法在马上坐稳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在刺棒碰到自己之后,他的左手就握住了刺棒的头,而且到现在还握着呢。
新晋神明很不满。他想要把刺棒夺回来;波登紧紧抓着,直到他看到新晋神明因为拉得太用力,快要失去平衡,这才放手。正如他所料,新晋神明仰面朝天跌倒在车座上,落地时左肩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柯碧斯探出头来,大声嚷嚷着快住手,也不知道是在冲谁喊。看到新晋神明爬回车座,她又迅速低下头躲了起来。这次,他手里拿着一把从乘客那侧车厢壁上钉着的一对大铜钩上取下来的伐木斧。
如果马没有受惊,波登就能轻而易举地退开,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当他试着将脚后跟一碰,催马前进的时候,马却不肯挪动。就在尝试失败之际,新晋神明已经进入了他的防守圈,对他构成了明确的威胁。他有意去砍新晋神明的胳膊而不是脖子,然而这个决定下得太迟,本能早已驱使他瞄准、攻击,于是,就在波登还在考虑怎么才能保住对方性命的时候,新晋神明已经向后倒去,而波登的刀背已经抵在左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正回到刀鞘中。
一阵沉默。
“你真的不能再这么干了。”柯碧斯用郁闷的嗓音不高兴地说道。
波登下马,慢慢走过去,来到新晋神明的尸体边。刀伤深可见骨。“你也看到刚才发生的事了,”他喃喃说道,“他想——”
“总有人想杀你。”柯碧斯回答,“你似乎很擅长招来想杀你的人。”她摇摇头,“他是个大嘴巴、臭脾气的傻瓜,完全不值得信任,甚至可能是我合作过的最一无是处的神,可他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同伴。”她坐在车座上,抓起一把未经加工的毛线擦拭飞溅的血迹,“自从遇到你,我的运气就糟透了。这都不是你的错,正如你做过的那些不好的或愚蠢的事一样,只不过,似乎厄运总是跟随着你,就像养猪人的靴子总散发着臭味一样。而你最终似乎总能安然摆脱困境。”
“我们最好离开这里,”波登说,“我不认为在离战场这么近的地方出现一具尸体会惹来什么麻烦,只不过,万一从营地出来的巡逻兵朝这边过来,我可不想在这里逗留。别的不提,我有个预感,那就是我可能不应该把这匹马带走。”
柯碧斯耸耸肩。“那就赶紧脱手。”她说,“前提是,你正打算回桑索里。”
“是的。你呢?”
“好吧,反正现在去莱斯也没意义了。”
“你在莱斯讨不到任何好处。”波登跳上车,坐在她身旁,说道,“官府军就是从那里来的——我是说那帮官府军,”他朝营地的方向挥了挥手臂,补充道,“他们肯定会在当地留下一支守备部队。在有官府官员驻守的城镇,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招。不等你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你就已经被关起来了。”
柯碧斯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她说,“过后你就能跟我说,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她拾起缰绳。缰绳上也沾有几滴鲜血,她用之前那团毛线将鲜血轻轻擦掉。“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是因为你那份人尽皆知的体面工作吗?”
波登点点头,“不过,我不想干了。”
“哦?为什么?”
“你之前说过,”他回答,“惹出太多死人的麻烦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坐在市场上的某个摊头后面,卖些盆盆罐罐呢?”
柯碧斯想了一会儿。“你需要一些罐子,”她说,“还需要一个摊位。而且,靠卖东西来维持生计是极不稳定的谋生方式。”
“比我现在这份工作更不稳定?”
“可能吧。”柯碧斯说,“哦,当然,被人干掉的机会是小多了,但至少你有一份固定的薪水,还给你提供睡觉的地方,甚至有可能连伙食也包了。”
“还有衣服,”波登插嘴道,“他们还给了我一本书。”
“书?”
“没错,书中囊括了世上所有的智慧。”
柯碧斯挑起一根眉毛。“那一定是本厚厚的旧书。”
“很厚。”波登回答,“不过,有一本菜谱更厚。”他皱起眉头,“柯碧斯,那些钱到底去哪里了?”
“不提也罢。我给它们找到了好去处。”
“钱都花光了?”
“没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钱会拿回来的,而且基本上肯定能翻倍。只不过需要等上一段时间,仅此而已。”
“投资?”
“投资。”柯碧斯确认道,“一笔正当的生意。事实上,是一笔绝对赚钱的生意。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我很幸运能够捷足先登,早早地把钱投了进去。”
“你说得对,”过了一会儿,波登说道,“还是别提这事了吧。再说,这是你的钱,跟我没关系。”
“没错。”柯碧斯沉默了一阵子,但她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你呢?”她终于问道,“你有钱吗?”
波登看着她。“有钱又怎么样?”他问。
“没必要那么戒备吧,”柯碧斯恼火地说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仅此而已。”
“你的语气可不像随便问问的样子。来吧,继续说,让我听听看你要说什么。”
“是这样的,”柯碧斯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你刚才提到,”她说,“在市场上摆摊卖东西。我知道一种更好的谋生方式,而且,完全不需要你跟人打架。”
“我知道,”波登说,“经营农场。但我没有农场,至少现在没有。或许将来有一天会有的,如果我能存下一笔钱,而这笔钱又没有被某个骗子骗走——”
“比经营农场更好,”柯碧斯耐心地说,“不过,我看你没什么兴趣。”
路从树篱中间穿过,那里曾经有一道门,两旁的山毛榉树遮蔽了他们身后的景观,遮住了那名新神的葬身之处,也遮住了营地和战场。路的两边是大片的、不平整的田地,田地里点缀着上一年的酸模和蓟草枯萎的茎梗。左手边一个远远的山谷中,有一小群羊,和道路平行的是一道崩坏的、不值得去修的干石墙。在某个地方的某个客栈里,有个男人正在高谈阔论,说一切都在衰退中,不仅是海湾这边,整个帝国都是;这和货币不值钱、日用品价格高昂、太多人失业以至于没有足够的劳动力来干活有关。听起来,那人说得倒还有点道理。
“说说看。”波登说。
第十六章
背挺直站好。
(莫纳克睡在客栈里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这是一个叫普拉度的荒凉小村庄里唯一一家客栈,位于莱斯·波希克以西两个小时车程。然而在梦中,他才十二岁,是个见习修士,此时身在戴莫森的一个训练大厅里。)
背挺直站好——
两脚打开与肩同宽,右脚略上前一步。教导神父在队列中来回走动,发现哪只脚放错了位置,就用钝剑敲一下。此时已近傍晚时分,阳光透过糊着羊皮纸的窗格渗了进来,光线柔和昏黄,整个世界充斥着蜂蜡、汗水和湿灰泥的气味。现在,拔剑,双手握住剑柄,平举在前方,尽可能向前伸,别勉强,保持舒适即可。一排排由木质钝剑组成的藩篱竖了起来——
(隔着如此久远的时空,莫纳克都认不出自己了;在那个年纪,大家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尤其是穿着统一的见习修士袍、留着统一的圣殿发型的时候。但是,他知道他就在那些人中间,就像他知道自己的剑柄在哪里,或者自己的攻击圈有多大范围一样。)
——教导神父原路返回,检查调整着剑尖的高度,或上或下,直到让一群人尽可能达成一致才满意。
“很好,”他说,“现在,听仔细了,我要教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他停顿片刻,吸引全班的注意力。“眼睛盯着自己的剑尖,用尽可能小的脚步转圈。”
不用说,大家都有点踉跄。一则,他没说清楚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二则,这是他们第一次做这项练习。一两个见习修士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起,他们的钝剑像咬合的轮齿般紧紧贴住。一阵咯咯的笑声传来,还有年轻人轻快的脚步踏在打了蜡的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滑稽的响声。
“够了。”教导神父大声道,咯咯声立马止住,房间里的活力像洒进炉床的水一样蒸发了。“把剑放低,解除戒备,好好听着;这个动作很难,要是弄错了,你们在第一次实战时不仅会输,甚至还会丢掉性命。现在,跟我做。”
教导神父深吸一口气,将大拇指插进腰带间,他很讨厌这种无意识的风格主义动作,他知道这让自己显得既肥胖又傲慢,但他无法控制。他感到整个班级都在盯着他,他们看懂了他的动作,而且想比个高下。这是好事。
“想一下刚才你在空中画的圈。”(是教导神父在说话,还是莫纳克这个十八年后的初级教导?他自己教学的时候,是否重复着老师的话语和他的风格主义动作?剑尖描画出一个圈——)“你现在看不到这个圈,”教导神父继续说道,“但最好学会去看见它,因为这是一个生死圈——它关系到你的生、你的死,还有他人的生死。这个‘他人’有可能是数十人、数百人。只要这个圈子里没有别人,你就是安全的,你的敌人也是。他打不到你,你也打不到他。一旦任何一方踏入对方的圈子——不用说,当你踏进他的圈子的时候,他也进入了你的圈子——你们的境地就会极度危险,双方离成功、离胜利都只有一步之遥。生死圈——对你们来说,这是一个庄严盛大的名字,听起来颇具魔力,而这就是事实。独自待在圈子里,你是安全的,但也无法取得任何成就。一旦你的圈子和别人的圈子相交,你就同时担负着胜与负、成与败、生与死。”
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教导神父——他愤世嫉俗地想,只需要一点戏剧化元素,就把他们全搞定了——他故意让他们多等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了解你的圈子,”他说,“学习它,这样你才能看到它——在任何时候,不管你想没想,都能毫不费力地看到。我知道,这个圈子是想象出来的,但你得让它变得比你能碰到、看到、听到、闻到以及尝到的任何东西更真实。在你不得不拔剑拼杀之前,你需要知道,你要伸出去多远才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要靠得多近才能触碰到你。大家都听懂了吗?还是说,我需要再讲一遍?”
他停顿片刻,看着一排排见习修士认真地想象空中有一圈虚线环绕自身,又因为暂时看不见而手足无措。不用说,他们深信自己刚学到的是无比深奥的知识,就像神不为人所知的真名。而实际上,他只是给他们上了一堂关于剑术技巧的课,这一课很有用,却全都是些简单而平实的内容。要等到多年以后,或许是数十年以后,他们才会意识到,所谓无比深奥的知识,究其本质,往往是简单而平实的。
“在下堂课之前,”他的声音将众人唤回了现实世界,“大家要熟悉自己的圈子,要做到一旦有人进入,你就能马上发现——不要光看前面,还要注意从你背后和侧面接近的人。我们要一直学到每个人都能百分百做到这点,接着闭上眼做同样的练习。再往后,等我们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圈子,就要学着去看别人的圈子。”他露出了他那最令人反感的笑容,“通常说来,要做好这点,需要大概十年的时间,这还是在你们很努力的前提下。”
下课了,众人散开。教导神父走出课堂,抢在蹦蹦跳跳的见习修士之前来到门口,尽管他还有更远的路要走,而最后一排的第二名见习修士——
——他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眼睛仍然闭着,嘴里嘟囔着无意义的词句。接着,等他睁开眼睛,梦就像池塘融冰一样消散无踪。他记起自己是谁,身处何时何地,也记得自己的圈子始于何处,又终于何处。不久之后,他找到了让自己醒过来的原因:屋顶上有道缝(从那被刮削过的羊皮窗纸间渗进来的不是阳光,而是水),此时就有一滴雨水,一滴又大又潮湿的水珠正落在他的耳朵上。
他站起来,将百叶窗打开一道缝隙,大到足以看到潮湿的空气中出现的第一缕天光。他不像有些人那样能精准地判断天气,但能从云层的形状和高度看出这将是一个漫长的雨天,这种天气赶路会很狼狈。他有点不快地发现在右靴正上方的屋顶上还有一道裂缝。把脚伸进靴子里去的时候,靴子发出了响亮的咕叽声。
他竖起外套领子护在耳朵周围,把帽子拉下来罩住耳朵,接着匆匆穿过庭院来到马厩,在马夫耳边大声嚷嚷,把他叫醒,让他尽快把自己的马准备好;随后又疾步回到主建筑,找到房东,付了钱,要求他将面包、奶酪、热牛奶和苹果汁按顺序一样一样地送上来。等他用完餐,马夫已经草草用刷子和马栉梳了梳马毛,并上了马鞍和笼头(他总是谨慎地亲自查看皮具与肚带,因此问题不大)。天大亮时,他已经离开了客栈,沿着道路向西,往莱斯·波希克的方向而去。
他说,找到泰正思。好极了。要是泰正思不想被找到该怎么办?针对这个问题,教导神父会这么回答:就此事而言,泰正思的意愿处于优先等级的最底端,因此无须顾虑。在戴莫森城堡楼上一个光线良好的温暖房间里说这样的话,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博塞罗在《辩证法》系列的第七本书里写道,“想要找人,就得去问他的敌人。”正如博塞罗的很多至理名言一样,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事实。阿克提斯少将完全有可能知道泰正思在哪里,却不太可能透露给一个平民,即使这个平民持有普莱尔神父发放的加密通行证,是修道会授权代表人。但从这里入手,成功的概率总比在一条条小路间穿行、在树丛间一寸一寸搜索要大。当然,阿克提斯少将此时很可能不在莱斯,但这未必是坏事,因为他不打算问少将本人。
天下着大雨,路面泥泞。兰博河和波希克河交汇处以南没多远的地方,一座桥被冲走了。种种因素导致原本只需两个小时就能到达莱斯的路程,他却走了足足五个小时。抵达的时候,他已经没心情用将螃蟹钳里最后一丝蟹肉刮干净的耐心从低级军官那里一点一点巧妙地收集消息了。他直接闯过岗哨,湿漉漉的衣摆翻飞着,大声召唤值勤官,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行色匆匆的密探。值勤官正在东门楼,和军需官、首席工程师一起玩斯科特杰。当他大踏步走进来的时候,他们心虚地跳了起来,想要挡在游戏板前方。
硬着头皮上吧,莫纳克想。“你们两个,”他对军需官和工程师喝道,“出去走走。”他们照着吩咐做了,让莫纳克非常感激这场大雨;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又有着恰如其分的恶劣态度,除非直接开口问,否则你很难看出他是士兵还是平民。
“听着,”莫纳克说着,一屁股坐在值勤官的椅子上,将他那顶还滴着水的湿答答的帽子直接放在斯科特杰游戏板上,“我赶时间——东边那条路的路况太丢人了,我会在报告中指出这点——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泰正思王子,他在哪儿?”
值勤官显得颇为窘迫,莫纳克能感同身受。从上级接到明确指令,却与新来的指令——来自一位资历不明,未免被认为不服从命令,又不能开口问明身份的人——发生冲突,在等级森严的团体中,这是任何一个处于中等阶层的人都会遇到的两难境地。当然,这也正是他选择值勤官作为突破口的原因。(攻击敌人,要从最强点下手;攻击盟友,要找最薄弱的环节——出自博塞罗《辩证法·第六卷》。说得很有道理,但只在一定范围内适用,超出这个范围,就是有致命危险的误导了。真是典型的博塞罗风格。)
“我不能说,”可怜的值勤官嘟囔着,从而泄漏了他知道答案的事实。看来,他多半也不是个玩斯科特杰的好手,“真的,我得看到许可令之类的——”
莫纳克粗鲁地哧了一声。“当然,”他说,“只不过,和我身上穿的以及我随身携带的其他所有物件一样,它被雨水浸透了,就算墨迹没有晕开,也得等三个小时才能晾干到可以辨认的程度。要是耗得起三个小时,我就不用到这里来了,我会直接问阿克提斯·费姆。”
(他会知道阿克提斯少将的名字纯属侥幸;不过这不重要,因为值勤官显然不知道。)
“对不起。”他回道,莫纳克不禁注意到他看起来很年轻,很青涩,就像在雕塑铜像之前用泥塑做的半成品,“但我得听令行事——”
“是的,你是得听令行事,听我的命令。好了,要是你愿意服从命令的话,你就继续玩你的游戏,我去换身衣服,免得死于高烧。”他靠在椅背上,注意到椅子发出不祥的嘎吱声,“准备好了就说吧。”他加了一句。
值勤官的防线一点点崩溃,像谷粒从破烂的袋子里漏出来一般。“我们认为他往北边跑了,”他说,“想要渡过马希克河,往西北方向朝海边去。”他畏缩了一下,双手紧握,“我们有非常可信的消息来源,说大约在一个月后有一大群劫掠者会在西北海岸的某处登陆,他和法龙·阿玛希打算和这帮劫掠者联手。他们约定,由劫掠者出手搞定克罗南将军,之后用船只载着泰正思和阿玛希商行的人渡过海湾,偷袭托西亚;泰正思将宣告自己成为皇帝,为了回报他们的帮助,他会将海湾以北的帝国卫戍部队都撤回来,让劫掠者在梅尔、维尔、桑索里以及波希克等北方城市为所欲为。等劫掠者满载而归,法龙·阿玛希将接管这些被洗劫的地区,成立自己的王国。”值勤官说完,低下头来,显然在研究自己颤抖的手。
“原来如此。”莫纳克说,“那么,阿克提斯将军打算怎么应对?”
值勤官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大概是因为莫纳克对世界末日的态度居然如此的淡定。“他能做的不多,”他回答,“只能试着在泰正思渡过波希克河之前堵截他,尽管这么做成功的概率不大。除此之外,我们就只能原地待命,由克罗南将军决定下一步行动。阿克提斯不可能独自到北方追击敌人,会被打得溃不成军的。”
莫纳克站起来。“这个问题你用不着回答,”他说,“不过,要是我猜到了那个‘非常可信的消息来源’是谁,你可能会被吓到打喷嚏。我认为那人是克里亚夫。”
值勤官瞪着他,想起刚才他让自己做的事,于是强行打了个不怎么像样的喷嚏。“你怎么知道?”
莫纳克眯起了眼睛,暗自希望自己模仿的方式是正确的。“这类问题你还是别问了吧。”他说。
“哦,”值勤官迅速移开视线,“对不起,”他说道,“我不——”
“没关系。”莫纳克对他说,摆摆手示意不用继续解释了,“你就坦白告诉我一件事。如果让你以尽可能精确的方式描述的话,你认为泰正思现在有可能在哪里?”
值勤官思考了一会儿,伸手过去,从背后的地板上拿起一张老式的刻在黄铜上的地图。“这里。”他说着用粗短的手指戳了戳金属板,在打磨锃亮的表面留下了一点污渍。“至少,这是我们的人最后看到他出现的地方。这是一个叫克里克的小村庄,离约瑟昆不远。”
“啊,是的,”莫纳克不动声色地说,“我去过那里。”
“今天早上我们接到报告,”值勤官继续说道,“他在朝这个方向走,这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啊,如果你去过那里,你就知道那一片全是空荡荡的荒野。 我们的人认为,从桑索里往下游方向没多远的波希克河边一定有一艘驳船在等他;而我们在连科以北截断他的去路之后,他一定会捎信让他们去更下游的河段接他;他会坐驳船去位于约瑟昆正南方向的比尔渡口,再沿着旧的马车道向北到克里克。我们的人说,他看起来不怎么着急,阿克提斯认为这意味着他的时间很充裕——比如,他和人约了在那里见面,而那些人在一两天内到不了。要是克里——要是我们的消息来源没说错的话,要和他见面的应该是劫掠者派出的信使。”
“有道理。”莫纳克说,“谢谢。”他朝门口走去,接着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不一定知道,”他说,“不过,要是我提到波登这个名字,又或者是两个坐着马车四处游走的人——”
“啊,”值勤官居然笑了。“就是他们。哎,其实是个女的。我认为那个男人只是幌子。”
莫纳克尽量保持着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那个男人。”他重复道。
“没错。真好笑,不是吗?”他继续说道,“‘我们的人’居然是女的。当然,是女的也不稀奇,更不容易让人产生怀疑;只不过,一想到是女探子我就觉得好笑,仅此而已。”
莫纳克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运气再赌一把。“这就是克里亚夫,”他说,“用人方面从不吝于尝试。”
“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值勤官回答道,“幸好他跟我们是一头的。”
当莫纳克的马跑在东北道黏稠的泥浆地上,踏得泥水四溅时,他心想,这事真是越想越难办,我该怎么跟教导神父交代?
头一样,当然是他违抗了指令。他接到的指令是抓住泰正思本人,而不是报告消息——更何况,根本没人让他去解读来自其他人的错误信息。不过,他做好了冒这个险以及进行自我惩罚的准备,只要他有时间(要是能待在戴莫森,而不是一年到头被迫在外跑马,五千次拔剑练习以及八千次劈砍练习对他而言绝对是乐事一桩);比起惩罚,让他觉得更可怕的是这样一个念头:若他严格遵从指令,教导神父又会如何责备他。
至于克里亚夫,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莫纳克不确定,克里亚夫是他所在修道会的首领这件事是否属于他该知道的消息——当然,在戴莫森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事,至于他们是怎么发现的,谁也说不清,因为即使是在最隐秘的私下交谈里,也从来没人提起过。克里亚夫在做的事,其目的相当明显;他对克罗南将军的不信任也不是个秘密,早在许多年前就暴露了。克里亚夫坚信,克罗南迟早会背叛皇帝,谋朝篡位;他的爱国热忱和理想主义将促使他不得不这么做。但克罗南可不傻,如果克里亚夫的图谋是如此的浅显,浅显到能被一名低阶层的武僧看穿,克罗南又怎么可能会上当呢?
他冒着模糊了视线的滂沱大雨涉水过河,及时赶到了对岸。(再迟一个小时这个渡口就无法通行了,到时候又多了一个该死的难题。)他不敢停歇,连夜骑马上山赶往戴莫森。当脚下的路面从软烂的泥浆变成坚硬的石块时,他想到了泰正思王子。如果克里亚夫的谋划真像他所推测的那样浅显的话,那么泰正思变节的丑闻就是在泰正思本人的配合下有意炮制出来的,为了将克罗南引到马希克以北,并在那里除掉他——据他所知,应该是真的要借助劫掠者的力量,只不过那些把梅尔、维尔和波克等地让给他们的骇人言论显然是假的。他可以很有把握地认定,泰正思只是在听他的表兄弟盖廉的吩咐办事(他一贯如此,从多年前那起著名的匕首刺杀事件一直到现在);而盖廉则直接听命于苏维尔王子;苏维尔王子则是他兄弟手中的一把刀,专门替他兄弟做些脏手的事,有时苏维尔认定一件事对他兄弟和皇帝有好处,他兄弟想做却又不方便做,他便主动请缨或是越俎代庖,擅自决定。但一旦东窗事发,皇帝本人一定会大发雷霆……莫纳克将这些想法全都清空。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一是兵力的部署;二是克罗南和那些与他为敌的人,他们的生死圈之间的相撞与互动;三是否能采取某些行动(比如,由某个随身携带短剑的、不爱出风头的人出手)来阻止此事。
他决定最好还是多关注眼前的小事,眼睛盯着剑尖,留意剑尖侵入界线的那一刻——比如说,马车上的那两个人的界线。他突然意识到这样一种可能性:就在他正要相信“马车上的神”的传说时,出现在桑索里监狱里的那两个身份不明的人——也就是另一组波登与祭司——或许他们并没有那么神秘,也没什么超自然能力,不过是两个密探和信差用某种驾轻就熟的把戏来掩盖他们的间谍活动和通敌行为。当时他欺负了他们、愚弄了他们(至少他认为是这样),但也许,是他们愚弄了他。
之前之所以没有考虑到这个可能性,理由也很充分:用一个危险的、高度非法的行为来掩盖另一个危险的、高度非法的行为,这简直太愚蠢了。话说回来,万一他审问过的那一对——该死的,出于同情他还给了些钱——真的是泰正思或者阿玛希商行的探子,那么毫无疑问,他们彻底将他骗倒了,证明他们用的这个假身份也不算太糟糕。如果不是这两个人,如果探子是另一个波登和他的祭司——他意识到自己笑出声来,只不过被风声和马蹄踏在石径上发出的哒哒声掩盖了。要是他对那两个人的怀疑最终都得到证实,也就是说,男的确实是真神波登,而女的也确实是阿玛希商行的探子,那又该怎么办?有没有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一想到这个,他就笑得前俯后仰,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就连到达戴莫森的大门口的时候,他还在笑。
“你心情可真好,”打开暗门的时候,门卫弟兄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怎么?是杀了什么大人物吗?”
莫纳克摇摇头。“比这个强,”他说,“我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在凌晨时分把教导神父从他的床铺里弄出来。帮个忙——”
“我可不想叫他,”门卫弟兄迅速回答道,“上次把他吵醒的后果是,我有一个月时间尝不到醋的味道。”
莫纳克皱起了眉头。“我可以直接命令你这么做。”
“我也可以让你的命令见鬼去。晚安。”
他把马牵到马厩里去,那里的人可不怎么高兴见到他。接着,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处,将湿透了的外套留在那里,又用毛巾把头发擦干。不过,他还穿着那双湿漉漉的靴子,一动就发出响亮的咕叽咕叽的声音,除了睡得很沉的人以外,其他人都会被吵醒,而要到教导神父的房间,他还得经过好几个高层人员的宿舍。他想起马车上的神,不由得笑了。随后他又想起了克里克,想起了那个有可能是阿勒特斯将军的老人,笑容渐渐消失。他嘟囔着,这事真是越想越难办。
眼前就是教导神父的房门;灰扑扑的深色橡木门,以及黑黝黝的朴实的门闩。他握起拳头,砰砰敲了两下,接着从离他最近的一个壁式烛台上取下一盏灯,推开了门。
房间里没有人。
修道会的某些高层人员有可能半夜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教导神父可不是这样的人。就算偶尔忙到很晚,他也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让要见他的人到房间来,坐在那张不舒服的直背椅上,而他自己则惬意地坐在床边。莫纳克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你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来是司库神父,莫纳克少年时期最害怕的人。他站在走廊里,除了一顶厚厚的毛线帽之外,全身光溜溜的,手里拿着一个显然颇具色情意味的烛台。
“对不起,”莫纳克结结巴巴地说,“我——”
“发出那种怪声的人,”司库神父解释道,“是你吗?”
“是的,”莫纳克将目光锁定在离司库神父的左耳有六寸远的墙壁上,“我要见教导神父,是——”
“你还不知道?我的天哪,前两天你去了哪里?”
“我——”莫纳克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教导神父派我去莱斯·波希克,”他急于得到认可地说道,就像溺水的人迫切地抱住浮在水面上的一根小小木头,“执行任务,还有——”
司库神父皱起了眉头,却不是因为生气。“科洛文神父前天夜里去世了,”他轻声说道,“我们认为,是他的心脏出了问题。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科洛文神父,莫纳克想,没听说过这个人。直到向司库神父交代了自己的名字和接受任务的日期后,他才恍然大悟。“是教导神父吗?”他问,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他死了?”
“没错,我刚才告诉过你了。”一抹僵硬的同情之意出现在司库神父的脸上,就像他往脸上扣了一张面具似的。“节哀,”他说,“你是他的学生吧?”
“我从十岁开始就是他的学生了。”莫纳克脱口而出,尽管他知道司库神父未必想要了解这些信息,“他的名字叫科洛文吗?我一直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司库神父回答道,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你说你有重要事务要报告?”
“是的。”莫纳克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那我该向谁汇报呢?谁也不了解教导神父正在做的事,就连我也不知道。”
司库神父微微一笑。“我向你保证,”他说,“任何重要事务,在教士会的高层人员中至少会有另一名知情人,不然就一定会被记录在他的档案和日志中。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长者领导的团体,我们习惯了未雨绸缪。”
莫纳克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他说,“那么,你能告诉我,我该向谁汇报吗?这事挺急的。”
司库神父抚着下巴。“反正不是汇报给我。”他说,“在这种情况下,建议你将消息——不管是什么消息——全盘汇报给一个人,那就是院长神父,他是你唯一的选择。”
莫纳克张大了嘴,下巴像在颠簸的路上被震落的后挡门一样掉落下来。“哦。”他说。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院长神父,但从来没有接近到能用弹弓打到他的距离。一想到要跟院长神父说话,他就感到害怕,再一想到要在凌晨时分把他叫醒——“我确定这事可以先放一放,”他飞快地说道,“真的。”
司库神父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我不确定你能做这个主,”他说,“你要考虑到这样的可能性:你带来的消息比你自己意识到的要重要得多——当然,除非你完全了解科洛文在过世前正在处理的每一项事务,以及这些事务与其他领域决策的关联。”
武僧无须害怕世上任何生物,这是大众心中默认的事实;能被杀死的,他们都有办法杀死,因此没必要恐惧。获得武僧头衔的人,实力极有可能与大部分次神匹敌,前提是这是一场公平的战斗,且能拿到称手的武器。在戴莫森之外的人生经历使得莫纳克比大多数人更有理由相信这一原则。相比于烦恼、忧虑以及担心等情绪,能让他实打实感到恐惧的,只有在喝下三十夸特一瓶的陈年甜白酒的时候。然而,这其实也不值一提,他是真的害怕院长神父。
“好吧,”他非常小声地说道,“我想,你不会告诉我上哪儿去找他吧?”
司库神父看着他。“当然是在院长宿舍,”他说,“你知道院长宿舍在哪里,是吗?”
“抱歉,”他七岁时,见习修士长第一次向他指出院长住的那个小小的灰色石盒子;他被要求保证不在那屋子方圆二百码1的范围内跑动、呼喊,或是做任何淘气的事,“我差点忘了。”
司库神父没说什么,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在半路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顺便说一句,”他说,“我一直很喜欢科洛文,六十五年前我们曾经同为见习修士。要是他能再多活十年,我有可能会真正开始了解他,可惜啊。”
院长神父的门外自然有卫兵,是两名俗家弟子,莫纳克在六七年前曾教过他们。当莫纳克走到离门足够近的地方,近到门上映出了他的影子时,他们立马换成立正姿势,手中长枪交叉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不必说,他们自然是保持沉默的,要不然就会影响这个下马威的效果。
莫纳克清了清嗓子。“我要见院长。”
卫兵只是看着他。
“我有些情报,”他说,感觉自己要被炙热的沙子给闷死了,“原本是要汇报给教导神父的,但他过世了——”他们知道这件事吗?他们有没有了解这件事的权限?“但他没空,因此我觉得最好还是把这些情报交给院长神父。以防万一。”
卫兵继续盯着他,大概有三秒之久;接着,其中一名(莫纳克记得他的名字叫科米斯塔,擅长长枪之类的武器,是个有才能的剑士,在理论和规章制度方面却一塌糊涂)向后伸手,把门推开。莫纳克原本希望卫兵能替他把人叫醒的,见状只得垂头丧气地越过卫兵,走进宿舍。
从外面看,院长的住处既小又破,到了里头,却发现里面更小更破。莫纳克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间办公室,因为里面只有一盏被搁在一张空荡荡的板条桌上的小陶灯,他看不清细节,只看到墙上满是一格一格的文件分类架,里面塞满了一卷卷的羊皮纸和纸质文件。一堆堆文件笔直地排成行,整整齐齐地放在地板上。这地方就像被弃置的墓地一样荒凉。
他向前走了三步,艰难地绕过文件堆,终于找到了通往院长卧室的内门。而后,他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刚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感觉到院长的生死圈碰到了他的,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无比强烈的不想闯入对方圈子的愿望。
他在那里站了大约十秒到十二秒,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咯咯的轻笑。
一开始他以为那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大概是有哪个年纪很小的见习修士之前溜出了寝室,现在正要从窗户或烟囱里爬回来。然而,院长神父的宿舍既没有窗户也没有烟囱,这一点他在十岁时就注意到了。再说了,尽管这笑声跟孩子尖细的嗓音颇为类似,但他可以肯定那是女子的声音。他以前住在客栈的时候曾多次听到过这样的笑声。就像有人在你身后拔剑,或是雨落在沟渠里,能让人即刻分辨出来。
不,他想,绝对不是,一定是他听错了。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咯咯的笑声,这次确凿无疑了,尤其是之后立马传来男子柔和的轻笑,女人和男人的笑声在很多时候都会这样相继响起。肯定是其中一名卫兵干的好事,他想,这卫兵居然犯蠢,把自己的女朋友带了进来——院长很可能是那种睡得很死的人,只要不是天花板塌了,就不可能轻易醒来,因此带女人进来是相当安全的,尽管这是一种亵渎神明、当遭天谴的恶劣行径。在这个房间的某处,有一个还不知道他已经站在屋子里的卫兵和——
又是一声轻笑,这次能清楚听到是从内门里头传出来的。他无话可说,结论很明显,是院长——
院长很忙,不应该把他吵醒。要汇报消息也可以等到早上再说,反正现在离天亮也没多久,迟一两个小时再汇报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就算他带来的情报再重要,重要到院长要让整个修道会的人员带足三天的行军装备行动起来,迟上一两个小时也无关紧要。汇报一事可以等;当务之急是他得赶紧脱掉那身湿漉漉的衣服,再吃点东西。毕竟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像只刚从下水道爬出来的㹴犬似的出现在院长面前,对吧?
莫纳克蹑手蹑脚地沿原路返回,动作缓慢而谨慎,生怕靴子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或不小心撞倒什么东西。他缓缓地拉开门,让卫兵注意到他要出来了,然后飞也似的穿过院子,来到通往中央方庭的门前,穿过方庭来到西回廊,再爬上三段螺旋石梯来到他自己的房门前。身后的门关上,他才长出了一口气,之前——有可能是一分钟前,也有可能是四十年前——在院长办公室憋住的那口气此刻终于呼了出来。他瘫倒在床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化了似的。
当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高高的小窗户射进房间。他从光束的角度判断出此时距太阳升起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睡着的时候还穿着那一身湿哒哒、冷冰冰的旅行装,而且他的两只脚又酸又麻。
两只脚都无法沾地时,你是很难做到行动快捷的,但他别无选择;他清洗了一番,刮了个胡子,剃了个头,打扮得体体面面地来到院长宿舍外头,这一套动作比挤牛奶还要快,但他的速度再快、效率再高,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来得太迟了,迟得离谱,迟得罪孽深重;而且自从昨晚听到那番动静之后,他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院长。幸好值夜班的卫兵已经下班了,他不必再次被迫面对之前那个把他放进去,让他遭罪的卫兵。
他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地对卫兵解释了他的来意。卫兵一言不发地瞪着他,过了许久才吩咐他的同事在他去向值勤士官征询意见回来之前盯紧莫纳克。那名卫兵去了很久,在此期间,另一名卫兵灼灼的目光已经在他脸上勾勒出图案了。值勤士官终于出现,看起来十分恼怒(被卫兵打扰时他到底在干什么?天知道),却勉强按捺着性子。莫纳克将自己的来意复述了一遍,只是没有上次那么流利。中士皱起眉头看了看他,然后大踏步去找值勤军官。幸运的是,值勤军官恰好是拉米斯,此人大概在十二年前曾经当过他的陪练对手,替他做了担保(不过即使是他,也是在考虑了一阵子以后才答应的)。最后,卫兵终于推开了门,莫纳克走了进去。
院长神父正坐在桌子后面削笔。莫纳克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比起上次在教士会的时候,他的样子老了许多,连身形都佝偻了一些;他看起来愈发瘦骨嶙峋,只不过下巴和嘴角那下垂的、多余的皮肤褶皱,说明他最近曾经急剧变瘦,以至于皮肤过于松弛。他的光头不是剃出来的,是真的秃头——两耳边倒是有几缕白发,但稀疏得连做衣服刷子都不够——还有一双肉嘟嘟的小手。
“什么事?”他说。
毫无疑问,这就是昨晚发出轻笑的声音。莫纳克的嗓子僵住了,连呼吸都顾不上,更别提说话了。他知道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院长,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什么事?”院长又问了一遍。
莫纳克想要回忆自己的名字,可就是记不起来。他记得自己有重要的消息要报告,却完全不记得内容。院长皱着眉头看着他。他需要一个奇迹,而且得即刻生效,也就是说他得向相应的神祇祈祷。仓促之间,他唯一能想到的神就是波登,于是他开始祈求波登。波登一定是听到了他的祈求,因为他的记忆忽然恢复了。他一口气把自己的名字和来意报给了院长。
院长神父似乎很重视他的消息。“原来如此,”他说,“这样,说说你的发现吧。”
慢慢来,一个声音在莫纳克的脑海里响起,你可以的。别急着拔剑,不然你的剑会卡在鞘口。这是个很好的建议,他照做了。等他说完,院长神父低头看着交叠的双手,莫纳克借机看到了长在他头顶的几颗黄褐斑。
“要是你能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他说,“我刚把大部分能腾出手的剑僧派出去了,这下又不得不把他们召回,要到接近傍晚时分,他们才能做好出发的准备。不过,”他出乎意料地发出了颇具人性的一声叹息,接着说道,“现在也只好这样了。当然,你得和他们一起出发。”
莫纳克打了个寒战,仿佛一不小心吞下了什么不该吞下的东西。“我?”
院长神父皱起了眉头。“是的,你。”他说,“我把这次的行动交给你来负责。大多数人会感到很荣幸。”
负责?我?才不要呢。“谢谢。”他毫无诚意地说道,“不过,我从来没有现场指挥过任何行动小组,我不知道该——”
院长神父对着他笑了起来。“你有四个小时时间,学吧。”他用手掌揉着耳朵,“不过在此之前,把具体的行动步骤直接告诉你恐怕会比较好。”
莫纳克点点头。“谢谢。”
“很简单,”院长继续说道,“找到克罗南将军,将他和他的手下分开,然后干掉他。尽可能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他一边继续说,一边在写着什么,“当然,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排除直接出手攻击。一旦皇帝发现我们杀了他的将军,整个修道会恐怕会面临灭顶之灾,我们会被瓦解、被逮捕、戴上镣铐被发配到戴特米亚去。不过,形势使然,你可以随时牺牲修道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的,意思是你发疯了,我们不得不将你秘密处决,把你的尸体藏在阴沟里。“是的。”莫纳克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此事至关重要。”
“没错,”院长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院长看起来有点恼火。“科洛文是个伟人,也是个优秀的战略专家,只不过他太喜欢耍阴谋诡计了,这对他自己和其他人都没有好处。很好,听仔细了。我想你应该了解克罗南和泰正思王子之间的不和是由来已久的,对吧?”
莫纳克点点头。
“很好,至少比什么都不知道强。多年以前泰正思曾激怒——至少是试图激怒——克罗南,想让他与自己决斗,而克罗南当场羞辱了他,打那以后这两人之间就有了不和,这事你知道吧?”
“是的,确实如此。”莫纳克说。
“太棒了。那你大概也知道,皇帝偏爱克罗南——这也算合情合理,毕竟他是我们最好的将军,而且我相信,他是真心效忠于皇帝和帝国(我跟你说吧,二者不完全是一回事)——并且完全听不进他兄弟对他发出的关于克罗南可能会踏入歧途、正在谋划一场政变的警告——从最近一百五十年的历史来看,有这种顾虑完全合乎情理,我想你肯定会同意我的看法。”院长往后一靠,笔直的椅背限制了他往后靠的幅度。他的视线越过莫纳克的肩头,凝视着他身后某处。“令人难过的是,”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我们等了至少有一个世纪,头一回出了个好皇帝,也是头一回有了个可靠的、忠心耿耿的将军,而这位将军正是整个帝国唯一一个有望打败劫掠者的人,还出了一位只将自家兄弟的福祉以及皇帝的安康放在心上的皇储,然而我们却站在有可能算是整个帝国史上最惨烈的内战爆发的边缘。而最最可怕的是,避免内战的关键人物居然是我们这个修道会的首领,一名可耻地纵容了这一切的诡计多端的神父1,外加另一位拥有私军的肆无忌惮的恶棍。”
莫纳克的两根眉毛都挑了起来。“法龙·阿玛希?”
“法龙·阿玛希。”院长叹了一口气,“或许那位不知名的‘马车上的神’真的再次降临了,而这,就是他的灭世之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就是个相当强大的对手,比我原先想象得更难以对付。”他继续说道,“这正是关键所在。我相信,法龙·阿玛希正打算利用泰正思及其尤为不幸的政变企图,迫使克罗南对皇帝宣战并夺取皇位。”院长停下话头,“你为什么对着我挤眉弄眼?”他问道。
莫纳克控制住自己。“对不起,”他说,“不过,阿玛希商行不是立场坚定地站在泰正思这一边吗?”
院长微微一笑,“目前是的。事实上,我敢打赌,正是法龙·阿玛希策动了泰正思的政变。毋庸置疑,他给这个可怜的傻子灌输了种种可怕说辞——克罗南是如何密谋篡位,又是如何因夙怨而谋划着要干掉他——挑动他做出了光凭他自己是根本想不到的、显然具有严重后果的举动。”他叹了口气。“然而,法龙·阿玛希深知,凭着现有的资源,泰正思要打败克罗南简直是妄想。于是他表面上将阿玛希商行的力量交出去,任凭泰正思差遣,借此说服王子,让他认为自己有获胜的机会。他会催促泰正思在时机尚未成熟的时候与敌方展开鏖战,他会临阵倒戈,将他所谓的盟友出卖给克罗南,到时候克罗南别无选择,只能杀掉泰正思。至此,皇帝将无法再庇护克罗南,后者将被迫做出之前一直不想做,而苏维尔及克里亚夫却一直坚信他迟早会做的举动——进攻托西亚并夺取皇位。结果是,皇帝被杀害,克罗南取而代之,还欠下法龙·阿玛希的人情。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必须刺杀克罗南,还有,为什么我们是整个帝国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组织了吧。”
莫纳克努力思考着,脑子却像走过一片泥炭沼地一样。只要他将思绪的重量放在某个可靠的、众所周知的事实上,那事实就会坍塌,让他开始下陷。“可是,劫掠者呢?”他不顾一切地问道,“如果泰正思和法龙·阿玛希真的和他们达成了协议,他们还是有足够的力量打败克罗南的。”
“根本没有协议。”院长微笑着说道,似乎正在告诉一个小孩世上根本没有牙仙一样,“我们知道这一点。不幸的是,克罗南不知道。哦,他很清楚达成协议这事有多不可靠,但无法证伪。因此他别无选择,只能乖乖上钩,对泰正思开战——毕竟,万一传闻是真的呢?法龙·阿玛希散播谣言,暗示他与劫掠者洗劫城市事件有关,目的就是给人留下他与劫掠者联手的印象,这样克罗南就不得不认真对待新出炉的关于协议的谣言。说真的,法龙·阿玛希会做出这种事,我一点也不奇怪。别的不说,他还是很有想象力的。”
尽管严重违反礼节,莫纳克还是将身体靠在了院长的桌子上以保持平衡。“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件事告诉皇帝?”他问,“要是皇帝将克罗南召回,另派他人和泰正思交战——”
“那泰正思就会打赢,”院长回答道,“而克罗南最终还是要和泰正思对上,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只能在离托西亚只有几里地的海湾南部开战。”他在写好的信上签字,撒上沙子,将蜡棒的一头伸到桌上那盏灯的火焰里。“这是一张常年有效的授权书,”他说,“授权你可以采取任何行动,动用任何你需要的资源去完成任务。理论上,它能动用的仅限于教会的人力与产业,但你会发现大部分平民和军事当局并不知道这一点,因此,拿着这封信,外加一点虚张声势,就足以让你为所欲为,予取予求。你会虚张声势,对吧?”
“会。”莫纳克回答。
“真的吗?你听起来像是个承认自己偷了苹果的唱诗班见习修士。”他在信的下方滴了一团厚厚的蜡油,从桌上的一个小木盒里取出印章,轻轻按在液体表面。莫纳克在教令和契纸上见过教长的印戳—— 一个圆圈,内有两只渡鸦分列出鞘的剑两侧——但没见过印章本身。“行了,”他说,“有问题吗?没有?很好。我会负责召回剑僧,你去做准备吧。记住,只有四个小时,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确实不多。”莫纳克说,与其说是在回答院长的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谢谢。”他加了一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信件,好像这东西会沿着他的手臂爬上去咬他的喉咙似的。他想说几句得体的话,憋了半天,却只说出“我会全力以赴”这几个字。
院长皱起眉头,“你的‘全力以赴’最好有用。你知道你要干掉的是帝国两个世纪以来最足智多谋的人,对吗?这可不是一桩轻松的差事,实话实说吧,要不是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我也不会派你去。”他叹了口气,“我看了你那份关于冒牌波登的报告。要不是你完全查错了方向,我对你的能力会更放心些。”
莫纳克噎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哦,”他说道,“我的意思是,对不起。我哪里——”
“你的研究。”院长说,“太马虎了。显然,你只在《索引》里查了查波登的资料,不曾深入翻阅一手资料去了解《索引》之外的信息。缺乏钻研精神。我认为,一个在温暖舒适的图书馆内悠悠哉哉却连出处都懒得去查的人在执行外出任务的时候也不太可能会适当地关注细节。”他摇摇头,“告诉你吧,要是你当初费点心思去查‘莫维希’的原文,就该知道在波登‘再临人世’事件中最重要的一点:降临之际他不会记得自己的身份,就连自己是神这一点也不记得,直到灭世行动大体完成。其实,这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后来的风格主义者对它产生了莫大的兴趣。”院长拿起一把尺子,用指尖轻弹了一下,“你四处追查一个坐着马车,自称波登的人,但任何一个自称是波登的人都不可能是真神波登,真神波登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你确实努力了,而且勇气可嘉,可惜做的全都是无用功。”
第十七章
模糊的画面飞快闪过,速度太快,让人来不及识别其中含义,只留下一些印象,像人在直视太阳时残留于眼睑之后的一抹抹色彩。这是在他能用语言描述之前就形成的早期记忆,仰面躺在一个篮筐里,天空和地平线在他身周流转,因身体被颠来颠去而感到害怕,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在奔跑;躺在暗处,被母亲的手捂住了嘴,他想要把母亲的手指掰开;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正上方,那张脸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那脸上的鼻子、嘴巴和胡子构成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直觉告诉他出事了;几年以后——他站在那里,看向下方——眼前是一块长条状的新翻过的土地,看起来像一块刚挖好的花床,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把母亲种在土里。接着是另一段早期记忆,从婴儿床或类似婴儿床的地方坐起来,挥着手想要将蹲踞在侧面栏杆上的一只长相凶恶的黑色大鸟吓跑。大鸟正用它那空洞的、圆溜溜的黑眼珠打量着他。记忆虽然模糊,但那是他头一次感到自己就在那里,他在通过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一只三脚猫正穿过铺好地面的院子、一个白胡子老人指着天空、坐着马车在颠簸的路面上奔波,踏上无休无止的旅程——
他醒来,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像在梦中一样仰面躺着(梦的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几幅画面留在脑中,久久不散,因为缺乏来龙去脉而显得毫无意义)。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他听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随后,他记起来了。不必说,躺在他身畔的女人是柯碧斯。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出于什么淫邪或不好的原因;或许正相反,至少在当时看来是这样。此刻,她正面向左侧卧着,一只胳膊压在身子底下(怎么会有人这么睡?肯定很不舒服)。她并没有打鼾,只是每次吸气时都发出轻微的抽鼻子声——声音不大,只是一旦注意到就很难忽略。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倾听着这细微的响动,计算着两次吸气的间隔。她的头发散发着雨水的气味。
他闭上眼,有意识地不去倾听那声音,结果自然是徒劳的。他不禁想到,与他人分享一张床是一个人生来就会的能力吗?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维持人的空间,这一定是一种需要学习的技巧,正如学会睡在床中央而非滚下床一样。显然,他已经拥有这种能力,这是否意味着他有过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妻子?他全神贯注,想要在黑暗中努力拼凑出一张脸庞。不用说,什么也没有。梦境早已消逝,就算是现阶段他唯一认识的女人柯碧斯,要想起她的长相,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他不得不通过几段叠加的记忆拼凑出她的相貌:眼睛和鼻子、脸颊的轮廓、前额的间距以及嘴角的细纹等等。他忽然想到,他们一起睡在车上的时候,她并没有发出抽鼻子的声音(不过,之前没有一起睡在床上,或许只有在有床垫和枕头的时候,或者是她得为睡在床上的另一个人腾出地方的时候,她才会发出这种声音)。他任凭自己浮想联翩,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在寻找某种不存在的东西,一条凭空出现的曲线,一个圆圈。
既然睁着眼睛思绪不断,还不如利用这点时间来考虑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考虑那些必然影响他未来走向的因素。他很肯定自己没有爱上柯碧斯,而对方也同样没有爱上他。他们的关系跟爱情毫不相干,跟激情、偷欢之情乃至友情也没有关系。“同伴”一词也同样被他否决了。说是“同盟”(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用哪种语言在思考)倒更准确些;他们的关系中隐隐有些商业合作的意味,类似于由双方秉持最大的诚意提供正式签名的一份合同或协议,而正是由于他们不信任对方,才需要这样的保障。除此之外,还有义务,就好比他们是一个种族仅存于世上的最后两个个体,必须进行交配。这种关系,说到底还是跟“感情”无关,或许更像是在战场上,在撤退的路被阻断后,出于垂死挣扎和击退敌人的目的而仓促形成临时阵线。而他俩之间,正是这个阵线里相邻两个士兵之间本能产生的一种羁绊。简单来说,不过是两人基于一个共同目标,在面对无法独自应对的危险时相互扶持,从而采取的一种权宜之计。他们是战友、合伙人、患难之交、同胞……因共同的需求联合在一起,却仍在对方的圈子之外,又或者,两个圈子已经触碰却没有突破界限,这真是精妙的几何艺术,而且是在熟睡时无意识构建的。
他觉得左脚开始酸麻,必须要挪动一下,却想不出该怎么动才不会打扰到她、不做出剑士或是战士的本能动作。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徘徊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记忆中的一片阴影,一些他曾经付出过那么多努力、在那么严苛的条件下习得的、想忘也忘不掉的知识。唯上师方可与新手媲美——鬼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在学会正确的、被认可的做事方式之前,人们往往会不假思索地凭本能行事,而技能的本质就是通过不断的练习和对技术的日渐完善,不断发掘这种本能。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但他不明白这跟如何在床上翻身有什么关系。
他再次睁开眼睛,这次适应了黑暗,可以分辨出房间的轮廓和深深浅浅的阴影。这是在柯碧斯的房子楼上的房间(柯碧斯的房子,用他的金块买的;谁是金块真正的主人反而无关紧要了)。因为下雨他们才来了这里。一开始,他们去看了一辆柯碧斯有意购买的马车,柯碧斯声称她对马车不太在行,需要专家意见。结果发现,那就是一个车架子,可以说是马车的残魂,几块破木板和几根腐朽的钢条凭着过往的记忆勉强维持着一辆马车的形状。柯碧斯认为这辆车可以修好,而且先买辆旧车,等她有钱的时候再整修一番会更便宜。他花了喝下足足一夸脱劣质红酒的时间向她指出不妥之处。完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伸手不见五指,雨水从侧面狠狠打过来,力道大得可以锻铁,福克斯商行位于城镇的另一端,而柯碧斯的房子就在街角。接下来嘛,确切地说,是她勾引了他——却是以一种庄重的方式和严肃的意图让他感到自己是一名工匠,正在完成一项恰巧他力所能及的重要任务。断然拒绝也太失礼了,他对自己说。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想必有些事也会因此发生变化。他失去了一系列选项,而另一系列选项则悄然出现,替代了原先那些。
外面还在下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雨打屋顶的声音令他既舒心又苦恼,似乎要将他拽向一段早已存在却无法再次进入的记忆中。他打了个呵欠,动了动脚趾头。此刻,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麻烦的是他还在别人家里。或许,有某种礼节可以应对这种情形,除了他以外,全世界和他同龄的男子人人都知道—— 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在女人醒来之前离开她的床,擅自下楼、点灯阅读或织补外套袖子上的洞?这是不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身旁的一切都变幻不定,细微之处可能造成永久性创伤。这是一个决定未来的时刻(不论未来是好还是坏,别忘了)。要是可以再次睡着,让本能和自然反应带领他克服重重险境,平安地一觉睡到天亮,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试图说服自己,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起了床、到楼下待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光明。阳光洒进房间,驱散了阴影。但最后,他还是睡着了,姿势不太对,脖子和肩膀十分难受。
“啊。”柯碧斯说。她已经起床,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坐在一张看起来很廉价的小小梳妆台边。“你终于醒来了。我打算再等一个小时就去叫殡仪馆的人。”
他呻吟着坐了起来,“几点了?”
“日出后四个小时。”她回答。她背对着他,但他可以看到镜子反射出她的脸。“福克斯·罗伊森允许你们这帮人睡懒觉吗?他可真是越老心越软。”
她似乎认识福克斯,但最好还是别追究怎么认识的。“该死,”他说,“我该在日出后一个小时出发的。我要回去接一趟去戴莫森的差事——”
“恐怕他们已经扔下你出发了。”柯碧斯说,“很重要吗?”
他耸耸肩。“不知道,”他说,“他们没告诉我,这样正好。我的意思是,没错,这肯定是相当重要的差事,不然也不需要找特别信使——”
“特别信使,”柯碧斯模仿他的语气说道,模仿得并不怎么像,“你知道这只是维尔的俚语,指的就是那些傻到去应聘这份工作的人吧?好了,好了,别那么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我不过是说说而已。”
“我没瞪你。”波登板着脸回答道。
她调整了一下镜子的位置,让自己可以透过镜子看到他。“我错了。”她严肃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想福克斯·罗伊森已经找了另一个特别信使来办这趟差事,你索性就请一天假吧。其实——”
他严阵以待。昨晚,在喝酒的时候,她已经给出了强烈的暗示。“不行,”他说,“没可能。”
“哦,拜托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不行。”他摇着头,动作剧烈地左右甩动着,“我再也不想扮演神祇了。”
“你只干过一次,”她指出,“还演得不怎么样。”
“好吧,”他发现自己居然被这番批评激怒了,“那你还是别找我干这活了。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干。”
“本来就该你来干。”他注意到对方的语气发生了变化,从伤心变成了愤怒;两种情绪都是装出来的,而她更擅长愤怒,“要不是你把我那个完美无缺的神给干掉了——”
“完美无缺。”波登不厚道地大笑起来,“他就是个混蛋。你该庆幸在他割断你的喉咙,把你的身体卖给制革厂之前就摆脱了他。”
她几乎要一脚踏进他的圈子,和他打起来,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转而露出笑容。“你说得对,”她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个人不会让我失望,不会抢我的钱,也不会伤害我,而我能想到的唯一人选,就是你。拜托?”
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抗拒这样的恳求。
“不行。”他说,“不过,”在她有机会回避或反击之前,他迅速补充道,“要是你要干一番和‘马车上的神’无关的事业,需要一个合作伙伴的话,我倒是有兴趣。比如说,”他知道对方已经听进去了,于是继续说道,“之前你跟我说过的那个生意。”
她没有他预料的那么兴奋。“哦,”她说,“那个啊。”
波登点点头,“你想要我投点钱进去。”
“那是之前的事了,”他隐约感觉她原本要说的不是这句话,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我考虑了一阵子,觉得这主意不怎么样。”
“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点子。”波登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情绪饱满、信心十足,“纽扣。这世上每个人都需要纽扣,而这个地区最大的纽扣工厂就在桑索里。我们可以买下一批纽扣,用马车载着,到各个村庄去兜售。回程的时候,我们可以买些骨头卖给工厂。棒极了。”
她摇摇头,“我对骨头一无所知,我甚至都不喜欢那玩意儿。”
波登大笑起来,“我认为这不是必要条件。听着,我也对骨头和纽扣一无所知,但我们可以学。”
“我拿不定主意。”她看向别处,波登怀疑自己中计了,这或许是一条诱使他掺和纽扣生意的妙计。即便如此,他决定,他也认了,因为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尽管这主意是在她的诱导下实行的。“我没法决定,”她说,“我不认为我是块做生意的料。我没耐心。”
波登挪动了一下位置,让自己面对着她。“你既然可以假扮成女祭司,”他说,“那就可以卖纽扣。冒充女祭司很辛苦,薪酬也不怎么样。”
“是的,我知道。”她皱起眉头,咬着嘴唇——后一个动作让波登觉得有点太刻意了,让他愈发相信这一切都是计谋。“万一我们不小心去了我耍过‘坐马车的神’那套把戏的村庄呢?”
“那就尽量避免去那些村庄。”
此时他已经被套牢了。“好吧,”她说,“你有什么想法?毕竟,那钱原本是我从你那儿拿的。”
听了这话,他忍不住笑了。“我想,我当保镖已经当腻了,同时,我们两个都不想再干假冒神明的行当了。卖纽扣就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辞了这边的工作,跟一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富婆一起做生意,还是一桩又赚钱、又安全的好生意,”伊奥拉一边检查着毯子一边说道,“你一定乐坏了吧。”
波登皱起了眉头。“我可没说她看上了我。”
“显而易见,不是吗?”伊奥拉回答道,“不然她为什么要带你一起干?我的意思是,你又没钱,对纽扣和骨头又一窍不通——”
“她也不懂。”
“这就证明我说中了呀,”伊奥拉得意地笑着说道,“要是她没看上你,就会去找一个懂行的人一起做生意。你这小子,运气真好。”他凑得很近,仔细打量着毯子,“原先没有这个洞,”他说,“一夸特损耗费。”
要是换个人说这话,波登可能会质疑。但他深知,伊奥拉的确对库房里的每一条毯子都了如指掌,就像神知道他创造的世界里每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名字一样。于是他付了钱。
“都齐了。”福克斯商行发给他的每一样旅行必需品都被叠成整整齐齐的一堆,除了两样。
“还有剑,”波登指出,“和另外一本书。”
让他觉得很惊讶的是,伊奥拉居然摇了摇头。“留着吧,”他说,“那本书没啥用,少了一页——第二百四十八页——表皮最下端还有一大块褐色的污迹。不值得把它放回库存。”
波登早就注意到那块污渍了。一旦知道桑索里每一样东西的来处,就不难猜到那是什么。“有道理。”他说,“谢谢。那剑呢?”
伊奥拉皱起了眉头。“不要了。”他说,“只是迷信而已。真的。不吉利。”
“不吉利?怎么说?”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干这一行的,使用的物品有时候难免会沾染上厄运。我可不想把它放回架子上,万一会传染呢。”
波登不喜欢这种论调,但不想争辩。他在铁门街的一个摊子上看到过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标价两百夸特,就算能用半价拿下,也是挺大一笔钱,理应节约下来投到生意上。“谢谢,”他说,“行了,那就都齐了。”
伊奥拉点点头。“都齐了。”他转身,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各自的位置,有的扔进一堆类似的物品里,有的放回柜子,还有的摆回架子上。“说真的,这或许是一件好事,”他说,“首先,你在这行存活的时间比某些人长。目前只有你,离开的时候不是装在盒子里的。再说,大家伙——”他挠挠头,“当然,对事不对人。”
“只是迷信而已。”
“你理解大家的感受吧。我是说,换了你是他们的话,你会愿意和你自己一起坐车出行吗?”
波登落寞地笑了笑。“换了是我的话,我早就逃了。”
“就是嘛。”伊奥拉拿起靴子,用袖子擦拭着靴尖。“我就实话实说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要是你以为躲在纽扣生意里就没事了,那你就错了。你是个很棒的小伙子,对我总是很坦诚,我为你感到高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永远不会受伤。只不过,跟你在一起的人就惨了。”
波登久久不语,接着打开了门。“谢谢你把书留给我。”
“不客气。好走不送。”
帕托商行坐落在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地块中间,可以算是在桑索里的正中央。城市的中央往往不是市中心。市场、神殿以及公共建筑全都在西面,在旧城区里;而城市中央则是二等商行所在地。这一带的街区还算安静、体面:白天没有太多斗殴和抢劫事件,过路马车带来的路面震动也几乎不会引发火灾或坠物。四十年前,帕托·艾立克的父亲通过纽扣生意赚了足够的钱,从北城区迁走,一去不回头,在此地建了这座商行。当然,他的资金不够充足,无法将整座商行一次性建好,但对于自己想要什么,他脑中有一个很清晰的构想:从左翼建起,厨房、马厩、佣人房,在时间和金钱允许的情况下,一路向右翼推进。到了二十年后,他过世时,他的手下正要把大门的框架搭起来。他的儿子艾立克自己也很争气,生意做得比他的父亲要大得多,只要再过几年,随着家庭成员房以及主卧室的竣工,整栋住宅就可以完工了。在此之前,帕托·艾立克和他的家人睡在大厅的床垫上,而他的仆人、工人以及职员个个都可以住在属于自己的带阳台的房间里。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波登认为帕托家族最突出的特性一定是耐心与决心。而柯碧斯却认为他们全都是傻瓜。
随着他们的接近,大门开了,门房里却没有门僮。他们待了几分钟等人出现,但房子和庭院看起来很荒凉,就像他们经过旷野时看到的那些被废弃的城镇。波登不禁以为自己会看到乌鸦。最终还是柯碧斯的不耐烦战胜了她的谨慎,她径直走进屋子,波登低声嘟囔着跟在她身后。他们来到一个构造优美的连着回廊的内院,精心修剪的草坪中央有一座花岗岩喷水池。庭院的美感被堆在北边角落、像金字塔一般的大型骨堆破坏了。这里也没人。
“我真希望,”波登说,“去什么地方办事的时候,一切都简单直接,哪怕一次也好。会有这样的好事吗?还是我太天真了?”
柯碧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回廊的墙上有一道小门打开了,一名穿着绿色长大衣,长相平平无奇的男子手里拿着账本走了出来。他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皱起了眉头,“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柯碧斯往前踏了一步,笑得满面春风。“是的,”她说,“我们在找帕托·艾立克。”
“我就是。”那人说道,“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我们想要买些纽扣。”
帕托·艾立克叹了一口气。“是的,当然。”他说,“在尺寸、款式和购买数量方面有什么想法吗?”
“不同的尺寸和款式都要,”柯碧斯回答,“我们先要个一万二吧。”
“哦。”耐心的、唯唯诺诺的帕托·艾立克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碰巧穿着同一身衣服的截然不同的人。就连他的脸都发生了变化;变得兴高采烈、热情好客、激情澎湃。“没问题。”全新的帕托·艾立克说道,“劳烦你们跟我来,过了这道门就是我的办公室。”
他推开刚才过来时的那道门,带着他们走下六级台阶,进入一个昏暗的大房间,房间里很潮湿,弥漫着一股灰尘和奶酪的气息。墙的高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地面上铺着石板。帕托·艾立克拨弄着打火匣,过了一会儿才设法将一盏粗壮的铜灯和一支细长的蜡烛点亮。“请坐,”他挥手指向两张有着纤细椅脚的凳子,“别拘束。要喝点什么吗?”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拿起一把陶壶,把两个矮胖的角杯满上了。酒里有灰尘,味道也不怎么样。
“言归正传,”帕托·艾立克靠坐在一张桌子边缘继续说道,那大概是他的书桌,“一万两千枚纽扣。是的,我相信我们能帮上这个忙。你们要看些样品吗?”他再次不等对方回答,就走到书桌后头,消失在桌子底下。过了一会儿,他再露面的时候,手里拿着酷似书本、扁平的带铰链的盒子,打开后形成两个托盘。里面大概有二十排纽扣,每排大致十二个,以黄铜平头钉固定在盒子里。大部分纽扣因日久而泛黄,说明帕托商行不打算把资金浪费在式样的创新上。
波登盯着纽扣看了一会儿,想要说些得体的话。在他眼里,这些纽扣看起来都一样,没什么区别。他完全没看出可以从中做选择的依据。柯碧斯则表现得更老练些。他很肯定她对纽扣的了解跟自己差不多,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并非如此。她迅速检阅了每一排纽扣,随后脸微微垮了下来,表现出失望却不出意料的样子,像一个刚被告知她终究不能在派对当天熬夜的小孩。将这表情保持了一阵子以后,她抬起头来,一丝希望的光芒在她眼中隐隐燃烧。“有更多的样品可以看吗?”她问道。
“对不起,”帕托·艾立克不好意思地回答,“所有的款式都在这里了。”
“哦。”
“这是你们能在桑索里找到的上上之选。”帕托·艾立克辩解道,“我想就算在维尔、波克,乃至于——”他大言不惭地补充道,“托西亚,你们也拿不到更好的货。当然,如果你们要的量足够大,我们可以根据你们的要求做些调整。”
柯碧斯摇摇头。“不必了,”她说,“毕竟,我们更看重的是供应量和持久性。要不我们可以每个款式先拿,打个比方,先拿五十个试试看,以后的事看情况再说。”
波登在随后的谈判中保持着沉默。柯碧斯似乎一个人就应对自如,尽管他们谁也不知道狠狠地杀价和无情的敲诈到底区别在哪里(至于柯碧斯是怎么得出一万两千这个数字的,他毫无头绪)。谈判的结果是好是坏先不说,反正他们最后是以五百夸特买下了一万两千枚各种款式的纽扣。
“我们有五百夸特吗?”一等到再次回到街上,波登就焦急地问道。
“要有那么走运就好了。”柯碧斯回答,“你之前提到那把剑能换多少钱?”
“一百左右。”波登回答,“我手头有一百。你呢?”
“考虑到其他所有待支付的费用,”柯碧斯回避着他的眼神,答道,“能动用的现款,至少有三十。但没关系,”听到波登发出相当响亮的呲笑声,她立马补充道,“十天之后才付款,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要筹集到三百七十夸特,你说有足够的时间?”
“是的。”
波登皱起了眉头。她看上去自信满满。话说回来,和帕托·艾立克讨价还价的时候她也是那么自信。“好吧,”他问,“我们该怎么做?”
她微微一笑,“跟我来就知道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柯碧斯忽然停在一排美轮美奂的房子中的一栋极为富丽的建筑外,重重敲响了大门。当看门人的头出现在空隙间的时候,她跟他说自己要见卫里克·苏铎,而且是即刻要见。看门人瞪着她,仿佛她的前额正中长了第三只眼似的,而后把门打开了。
“在这儿等着。”看门人说着把他们赶到门房,“叫什么名字?”
柯碧斯的一边眉毛微微挑起。“哦,你就告诉他我们是帕托商行的人。他会见我们的。”
卫里克·苏铎的办公室大不相同。大书桌后面是一张长条桌,十二名文员围坐在桌边。长条桌后面是一块巨型算板,有一辆马车的车底板那么大,另有十二名文员正俯身在算板边用长柄耙子将算子拨来拨去。墙面上全都是一排一排塞满纸卷的文件格,大部分纸卷被装在黄铜管或银管里。卫里克·苏铎是个穿着厚重的羊毛大衣的瘦瘦的银发男子。他八根手指都戴着金戒指,左手大拇指的金指环上镶着一块硕大的红宝石,红宝石上刻着他的印章。他仔细地端详着他们,似乎正在决定要不要把他们买下来。
“帕托·艾立克派你们来的?”他问道。
“可以这么说。”柯碧斯回答,她的语调过于轻快,显得有点突兀,甚至带着开玩笑的口吻,“他说,要贷款的话,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原来如此。”卫里克·苏铎答道。“为什么?”
“我猜他欠你一个人情。”柯碧斯说,“要不然就是他对你有好感。对了,我们需要借三百夸特,借期两个月。你能办到吗?”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借给你三百夸特?”
柯碧斯皱起了眉头,“你是银行家。”
“没错。但是,我不会随随便便就贷款给别人。抵押呢?”
“哦,那个呀。”柯碧斯拿出帕托·艾立克给他们开的销售单据,“看吧,我们刚用五百夸特从帕托商行买了一万两千枚上好的骨质纽扣。这个抵押如何?”
卫里克·苏铎的态度有了些许改变。“一万两千?”他说,“你买一万两千枚纽扣干什么?”
“当然是拿去卖呀。”柯碧斯说,带着一点故作夸张的耐心口吻,“卖到城镇与村庄。实打实的买卖。”
从卫里克·苏铎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此有疑虑。“好吧,”他说,“这么说,你拥有价值五百夸特的纽扣。要是你把这些纽扣都卖出去了,我的抵押就没了。”
“啊,”柯碧斯带着一种“迁就脑子不灵光的人”的表情说道,“那我们就可以用卖纽扣得来的钱还你的贷款,到时候你就不需要抵押货物了。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能想通这一点。”
卫里克·苏铎则表现得像一个正在和孩子争辩的成年人,那孩子太小了,不理解有时候爸爸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不是因为爸爸蠢,是因为那问题本身就无解。“话虽如此,可如果你们在回程的路上被抢了,那该怎么办呢?又或者,万一 ——”他皱起了眉头,放纵他的想象力,像一个在椅子上坐了太久的老人正在伸展自己的腿脚,“万一经过一条涨了水的河流时,你们的车被冲走了,那我的抵押又该怎么办?”
柯碧斯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的合伙人,他曾经是福克斯商行的特别信使,想要抢我们钱的人,最终都会沦为乌鸦的口粮。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不敢卷了他的钱跑路,而他因为深爱着我,也不会背着我卷款潜逃。(波登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卫里克·苏铎似乎能接受这些强有力的论点,沉默着没有反驳。)至于第三点,我敢在死去的父亲坟头发誓,我们一定会在过河的时候格外注意。再说了,”听到卫里克·苏铎发出了不满的呲声,她补充道,“我们通常不会一次性带着一万两千枚纽扣出门,也就是说,即使真的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剩下的纽扣也足以偿还你那该死的三百夸特。这下你满意了吧?”
卫里克·苏铎一点也不满意,不过,他看起来倒像个愿意付三百夸特把柯碧斯弄走的人。“是帕托·艾立克推荐你们来的?”
柯碧斯点点头,“他说,市面上多的是黑心贼和卑鄙小人,想要在一笔简单的贷款上敲我们竹杠,让我们付百分之五的利息,但你不是那种人,你会欣然接受百分之二。”卫里克·苏铎顿时怒容满面,正当他要张嘴说话时,柯碧斯继续说道,“哦,他说你会假装大惊小怪,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好了,你是手头有这笔钱,还是需要点时间去取?”
卫里克·苏铎瞪着柯碧斯,仿佛她是某种可怕的传说中的怪兽。他明明不信传说,却发现这怪兽突然开始在他的办公室筑巢。“你连你们的名字都没告诉我。”他说,心里很清楚这是多么无力的抗辩,但他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我不记得你问过。”柯碧斯回答道,“我叫柯碧斯·波利登,这是我的表亲巴尔加。”
“柯碧斯·巴尔加?”
“巴尔加·波利登。”柯碧斯纠正他,“我们是托西亚人,那里的取名方式不同。”
“可你说他是你的——哦,算了,”卫里克·苏铎已经气昏头了,“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而且,这是题外话,”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于是猛地抬起头,“我还是看不出单凭代销的现货做抵押,为什么要借给你们三百夸特。”
但他的反抗注定徒劳无功,这一点,他们三人全都心知肚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场讨论延长十五分钟才接受条款——三百夸特贷款,百分之二的利息,借期是两个月,抵押品是纽扣。当他最终缴械投降,派一名文员去取钱的时候,柯碧斯将销售单据递给他,让他在背面加注这笔贷款。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削好笔尖,把字写得特别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离开商行后,波登问道。
“有用就行了,不是吗?”
波登将装着钱币的袋子换到左手。“是的,”他承认,“但拿你还没付款的货物做担保,这么做肯定行不通。”
柯碧斯打了个呵欠。“你说得或许没错。”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激怒他。你看,我把事给办成了。”
“你绝对把我给惹毛了。”波登回答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带着这笔钱到帕托商行——欠钱是我唯一不能忍受的事——然后去买辆车,把他们的库存装车,再决定去哪里卖。在这里无所事事没什么意思,不是吗?”
看到他们回来,帕托·艾立克又惊又喜,出具了一张凭证给他的库管员,让他们可以取到纽扣。“我真希望能确切地告诉你们,我们的库房里哪些有货,哪些没货。”他说,“但我现在不能,存货簿在工厂。”他的脸上出现一丝毫不掩饰的期待,“你们亲自到工厂看看,行吗?”
“求之不得。”在波登开口拒绝之前,柯碧斯迅速回应道,“既然要卖你们的纽扣,我们确实应该去工厂看看。”
帕托·艾立克喜出望外。“太好了,”他说,“来吧,直接从那边走。”趁你们还没改变主意,这话他用不着说出口,他的笑容已经出卖了一切。
他们花了超过半个小时快步疾行,走过窄窄的巷道——窄到巷道两边的屋檐都几乎要在中界线上方触碰在一起了,而帕托·艾立克一路喋喋不休,直至抵达工厂门口。柯碧斯和波登都听不太懂他说的话,话题主要围绕着他刚造好的新型车床、锯坑以及铣床齿轮,全是些深奥的机械技术细节,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拐弯抹角的高谈阔论,关于他是如何关心工人的福利、他们更像是家人而不是雇工之类的。都怪柯碧斯害他们经受这样的折磨,波登不断地看向柯碧斯,想要趁视线交会时瞪她一眼,但她总能做到在关键时刻把目光移开。
“到了。”帕托忽然停在一道满是裂纹的灰色木门前,此时他们在一条格外昏暗、格外狭窄的小巷里,门就开在围墙上。“这就是我们的工厂,在海湾以北同类型的工厂中,应该是最好的一家。”
他用拳头在门上砸了三下。没有动静。“大概是机器的声音太大,他们没听到敲门声。”他解释道,“不怪他们,这表示大家正忙着专心工作呢。”他砸了第四下,一小片木头掉了下来,落在他脚上。
波登渐渐觉得无聊起来,心情很糟。“来,”他说,“让我试试。”说完,他狠狠朝门踢了一脚,力道大得足以踢断一个人的肋骨。这一脚踢断了什么,门一下子就开了。帕托·艾立克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像鸭子入水般蹿进门去。
里面很暗,比帕托商行的办公室更暗。“小心头,”帕托·艾立克一边说,一边几乎将腰弯到对折,好躲避一条架得很低的横梁。“哦,也得小心脚下。杂乱的车间等于忙碌的车间,这是我常说的一句话。”
他们穿过另一个门洞,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这里没有那么暗;大约在离地面三分之二处的墙上有长长的竖条状窄缝,起到了窗户的作用,几许天光从这里透了进来。大厅里满是人,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孩子,大部分人分成一排一排的,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有一根扎进潮湿的黏土地里的木桩或树根。介于一排排人之间的是架在砖块上的木栈道。空气里混杂着腐肉和烧焦的骨头的气味、汗味、尿液以及能于瞬间包裹住舌头的某种甜甜的油脂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每样东西的表面都覆盖着一层细腻的白色灰尘,像覆盖着一层雪。
“这就是工厂。”帕托·艾立克自豪地说道,“真希望我父亲可以活着看到这一切。”
波登盯着离他最近的一个蹲踞在那里的东西,盯了很久才发现那是一个男人。他左手拿着一个纽扣,右手拿着一根用芦苇编织成的条状物,正在用它打磨纽扣。
“马尾草,”帕托·艾立克循着波登的视线看去,解释道,“锐利,又粗又硬,正好可以用来磨掉锯痕,而且是免费的;只需要派个人到芦苇地里去割一车就好了。”
男人的左膝旁是一个大大的陶罐,里面装满了未经打磨的纽扣。右膝旁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陶罐,里面有半罐已打磨好的纽扣。波登注意到那人的手指皮肤裂了,正在流血。
“到这里来。”帕托·艾立克一边继续说着,一边沿着木栈道朝远处的墙壁走去,“这里有可以将骨头切成薄片的锯床。这些新锯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只需要三个人来操作,一个转动手柄,一个将骨头送进料斗,第三个人将骨头抵着挡板推送过去。看那里。”
此时显然需要表现出一定的兴趣,因此波登朝最近的锯床迈出一步。他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一名瘦骨嶙峋、个头很高的小孩转动着曲柄(他得垫着脚尖才能将柄摇到上止点1),为一系列看起来很复杂的齿轮提供了动力,齿轮带动圆形锯片,让它以惊人的高速旋转。三分之二的锯片没入一张巨大的木案之中,与锯片平行的是一道深深的、与台面等长的沟槽。在沟槽上方移动的是滑座,滑座上是设计巧妙的木制螺钳,用来夹住不同形状与大小的骨头。一名身穿磨破的红衬衣的秃头男子将滑座向前朝锯片推送过去,一撮细腻的白色尘灰如喷泉般飞溅而出——波登注意到他左手少了半截大拇指,右手中指的大部分也没了——在他身后,一个矮矮胖胖的孩子把骨头夹在另一副滑座上。骨头受到摩擦而燃烧,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这边,”帕托·艾立克说,“是我们的打孔机。又一项令人惊叹的新发明;我敢打包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的设计。”
打孔机这边,波登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一排看起来像微型绞架的东西—— 一根和他的前臂差不多长的竖杆上,伸出两根与之呈直角的横杆,其中一根的高度比另一根高一掌。横杆的尾端各有一孔,孔中装有一根木轴,木轴的尾部安着黄铜夹头,夹头上夹着一根平头钻。木轴的中部缠绕着四五圈绳索;绳索的末端分别绑在一张木弓的两个弧口上。一名工人前后推拉着木弓,使得钻头在轴承的作用下转动。每个钻头旁边,另一个工人手持垫布将木轴的顶部往下压,有时候直接用手掌将钻头压向加工件——从锯床锯出来的薄长条上切下来的一块方形骨片,骨片被固定在两个木制夹钳间,通过翼形螺钉旋紧。钻完每个孔之后,压轴人把翼形螺钉松开,将夹具里的方形骨片转个方向,准备打第二个孔,最终的目的是在骨片的正中央打出四个排列成正方形的孔洞。
“我发现你的合伙人和我一样,对精密机械也很着迷。”帕托·艾立克愉快地对柯碧斯说,“我和他一样,可以站在这儿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正盯着打孔机看的波登背对着柯碧斯,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发出的低低的哼声让波登清楚地明白了她的想法。
“下一道工序更是绝了,”帕托·艾立克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宣称,他脚步过于急促,在不稳定的木栈道上走得晃晃悠悠,“这是我们首席工程师的主意,不过我得承认,我做了些改良。看看你们能不能猜出我改了哪里。”
波登压根儿就没打算猜,不过,就机器本身而言,这台能将方片磨圆的机器确实很了不起。这台机器主体上是一台车床;一个男孩转动飞轮,将力道通过皮带和飞轮传输到位于坚固的橡木车头上的转轴,在转轴的中段有一个轮毂,轮毂上伸出四根排成正方形的销钉。这四根销钉穿过纽扣的四个孔,嵌入安装于尾架上的旋转面板上对应的四个孔中。男孩摇动手柄,转轴以相当惊人的速度旋转起来,旋工将置于刀架上的凿子的刃部对准方形骨片的四个角,直到四个角被削掉,成为浑圆的纽扣。这个过程只需要很短的时间,随后,尾架被往后拉,圆纽扣掉进罐子里,新的加工件被安了上去。波登推断,罐子满了以后就会被取走,放在蹲在潮湿地面上的一名打磨纽扣的人面前。他问帕托·艾立克为什么没有也造一台机器来完成这道工序。
帕托·艾立克神色忧伤。“天知道,我尽力了。”他说,“问题出在固定纽扣上。我们想改造车床的销钉卡盘,然而,即使我们造出一套可行的系统,也只能打磨边缘,里面还是得手工完成,因此不值得大动干戈。”他叹了口气,“我是说,要是你有办法将纽扣置于转轴上,我倒是很乐意听听你的意见。不过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
波登找到了一个明显的解决方案——在车头安一个浅夹头,夹住纽扣的边缘,让用于打磨的芦苇可以作用于纽扣表面——不过,他不想说出来。“呃,”他尽量让自己显得热情洋溢,“多谢你带我们到处参观。了解纽扣的制作过程让我从此对它们刮目相看。”
“客气了,”帕托·艾立克答道,接着又补充道,“这是我的荣幸。现在你们知道,当我提到我们可以在一天内实打实地生产出上百枚纽扣,而且这些纽扣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时候,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了吧。在任何一个行业里,能这么放话的人都不多,更不用说在骨制品行业里了。”
话音未落,从车间后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伴着凄厉的尖叫声,之后又传来几声慌乱的呼喊声。波登转过来,看到有一台车床上的长长的传送皮带断了;曲柄在瞬间失去了拉伸力,急速旋转着从男孩手中挣脱,打裂了男孩的下巴,将他掀翻在地。帕托·艾立克痛苦万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沿着木栈道冲回去,从聚集在男孩身边的工人中艰难地挤过去,来到车床前。
“没事了,”过了一会儿,他回到他们身边,气喘吁吁,“传送带彻底完蛋了,曲柄也折了,但仅此而已。我原先还担心变速轮会卡住,把轮齿崩断。”
众人已经将男孩扶了起来,坐在地上,正要将他的手从脸部移开。血如泉涌,然而,由于众人的头部和背部挡住了波登的视线,他看不清具体伤势。“那就好,”他喃喃道,“那孩子怎么样?伤得重吗?”
“什么?哦,你问他啊。”帕托·艾立克叹了口气,“我想这取决于曲柄的把手打中了哪里。不可能是前额,不然他早就晕过去了,甚至可能已经死了。”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他振作了起来,“我得和首席工程师谈谈,看他能不能想出一个稳定曲柄轮轴的办法,以防这类事件再次发生。我想,这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挑战;比如加一条平行的传送带,或者在滚轴的两端各悬挂一个滚筒。”他喜笑颜开,“你知道吗,好好想想,说不定我们能找出一些改造后就能适用于锯床的东西。”
从昏暗的车间出来,摆脱那难以忍受的气味,令人身心愉悦。波登掩饰得不错。柯碧斯根本就没有掩饰,好在她在帕托·艾立克身后,离他有三步之遥,因此他没有看到。“如今你们了解了生产纽扣的整个过程,”帕托·艾立克说,“说实话,和你们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对吧?”
“对。”波登简短地说。
当他和柯碧斯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知道你怎么样,反正我是累坏了。”一关上门,柯碧斯就如此宣告,“我要上楼睡觉去了,明天我要去澡堂。天知道能不能把头发里的那股恶臭洗掉,但我打算试试,否则就只有把头发剪掉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独留波登坐在壁炉旁一把冷冰冰的椅子上。他听了一天工厂的噪声,从工厂到自家门口的路上,柯碧斯又喋喋不休地发表对帕托·艾立克及其奇妙器械的看法。现在,安静的环境正适合他。柯碧斯认为,那纽扣工厂是个可怕的地方。他能理解,但原因不是她说的那样。她受不了那里的气味,潮湿的空气让她觉得又脏又乱。然而,机械的某些特质——能干、强大、非人——似乎吸引着他内心深处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熟悉的那一面。有能力制造成千上万件物品,每一件都跟你想要的一模一样,将你的构想变成现实,还不用你动手,因为机械以及服务于机械的人会根据你的设计完成所有的工作——想到这里,再试着想象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他隐约体会到了神的感受。毕竟,神可不会蹲在地上一个一个单独对每个生命执行切、锉、磨等一系列工序。神会让成列的机械同时塑造生命,一次产出成千上万(每台机械都是他的一部分,而单独一台并不代表完整的他)。神性的本质就在于有能力制造和设定机械,制定一系列的工序,将驱动器和齿轮传送链组合在一起,让一个男孩用手转动曲柄的力量被放大到能轻易切开骨头,让加工件上的洞和卡盘上的销钉能完全吻合,次次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以至于机械一旦启动(也就是曲柄转动一圈、向上止点施加力量),运行一系列流程,就能得到完全可预测的固定结果,与此同时,机械的主人可以转身去忙别的事。他认为,神应该会和帕托·艾立克一样,有着强烈的、盲目膨胀的自豪感和对流程的热爱,对顺理成章得到的产品毫无兴趣,只关注它的批量价值以及它在一系列流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而正是这些流程,让纽扣从桑索里流向世界各地,参与进另一套流程——裁制外套的流程,这也是制造它们的最初目的。
他闭上眼睛。万一有些神只知道转动曲柄、操纵机械,却不理解机械的用途呢?会不会有人在制造出一台机械后失去了记忆,忘了机械的运作方式和用途?至少他还记得如何转动曲柄的把手,让传动装置和皮带轮动起来。或许他可以观察其运转过程,从而琢磨出工作原理和用途,直到在逻辑和基本工程原理的帮助下,一台机械的过程和目的被明明白白地展示出来。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一阵子,一时清醒,一时陷入短暂而晦涩不明的梦中。有些梦出现了乌鸦、战斗的场景以及他不认识的人,有些梦则纯粹是机械梦,只有机械,没有人类的手或脸。经历了漫长的一天,他累坏了,也受够了,然而噩梦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梦境的碎片嵌入他的脑海,就像砂轮上飞溅出的钢刺扎进眼中,又像你拉断了蜱虫的身体,它的头却仍然留在你皮肤上。
第十八章
他们将血淋淋、晕乎乎的他从马车拖到帐帘前(腿拖在地上,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他的断骨,让他全身心都被疼痛吞噬。两只乌鸦从一棵枯死的云杉树上飞走;其中一只嘴里叼着什么,但他没有足够的兴趣抬头去看)。守在帐篷外的卫兵用手中的长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着什么急?”他怀疑地问道,“你们拖着什么?”
“拖着什么?这是最优先级别的任务。”他左边的骑兵呵斥道,“紧急情况。你知道紧急意味着什么吗?”
“行了,”帐篷内传来一个声音,“让他们进来,我正等着呢。”一只手将帐帘打开,他们把他拖进来扔在地上,力道拿捏得刚刚好,就好像在扔一袋粮食,只要袋子不裂开就无所谓。
“把他的头抬起来。”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往上一提,让他瞬间看到了帐篷里的男人。“就是他。很好,干得不错。好了,你们两个先去找点吃的,再去睡上几个小时。我们天亮前就出发。”
此时他看不见那两名骑兵,他推测对方要么是在敬礼,要么是摆出了别的骑兵致意的动作。尽管他的视线只限于眼前那六寸见方的老旧地毯,但他可以从帆布的窸窣声中推断出他们已经离开了帐篷。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声音问道。话音停顿下来,但他没有回答,主要是开口说话需要动到下巴,那可是很疼的。“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问了你一个问题。”
他肋骨处挨了一下,证实了之前的猜想,那一边至少断了一根肋骨。他熬过疼痛的方式就跟驾着小船的人面对狂风大浪一样:只要和船体的接触尽可能地小,就能一直待在浪花之上,不被吞没。
“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吗?”要不是身体不舒服到极点,他简直要大笑起来,甚至还可能开个玩笑——类似于“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或者“抱歉,但我妈交代我别和陌生人说话”。是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即使知道,那份信息也已经被疼痛推进脑海深处一个难以接近的角落,让他够不着。更何况,他也不想去够。
“好吧,”那人说道,“尽管我很确定你知道我是谁,但稳妥起见,我还是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法龙·阿玛希。你呢?”
问得好,他忽然想到,要是他不回答,那人没准会朝他的肋骨处再来一脚。他可不想再挨踢。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他还记得做任务时曾经用过一两次的化名。他张开嘴——下巴疼得要命——勉强发出了听起来像“莫纳克”的声音。
“没错,”那人回答,“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只不过想看看你会不会跟我说实话。我们管这样的问题叫对照问题;问一些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能让你对审讯对象是否会撒谎有个大致的印象。这么说,”他在椅子上坐下,继续说道,莫纳克勉强能看到与他的鼻子同一高度的椅子脚,“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莫纳克,是吧?见鬼,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把你搞得这么惨?”
他希望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反问句,因为他不记得了。一般说来,想要知道一场架具体是怎么打的,不要问倒在地上饱受践踏、踢打的那个人。他能看到的不是靴子就是脚踝,而且还容易走神。
“看起来,你反抗得挺激烈的。”那人继续说道,“当然,这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你被打成一摊烂泥,我也没法从你嘴里问出一句像样的话。想想看,要是你当时不反抗,安静跟他们过来,是不是对大家都好一点?”他听到椅子嘎吱一声,眼前的脚动了,“还是扶你起来吧。要是你不像一摊烂泥那样趴在地上,没准我们的运气会好些。”
那人很强壮,且毫无顾忌,深知哪些动作会让他感到疼痛、哪些不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椅子上了,脑子里的东西被阵阵疼痛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对面就是那个正在说话的人。
“好点了吗?”那人问道,“好了,接下来,你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因为这事很重要,而且时间不多了。要是你做不到,我会操起这根棍子找出你身上哪根骨头是断的。听明白了就点一下头。”
点头不难,他做到了。这似乎取悦了那个男人,因为他也点点头,坐回他的椅子里,膝盖上放着一根三尺长、拇指粗细的白蜡木棍子。他比莫纳克原先预计的要年轻一些,不超过四十岁,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以及略有些疏密不均的棕色胡子——腮帮和下颚处的胡子很浓密,位于嘴唇正下方的胡子却有些淡。他有一张心形脸庞、尖尖的鼻子以及一双友善、明亮的棕色眼睛。
“太棒了,”那人说道,“好了,注意听。你知道克罗南将军在哪里吗?”
显然,他是知道的。他的头抬起来又垂了下去,牵动了下巴,疼得他直发抖。克罗南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
“嗯?说说看?”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努力说些什么。“在‘信念与毅力’,”他听到自己说,“在从约瑟昆到塞尔兹的路上。”说不通啊,他从来没听说过名叫“信念与毅力”的客栈,也没听说过塞尔兹这个地方。然而,那人却在点头,似乎他的回答是说得通的。接着,他记起了两只乌鸦,其中一只嘴里叼着什么。谢天谢地,他想,这不过是一场梦,可惜梦境太过真实。梦中人一脚踢上在梦中断掉的肋骨,引起的不过是梦中的疼痛而已,只不过梦中感受到的疼痛和现实比起来,显然是一样痛的。
“我听懂了,”那人说道,“很好,总算有些进展了。下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派你的人去杀他?”
这次,他的脑袋只是沉了一下,表示“是的”。
“操!什么时候?”
显然,答案是当天早上,正午前两个小时。
“那么,他们是怎么去的?走路、骑马还是坐车?”
他张开嘴想要回答,却开始咳嗽起来。此时咳嗽真是不合时宜。那人不高兴了,大声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骑马,”他费力地回答,“不急,不能冒险。”
“他们走的是大路吗?”
点头。
“这才像话。好了,待在这里,别走开。”
那人嘴里叫着谁的名字,离开帐篷,留下他一个人。太好了,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缓解一下让他无法思考的剧烈疼痛了。他闭上眼睛——尽管头晕,但闭上眼睛还是让他感觉好了一点。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抗议,不,你不能闭上眼睛,你会睡着或失去知觉。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听着,地图桌上有把匕首,你把椅子腿倾斜一下就能够到。你可以把它藏在腋窝底下,等他回来你就刺他一刀或者割他的喉咙,剩下的就好办了。必须采取行动,不做不行。你之前的表现太糟糕了,但你还有一个机会。最后一个机会。必须——
他静静待在那里,不去理会那声音。要是他知道前因后果,或许会做出不同的决定;要是他知道为什么干掉这个叫法龙什么的人是如此的重要——法龙·阿玛希,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那么他或许可以努力尝试一下。现在嘛,没动力。他现在只关心他的身体,除了他的身体以及环绕在他身体周围,充斥着痛苦的看不见的圈子之外,其他都不重要。痛苦决定一切。
过了一会儿,法龙·阿玛希回来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我已经派了三十名轻骑兵沿牧人小径走了,要是莱哈克渡口能过的话,他们可以比你派出的刺客早一个小时左右到。不过,这时间还是有点赶。”
他说话的方式更像是一个上级在跟失职的下属介绍情况,不像是在告诉敌人,自己是如何挫败他的计划,如何让他那为理想付出生命的行为变得毫无意义的。莫纳克知道,这不是残忍,只是一个忙碌的人在自言自语罢了,这是大忙人的通病。或许他认为跟人说话有助于思考,哪怕对象仅仅是个饱受挫折与羞辱的对手。莫纳克能感受到他的疲惫以及压在他肩头的重担。“好了,”他说着,一屁股坐回椅子里,双臂自然地垂下来,“现在,让我想想,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我倒是想把你的头送回戴莫森,在你的嘴里塞个苹果,让他们知道我对他们的计划一清二楚。转念一想,为什么要把多余的信息送给他们呢?只要不确定他们的介入是否已经被我发现,他们就得同时考虑两种可能性,这会延缓他们的谋划。这样的话,我要么把你吊死示众,口粮翻倍,让大家伙儿高兴高兴;要么暂且留你一命,等以后再说,只要你能挺过去。天知道还有什么有用的信息锁在你的脑瓜子里,只是,值不值得费这个心思去撬开你的嘴呢?”他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吧,”他继续说道,“其他人都不适合审问你,就算你已经这样了,恐怕还是比他们聪明。而我也经不起被你拿假情报忽悠。我没这个时间,说白了,我也没这个精力。再说了,你给我找了不少麻烦,在骑兵队从塞尔兹回来之前,我都不确定你是不是已经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叹了口气,“我想我还是给你头上来一下吧,其他任何举动都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他说着,站了起来,从腰带处抽出一把短匕首。他向前踏出一步,拇指和食指捏紧他的脸,猛地向旁边一拧,匕首划过他脖颈间的皮肤——
波登右手紧紧地按在脖子上醒来。通常,一旦醒来,梦就无法困扰他;梦境像鸭子入水般溜走,消失无踪。但这个梦不同,它过于真实、过于接近醒来的时间,他能真实感受到梦里的痛楚。他已经不记得原因是什么,但疼痛的记忆始终伴随着他,在每次冲击他的圈子的时候引起令人不适的抽搐。
“你经常这样。”柯碧斯说。
他忘了柯碧斯也在。“怎样?”他嘟囔着。
“把手垫在耳朵底下睡觉。”她回答,“我希望你别这么睡了,这姿势会让你打鼾。”
他皱起了眉头。“我不打鼾,是吧?”
“你把手垫在耳朵底下睡觉时就会。”
“哦。”不知怎么的,这让他觉得很苦恼,“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吗?”
她摇摇头。“我习惯了睡觉打鼾的人。”她解释道,同时眉头微紧,明确表示不想继续探讨这个话题,“其实,你的鼾声算相当温和的,是那种‘用钝锯切割湿木头’的类型,而不是‘莫维希的季候风’。你是打算在那里躺一整天,还是赶紧起来跟我一起去讨生活?”
他想起自己在哪里了:在从桑索里到戴莫森约三分之一路程的一家叫“神圣节制”的客栈里。他们在沿途兜售纽扣。昨天真是收获满满的一天:他们在成本的基础上加价百分之四百五十,一共卖掉了一百八十枚纽扣,村子里的所有女人都在告诉他们,他们的价格是多么合理。
“接下来要去的,”他在柯碧斯身旁的位置坐下来,她说道,“应该是个好地方。当然,我自己没去过,但我经常听人提到它。据说,他们的土地相当肥沃,因此他们为桑索里提供诸多的农产品——水果、蔬菜,最主要的是,大量的鲜花。也就是说,那里的人手头挺宽裕的。”
那个地方叫迈斯特里,规模接近一个城镇。从桑索里过去,道路带着他们从西南方向进入。这里有新建的鳞次栉比的房屋与围墙,未经风吹雨打,门扇还好端端地挺立在那里,关着的门是被门闩闩好的,不是用旧绳子系住的。屋顶上的茅草尚未泛白,依然是黄色的,所有的建筑看起来都差不多。
“有意思,”柯碧斯观察道,“新的建筑,绝对是富庶的象征。我们在这里大有可为。”
更让人惊讶的是市集——也是新建的。市集广场的中央有一座小巧却精致的谷物交易所,建筑很新,石块边缘锐利而洁净。谷物交易所对面甚至还有一座神殿—— 一座微型的神殿,有玩具般的柱廊,外面还有一座表情窘迫不安、半人高的雕像,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搭建在东墙边的脚手架表示这座建筑尚未完工。
“好了,”柯碧斯说,“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人呢?”
她的话一出口,波登立马意识到是哪里有点不对劲了,没人。市集建得很好,却没有摊位。神殿前有台阶,却没人坐在上面。外观质朴的商业街上有一半的商店都关着门,在开着门的商店外头站着的人也不超过一打。他见到的寥寥几个人都表现得很正常——他们在走动、聊天、在橱窗外流连——但他们的数量实在是屈指可数,而现在离正午只差一个小时。
“或许答案很简单,”波登说,“说不定大家都去参加芦笋收获节之类的活动了。”
“你懂什么芦笋收获节?”柯碧斯一针见血地回答,不过显然她也很困惑,“说不定他们都在屋子里待着,或许跟季节有关,”她补充道,“在不同的季节,他们吃午饭的时间不同。”
波登倒是没想到这个理由,主要是这理由没什么说服力。这地方给人的感觉就是空荡荡的。
“与其猜来猜去,不如问人吧。”柯碧斯说,“快,问那边的那个女人。”
波登拉长了脸。“你去问她。”
“哦,见鬼……打扰了,”女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打扰了,”柯碧斯继续问道,“想问一下,人都去哪儿了?”
那女人看着她。“什么人?”
“所有人。这里的居民。”
女人摇摇头走了。“真倒霉,”柯碧斯也不压低嗓门,直白地说道,“居然问到一个呆头呆脑的乡巴佬头上。”
“没准儿他们很少见到陌生人。”波登强打精神,指出这个可能性。
“没准儿就是愚昧无知。”柯碧斯犀利地回答道,“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为了稳妥起见,我们还是把摊子支起来吧。这里有神殿,说不定大家都在里面唱赞美诗呢。”
波登侧耳倾听。“要是在唱歌,也唱得太小声了。”过了一会儿,他这么说道。
他们的摊位比车厢的侧门要略宽一些,此时带铰链的侧门已经被放了下来;两根支撑遮阳篷的杆子插进专门用来插支撑腿的洞眼里,另有两根倾斜成四十五度角的杆子支撑着前面。接下来就只需要一张支架桌和几盘纽扣样品了。存货被装在桶和罐子里,放在车厢后部。他们不急不慢地开始摆摊,让大家有机会把消息传播出去。到了再也拖延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只好坐在车厢底板上,环顾着空荡荡的街道。
没过一会儿,柯碧斯说道:“要是动作麻利的话,我们可以在傍晚时分到达弗瑞尔。”
“弗瑞尔在哪里?”
“从这里一路下去,下一个村庄就叫弗瑞尔。尽管除了名字以外,我对那里一无所知,但肯定比这里强。”
波登摇摇头,“算了。再说了,谁知道呢,说不定生意会慢慢好起来。我常常想,经营一个摊位跟诱捕白嘴鸦一定很像——你知道的,找到它们觅食的地方后,躲在看不见的地方,把几只死鸟插在棍子上放在外面,引诱其他的鸟。等它们落地,你就用弹弓把它们干掉。”
柯碧斯啧了一声, “目前为止,我没看出二者有什么相似之处。或者,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把下一个见到的人干掉,挑在棍子上?我倒是挺喜欢这主意的,我批准了,不过别在市集这么干。”
波登咧嘴一笑,“重点在于,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你是蹲在沟渠里或者躲在树下,什么也看不到的;等你终于决定放弃,要回家时,遮天蔽日的乌鸦却忽然出现在天空中,没过多久,你的石弹就不够用了。这事的关键在于耐心,你就等着瞧吧。”
在波登摆弄装着纽扣的托盘时,柯碧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她抬起头,问道:“死鸟是哪儿来的?”
“什么?”
“你插在棍子上当诱饵的死鸟,”她说,“你是怎么拿到手的?”
“头一天打下来的呀。”波登解释道。
“好吧,”柯碧斯让了一步,“那样的话,你是怎么开始的?我是说,如果在你猎鸦之前需要一打死乌鸦,那么最开始的那一打是怎么猎杀的?”
“不知道。”波登说,“我想我肯定知道答案,因为我对这个话题相当熟悉,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好吧,”柯碧斯说,“那我们就换个话题吧。我可不想在死鸟的话题上纠缠太久。”
正午时分来了又去,在此期间有两个女人经过摊位,却显然没注意到它的存在。在她们经过的时候,柯碧斯故意站起来盯着她们。她的解释是,她想要看看那两人身上有没有纽扣。“倒是有,”她又加了一句,“这就怪了。除非在这个地区有一种特别的树,树上只长纽扣,不长果仁。”
此后不久,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抱着婴儿走过摊子。她停下来,探身去看其中一个托盘。就像两只农场里的狗听到盆子在鹅卵石上刮擦过的声音一样,波登和柯碧斯立马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过来。
“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柯碧斯温柔地问道。
“我只是看看。”女人往后退了一步,就像干了什么坏事被人抓到一样,“很好看。”她加了一句。
柯碧斯对着她微微一笑,“有没有你喜欢的款式?”
女人犹豫起来,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宝宝。“嗯,”她迟疑道,“那几个尺寸挺大,还有一圈镶边的。”
“很漂亮,不是吗?”柯碧斯夸大其词地回答,“桑索里制造,帕托商行出品。在海湾这一边,你可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纽扣了。”
显然,女人受到了诱惑,正在犹豫。“这边的几个,”她犹豫不决地说道,“最下面一排的这几个小的,它们比那几个大的便宜一点还是贵一点?”
“所有的扣子价格都一样。”在柯碧斯把客人吓跑之前,波登迅速说道。他脑中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一只黑色的鸟收拢翅膀,盘旋着、滑翔着向他冲过来。“一打两夸特。”
“我不明白,”女人回答,“小的不是应该更便宜些吗?”
波登摇摇头。“认真说来,小的应该要更贵一些。”他说,“你看,制作难度更大。精度高。”
“哦,”女人若有所思地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颧骨,“要是我买两打,能便宜些吗?”
“不能,”柯碧斯说,“抱歉。”
“哦。那,你们还有其他的款式吗?还是都在这里了?”
这话让波登大为惊讶,展示板上已经有两百四十种不同款式的纽扣了,他简直无法想象还有什么必要去看更多的款式。“抱歉,”他说,“全部都在这里了。你在找哪一类的扣子呢?”
女人耸耸肩。“在没看到之前,我怎么知道?”她答道,“多谢你了。”
波登非常困惑,没再坚持下去,微笑着点了点头就随她去了。柯碧斯等到那女人走到大概有五十码远的地方才冲着她的方向吐了吐舌头。“无所事事的人。”
“她从头到尾就没有要买扣子的打算。”波登说。
“当然没有,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很多人都这样。我想不通为什么。”她叹了口气,“简直是白费工夫。我们收摊走吧。”
波登抬头看了看天色。“你知道吗,”他说,“要是我们想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目的地,现在走已经有点晚了。”
“我宁可在车上睡觉,也不想待在这里。”
波登能理解她的想法。然而,收摊意味着他得站起来劳动一番,而他正感觉懒洋洋的。“不,”他说,“让我们按原计划行事吧。今天就待在这里不走了,明天再去弗瑞尔。”
“随便你。”柯碧斯说,“那你就一个人看着摊子吧。我去车上打个盹。”
波登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于是他点点头。柯碧斯从他身后爬到车上去,在车厢底部的一个角落铺上毯子睡下。她随时随地都能睡着,这种本事让他惊叹不已,又很羡慕。
过了一阵子,一个大概九岁的小女孩悠闲地走过来,站在那里盯着纽扣不停地看,就好像那不是纽扣,而是六只羊。除了之前那个无所事事的人手里抱的婴儿,这是他在镇上看到第一个小孩。她站立的姿势和直愣愣的眼神让波登明白她既不想买也买不起扣子,但波登不想让她白跑一趟。
“嘿。”他说。
女孩看着他,一言不发。
“过来,”他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小女孩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我妈妈说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听你妈的没错。不过,我不是陌生人。”
小女孩审视着他,没过多久就作出了判断。“你就是,”她说,“你又老又丑,长得像只乌鸦。”
“谢谢。”波登回答,“好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请不要再盯着我的纽扣看了。你会把它们看褪色的。”
小女孩皱起了眉头,“不可能,傻瓜。”
“当然有可能。”
“不,这不可能。盯着看,不会把东西看坏的。”
“要打赌吗?”波登稍稍向后靠了靠,“你知道当你把一块布或者类似的东西放在太阳底下晒一阵子,颜色就会褪掉吧?道理是一样的。太阳盯着它看太久,它就褪色了。”
女孩想了想,“但我的目光可不像太阳那么猛烈。”
“或许吧。但你更近呀,所以效果都一样。走开。”
她摇摇头。“不走,”她说,“我就要待在这里看你那些可恶的纽扣。”
波登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好吧,”他说,“不过,你可别再走得更近了。”
他故意把玩样品,转动展示板,将纽扣重新摆放,把其中几个翻过来。他这么做了一阵子以后,小女孩说:“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不要紧,”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反正你也不知道答案。”
“我敢打赌我知道。”
他大笑起来,“跟你打赌毫无意义,你什么赌注也没有。”
“我有,”女孩恼羞成怒地回答,“我有一枚黄铜戒指,家里还有一顶兔毛兜帽。”
波登摇摇头。“我戴不进去。”他说,“好了,你该走了,我忙着呢。”
“什么问题?”
他恼火地啧了一声,“问完问题,你就会走吗?”
她摇摇头,“你得跟我打赌。”
“哦,真见鬼。好吧,那么,你想赌什么?”
“用我的帽子和戒指赌一打纽扣。”她答道,“那几个。”她指着纽扣加了一句,“它们真好看。”
在波登看来,尽管种类繁多,但她选的那几个在所有的扣子里还是最难看的。“既然你坚持要我说,”他说,“好吧,我的问题是,大家都到哪儿去了?村子里的人怎么这么少?”
小女孩像变脸似的,一下子露出了忧伤的表情。“他们离开了。大人中的男人必须走,要加入——”她说了一个词,听起来像“民帮”。波登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民兵”。“后来,劫掠者把他们全杀光了。”她随口加了一句,“妈妈说,他们没死,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可我知道那是假的,因为我看到他们被埋在什么地方了,在一个大坑里,里面有好几百人。”
“啊,”波登有点慌张地说道,“那么,大人中的女士呢?她们也离开了吗?”
“有些被杀了。”女孩一边摆弄着袖子上扯下来的线,一边说道,“有些生病,然后死了。不过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我妈妈也离开了,我只能跟我的阿姨住在一起。我不怎么喜欢她,她很臭。”
波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太可怕了,”他说,“他们去哪里了?我是指,离开的那些人?”
“不知道。我可以拿你的纽扣了吗?”
“很快了。”波登回答。“你了解宗教吗?”
女孩看着他。“什么?”
“神。”
“哦,”女孩说,“那个啊。嗯,神有好多,有些住在天上,有些住在地下或海底,其他的就到处游荡。你要知道这些干吗?”
“你听说过一个叫波登的神吗?”
“波什么?”
“或者说一个坐着马车到处跑,把末日带到人间的神?”
“哦,是的,当然听说过。”提到自己熟悉的内容时,女孩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家都知道他。”
“大家都知道些什么?”
女孩专心地想了一会儿。“嗯,”她说,“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他去过的地方总是被烧毁或被攻陷,所有的人都死了;但这不是他的错,放火和入侵的是劫掠者之类的坏人。他只是提前到了那里。哦,对了,”她补充道,“还有一点很傻,但我不相信。”
“跟我说说吧。”波登说。
小女孩拉长了脸。“他们说,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是神,他以为他跟我们一样,是人。他一开始是从河里爬出来的,一直一直走,直到遇到了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自己。世界末日就这样降临了。我刚才说过,”她轻蔑地补充道,“这故事太傻了,我不认为有人会相信。现在,我可以拿到我的纽扣了吧?你答应过的。”
波登找到了对应的罐子,数了一打纽扣出来。“谢谢。”他说,“你很聪明,赢得了赌注。”
“我知道。”女孩嘲弄地说道,随后就一蹦一跳地走了。
柯碧斯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遮阳篷收了下来,支架桌也折好了。“你说得有道理,”他说,“待在这里是白费工夫。我们出发去戴莫森吧,夜里就在外面露宿;运气好的话,可以在一大早顺利到达弗瑞尔。前提在于——”他补充道,“等我们到的时候它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