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凡·斯莱特是一位推想小说作家和非虚构作家,居住在洛杉矶。在本篇小说中,他巧妙地以奇幻为载体,表达了对现实中家长缺席、自身受到忽视的孩子的关照。
这是一个轻巧中不乏沉重的故事,一个关于成长中的困惑与伤痛的故事,一个关于寻找自我、认识自我、接纳自我的故事。且听作者娓娓道来。
十岁时,你终于忍不住向妈妈詹妮弗问起了爸爸的事情。
你已经等了很久,一直盼望她能主动提起,但她闭口不谈。实际上,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存在过。墙上没有照片,架子上没有高中毕业纪念戒指1,车库里没有工具箱、旧相机、电吉他、画架或木制滑雪板等着你长大后继承。什么都没有。
你拖着脚步走进厨房时,她正把碗碟从洗碗机里拿出来。你鼓起勇气问她,但她压根儿没注意到你,于是你又问了一遍。“哦,”她略显惊讶,“我没看到你在那儿。”类似的情况经常发生,就好像她看不到你,好像你只是一个飘过的透明人。
她顿了顿,上下打量着你,像在判断你是否准备好承受她即将抛给你的重担。然后她叹了口气,仿佛一场表演的开场信号。帷幕升起,她一边收拾盘子,一边抛出往事。她的回忆奔流不息,势要将你扑倒在铺了油毡的地板上;你勉强扛住,但她话里庞大的信息量还是压得你挪到餐椅边坐下。
“说起来,我以前是个护林员。”她说。你从没听她提过。许多年前某一天的例行巡逻中,她驾驶棕色烈马越野车穿过高原沙漠,在一座鬼城附近遇见了你的父亲。
“你爸爸长得很帅,”她边说边收拾着那些镀银餐具,不禁勾起嘴角,“还很幽默。我们在朦胧的月光下打牌,喝蓝牌威士忌。他讲了些离谱的故事。你应该知道他是个混蛋吧。哈,他见多识广。我在那儿和他待了整整一周。”
关于你那个混蛋爸爸,你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蹦出胸腔。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你希望能有足以解释他为何不在你身边的正当理由。最好是一些英雄事迹,比如他从一栋着火的房子里救出了别人,自己却因吸入浓烟而牺牲之类。
然而,她只是预热了烤箱,耸耸肩,把所有的谜团都推了回来。
“我有我的人生,他有他的追求。我那时太年轻,而他是个鬼魂,那座废弃的矿镇就是他的归宿。我们注定要分道扬镳。”
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未免也太离奇了。你的思绪拧成一团,等着妈妈告诉你这是个玩笑,然后讲出真相。但这就是全部了。
你爸爸是个鬼魂。他徘徊在高原沙漠中晒得褪色的小屋之间。
“他可能还在那里,”她摆摆手说,“赶着骷髅牛或打牌之类的。”
这时妈妈微微一笑,示意你她准备烤些速冻披萨了。她把你赶到客厅看电视,然后和邻居布雷克太太煲起了漫长的电话粥。
你心不在焉地看着动画片,感觉自己透明又渺小。
你不想深究了,这不可能是真的。难不成你是个活死人?但你也不免好奇鬼魂和活人究竟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你开始想象鬼的舌头会是什么样,但这让你有点恶心。
你放任岁月悄然流逝。
这种被忽视的透明感如影随形。甚至有时你在房间里待了足足几小时,人们才意识到你的存在。
“抱歉,刚刚没看到你。”
这句话你已经听腻了。尤其是在学校里和朋友一起的时候。其实他们也不算是你的朋友。你们只是会坐在一起吃午饭,有时他们会朝你的方向微笑。有时人们取放物品时会不小心撞到你,他们会条件反射地道歉,但从不直视你的双眼。你收到过太多迟来的微笑,走远后对方才反应过来的凝视。当你说话时,人们会不自觉地过滤掉你所说的内容。即使你提高了声音,也只不过能让他们注意到其中一两个词。有一次,在几何课上,艾莉森告诉你,你说话就像广播里的静电噪声。
“很奇怪,不是吗?”她半开玩笑地说。
老师从不在课堂上向你提问,这倒是不错。但有时你也想说话,想尖叫,想大笑,可是没人会注意到你。
回家的路上,街边的路灯会随着你的脚步忽明忽暗。
你遇到的每一只狗、猫、豚鼠,甚至是金鱼,都会在你靠近时试图袭击你。
只有乌鸦群,无论你走到哪里,它们都会聚集在附近的电线上,观察你。你与别人鲜有肢体接触,但人们不小心碰到你时,总是惊讶地睁大眼睛,颤抖着说出同样的话:
“哇,你好凉。”
有一次——也仅此一次——在一个深夜,你想过走下马路,冲进车流。你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来得及看到你并踩下刹车吗?
你高中毕业了,没打算继续读大学。你无所事事,但你想知道妈妈的话是否属实。
图书馆毫无帮助。你租了一部有着鬼和奇怪的陶艺场景的电影1,结果把自己吓破了胆。你在废弃的医院和荒凉的墓地徘徊,希望能遇到一些鬼魂,问问他们这故事是否可信。
我真的是半人半鬼吗?
但你始终求助无门。周围只有似乎在监视你的乌鸦、霉菌和在停车场里一边吸烟一边批判全世界的滑板少年。
于是,你借了妈妈的面包车,告诉她你要一路北上,你要去见他。
她勾了勾嘴角,但笑意未及眼底。她提醒你要小心驾驶。“多带些水,”她帮你收拾行装,“没有水,加上强烈的阳光——大多数人就是这么在沙漠里变成真正的鬼魂的。”
你向北行驶,公路蜿蜒而上。你开了好几个小时,才到达山脚下光秃秃的小山包。你看着积雪覆盖的山峰,长久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小径的起点有一块泥地停车场,你停好车,遇到了一个名叫托马斯的护林员。他的灰胡子一直垂到卡其裤。
“你得办一张篝火许可证。”他咕哝着,一连说了三遍,每次说的时候都好像从未见过你一样。
你徒步穿过尖锐的灌木丛,每次呼吸都会不经意吸入灰尘。靴子踩得砾石嘎吱作响。汗水刺痛了你的眼睛。
小径蜿蜒曲折,在山丘间穿梭,穿过回声四起的峡谷,一直延伸到鹅卵石遍布的山沟。包围着你的蚱蜢吵个没完,不管你的步伐多重多响,它们都能压你一头。你第一次听到郊狼凄婉的哀号,歌声如此悲伤,连你也为它们难过。响尾蛇似乎对你毫无防备,稀松平常地从你身边溜过。
徒步几小时后,你到达了一片平地,天空比你想象中还要宽阔湛蓝。你看到了弯曲而高耸的仙人掌,它们高举着手臂,随时准备伸出针叶。每眨一下眼睛,它们似乎就会向你靠近几英寸1。
不远处,那个废弃的小矿镇如蜱虫般紧叮着砂岩悬崖的底部。
你有点儿失望。那里看起来就像糟糕的电影布景。
镇上的大部分地方都锈迹斑斑、腐烂不堪,都是能让人染上破伤风的陷阱。
几栋简朴而死气沉沉的建筑兀自立着,主体的木质结构被无情的阳光扭曲、晒脆。任何你碰到的东西——铁轨、门廊、拴马桩——都会掉你一身渣。有什么东西躲在一座半烧毁的房子的阴影里,向你嘶嘶地叫。窗框里没有玻璃,大多数东西在你轻触时就会崩塌。一间老杂货店疲惫地倚在一栋小砖楼旁,砖楼的一层已经被一片风滚草2的海洋所吞没。
镇口立着块木牌,上面介绍了这个地方的历史。你从中得知,这个镇建于1870年,二十年后,山中的银矿便被采空了。小镇因此逐渐衰落,留下来的居民大都有不得已的原因,比如被通缉、有巨额债务或不想见的家人。
当你透过小酒馆的两扇合页门(有人在门框上刻下了“马克到此一游,马克他妈的爱死蒂娜了,1998 ”)往里看时,你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发出咕噜声,好像有什么体型庞大的东西在尘土中笨重前行。
你转过身。一只巨大的、发着光的蓝色幻影熊站在街上。轻盈的蒸汽在它周围舞动,如同万圣节商店里的蜘蛛网。
你们瞪大眼睛,面面相觑。直到你缓缓眨了眨眼,试探道:
“爸爸?”
蓝色幻影熊渐渐消散,露出其中包裹的男人——依然非常透明,闪烁着运动饮料般的蓝色。他看起来和你有点像,这让你的胃紧缩翻腾。你认得那长长的鼻子,黑色的卷发,宽阔的肩膀。他咧嘴一笑,露出镶银的牙齿。他穿着一件丝绸背心,心脏位置有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他稍后会向你解释,那是多年前有人无缘无故从背后开枪打死了他。你可以通过伤口看到街对面。他奔向你,马刺叮当作响,大胡子随着动作上下起伏。他往后推了推牛仔毡帽,冲到你面前,紧紧抱住你,把你举起来。
“真的是你!我认识你妈妈芭芭拉!她过得怎么样?”
那不是她的名字,一个字都不对。但没关系——毕竟他已经很老了。
你笑了,“为什么你要变成一头熊?”
“因为吓唬活人很有意思。来吧,咱们喝一杯。”
也许是因为你妈妈从未回答过你,至少从未清楚地回答过,你此刻有很多问题想问。
他踢开酒馆的门。“我儿子来了!”
你以为酒馆会空无一人,或许只能看见几团风滚草、几张翻倒的桌子和许多破碎的瓶子——诸如此类的东西。恰恰相反,里面挤满了鬼魂,透明、亮蓝色的鬼魂。露着断骨的男男女女头戴夸张的软帽,身穿发霉的服饰,还有不少鬼魂带着枪套。他们坐在幽灵桌前,玩幽灵扑克,将辛辣的蓝牌幽灵威士忌一饮而尽。一个额头正中嵌着一个血淋淋的马蹄印的鬼魂弹着钢琴,向你挥手致意。
你的鬼魂爸爸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杯子递给你,你小心翼翼地倒掉里面的蜘蛛。他抓起幽灵威士忌,给你倒了一杯。
他举杯祝酒。所有鬼魂——那些枪伤还在滴血、摇摆着脱臼的下巴的鬼魂,那些因为玩五指猜刀而缺了几根手指的鬼魂,那些身上脓疱遍布、因高烧而战栗不止的鬼魂,那些被翻倒的矿车压碎了双腿的爬行鬼魂,还有站在酒吧边上因喝松节油窒息而死的结结巴巴、口吐白沫的鬼魂——都举起了他们的杯子。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你身上,而不是穿过你看向别处。
“让我们为爱举杯,”你的鬼魂爸爸说,“只要有爱,谁还需要来世?”
鬼魂们笑了,你也笑了,外面某处的郊狼也在笑。
你一饮而尽。
你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你被看见了。你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什么。
太阳下山,月亮升起。郊狼开始唱歌。小号、吉他和手风琴的演奏声不知从何处飘来,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蚊子一样萦绕在周围。仙人掌看起来像街上的醉汉一般摇摇晃晃。
你的鬼魂爸爸弹起钢琴,教你关于待发掘银矿山的歌曲。他弹得很好,鬼魂们用靴跟跺地,手上打着拍子。有人扔给你一瓶标着“狼蛛汁”的酒。你喝了一口,皮肤猛烈地抗议那腐蚀性的味道——瘙痒感爬遍你的全身,迫使你开始跳舞。
你的鬼魂爸爸用与你同样冰凉的手拉着你,带你出去。他拔出那对银色的左轮手枪,教你射击。你们瞄准满月,誓要在那遥远的月海上砸出新的陨石坑。
你见到了他的幽灵马,笨笨。它用鼻子拱你,咬着你的衬衫角,想让你跨到它背上。你骑着它,铁蹄践踏着世界。你和沙漠里的风竞速,当你胜出时,风声变成了尖叫的抱怨。
月色朦胧,你的鬼魂爸爸在灌木丛中生起篝火。他和你说起往事,是他当年抢银行的故事——他从未射杀过无辜之人。他谈到自己曾遇见过的三位总统,那时他们常坐火车巡游西部。他说起在矿井里发现了拳头大的祖母绿。他讲到有一次他出千戏弄了一位郊狼神,并赢得了它的尾巴。你说:“吹牛。”
他利索地从大衣里掏出一条黄铜色的狗尾巴,扔给你。
“给你当个幸运符,”他说,“你爸给你的幸运符。”
他逗得你开怀大笑。他从未问过你或妈妈的事。但没关系,他只是太激动了。
“我想给你看点儿东西。”他说。
你和鬼魂爸爸一起来到镇后的峡谷,他带你来到一片平坦开阔的沙地,周围满是摇摇欲坠的砂岩巨石——像是化石猎人1挖掘远古贝壳和破碎的恐龙骨骼的地方。
当看到幽灵霸王龙在月光下漫步时,你不禁尖叫出声,又立刻闭上了嘴。它拖着巨大的蓝色尾巴,掀起一堵尘墙,每走一步都能撼动大地。它的蓝色脑袋有你妈妈的面包车那么大,锯齿状的牙齿和你差不多高。一只鹿飞奔而过,它追了上去,咆哮声震耳欲聋,震得岩石从悬崖上滚下,差点儿砸到你。
你的鬼魂爸爸笑了,“它那小短手可真搞笑啊。”
你也跟着笑,因醉意未消而踉跄。然后你问了那个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你是怎么遇见妈妈的?”
他清了清嗓子。“就像遇见你一样,”他说,“她神奇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还有很多问题。
“你是怎么爱上她的?”
他回忆了很久,“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然后他又开始谈论银矿。谈论他如何从一场尘卷风中死里逃生。
“你爱过她吗?你现在还爱她吗?”
他把玩着帽子和那对左轮手枪。“嘿,”他说,“我有没有讲过,我曾经骑着鹿角兔2跟蒸汽机车比赛?”
你的心渐渐沉下去。你不想听那个故事。很可能只是吹牛。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讲着。
到了早上,你决定离开,拖着脚步走下了小径。你浑身酸痛、疲惫不堪,头疼得突突跳。
“这里随时欢迎你,”你的鬼魂爸爸向你挥手告别,“再见,泰勒。”
那不是你的名字,一个字都不对。
在回去找面包车的路上,你把郊狼神的尾巴随手扔进灌木丛里。反正它闻起来就像旧袜子。
你沉默地开了好几个小时才回到家。路上扬起的尘土包裹住你的全身,粘在你的头发和舌头上。每次眨眼时,砂砾都像砂纸一样磨擦你的眼睛。你没有停下来收拾洗漱,只是继续赶路。
当你到家时,妈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你一直站在门口,直到她发现你。她站起身走向你,像是怕吓到你般轻声细语。她接过你的背包,让你去洗个澡,她会给你做点吃的。
到了你们两个人站在水槽前洗碗时,她才握了握你的手。她没有问起那个人,只是看着你——不是透过你,而是直视你——说鬼魂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她说这话时像在陈述一个悲伤的事实,就像人终有一死一样。“他们也可能很自私,也可能会撒谎,”她说,“即使早已死去,即使已经过了一百年,他们有些人的心智也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成长。尽管他们的指甲和头发可能会继续长上好几英里3。”
你回握她的手,然后你们开始一起计划未来。
你们讨论了很久。
好在你有些积蓄。几周后,你妈妈把你送到机场,紧紧地抱着你,久到你差点儿就错过航班。
你飞到一座新城市,一座更大的城市,大到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生命和各式各样的声音。
这不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不是山中的鬼城。
这个城市生机勃勃,不断涌动的肢体、汗水、心跳、高跟鞋和闪闪发光的衣服汇成永不停息的洪流,甚至连那些半人的生物也能自然地融入其中。
你没有多少钱。你在一家咖啡馆找到了工作,还租了一间公寓,虽然是个逼仄又潮湿的小房间,但那是独属于你的。你给妈妈打电话,她听到你的声音时显得很高兴。你开始考虑上学的事情,还想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一份能让你的生活更丰富的工作。
晚上你喜欢去些热闹的地方,主要是酒吧,但从不去乡村小酒馆。
大多数人仍然看不见你,或者忽略你。但时不时地,你会认出像你这样的人。
一些有点透明,一些半人半鬼,但他们也想好好生活,就像现在的你。
你主动打招呼,抛出话题,向他们微笑。有时他们愿意谈谈,有时不愿意,这都无所谓。
但对那些愿意交谈的人——你会向他们敞开你那只有一半的心扉。你想让他们开心,想让他们开怀大笑,想让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你。
你的血液里有牛仔鬼魂的基因,不管这是好是坏。你喜欢编造荒诞不经、半真半假的故事——只要能让酒吧里坐在你旁边的人大笑出声,或是勾起嘴角,你就很满足。
你给他们讲骑着幽灵马和风赛跑的故事,讲朝月亮射击的故事。
还有那些手臂小得可笑的幽灵恐龙。
也有人会分享他们自己的故事。讲那些素未谋面的鬼魂妈妈,讲那些不知姓甚名谁的鬼魂爸爸。
你一字不落地洗耳恭听,直到酒吧打烊。
有时你会和这些人一起回家,有时不会,这都无所谓。但他们总是问你同样的问题,通常都带着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
你会告诉他们。他们总会记住。
1 高中生为纪念毕业而定制的戒指,在美国有超过一个世纪的传统。
1 指《人鬼情未了》(Ghost)。
1 1英寸约为2.54厘米。
2 某些干燥后可以随风滚动的植物。
1 指在各地搜寻化石的爱好者。
2 北美民间传说中的一种神秘动物,被描述为长着羚羊角的长耳大野兔。
3 1英里约为1.61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