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末的夜晚,宁夏固原市西吉县,街边汆面店。
一位约莫10岁、身穿校服的回族女孩,趴在油亮的木制餐桌前,摊开一本小学英语教材,用蚊蝇般的音量细细念着,一边瞥了推门而入的两个客人——我和马亮一眼。
宁静被霎时打破。马亮步伐轻快,到柜台前利索地要了两碗汆面、一碟牛肉,随即熟稔地读起了英语课本上的对话。标准的英式口语,把小女孩惊得躲进了厨房,老板娘哈哈笑了起来。
这个场景如此平常,但在这片土地上,曾是一种奢望。
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的大部分地区(含西吉县),连同现属中卫的海原县,有一个曾经“火”到联合国的名字——“西海固”。1972年,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的人来到这里考察,并将其确定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中文描述则更具文学性,“苦甲天下”。
52年过去,西海固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广为人知的壮举,已经通过电视剧《山海情》向四方传扬。但它最真实的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面目模糊。
在当地人的记忆里,这里曾经是“风吹沙石跑,空中无飞鸟”,缺青少绿、十年九旱。宁夏与被称作母亲之水的黄河相偎相依,397公里流域环绕12个县市,却独独将固原遗忘在黄土高坡。
今年8月底,一则标题为“宁夏小伙卖南瓜,张口就是英伦腔”的视频在网络走红,再次刷新了人们对西海固的印象。
马亮就是那个“小伙”。在网上,他叫“马斯诺”。他戏谑地自称“西北特村公爵”,捧着一个贝贝南瓜,用英文讲述着:“我们不需要华丽的语言,只要站在这秋日西北特的山坡上感受。看,这是高原的孩子。”
也许是这样的元素组配过于新奇,有人说,第一次为卖南瓜感动。两周时间,他们销空了十万斤南瓜,包揽了附近山头的存货。
当下,人们对城市的发展耐心总是以万亿级为单位,股票和楼市的走势,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千家万户的灯火。这样的公式,却难以直接套用在西北。要论GDP数字,固原整座城市都远远抵不过南方的一条粤海街道,在宁夏全区也长期垫底。
但是,一些细微的个体命运的变化,却记录着这个不被看好的地区里,数据无法彰示的苦难与进步。
像是漆黑的戈壁滩上突然升起了零星的烟火,人们恍惚间发现,西海固,还在那片黄土高原上坚韧地生长着,但似乎,又大变样了。
英文诗与黄土高原
“你对文学感兴趣吗?”从西吉县驱车前往固原市区的路上,马亮突然转头问我。
在北方的荒原里采访多次,他是少数能将南方媒体如数家珍的人,甚至会大谈媒介素养和时代的变化。我问他是哪一年生人,他会反问我有没有读过《1984》。
马亮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当了“翻译官”,曾经为各种中外交流活动走遍20多个国家。高等教育和国际视野,理应、也的确在他身上留下了和黄土高原并不那么相衬的都市气质。但每当他用方言叫起“姨娘”,笑容扯起面部的皱褶,乡土风格又从嘴边钻了出来。
人的命运固然有其偶然性,但结合西海固的区域特质,一个新的解释方法呼之欲出。
开头那句看似突然的问话,是因为车窗外出现了“文学之乡”的标识牌——这件事鲜有人知:一度贫瘠冷凉的西吉,是被官方认证的“中国首个文学之乡”。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如此评价:“文学不仅是西吉这块土地上生长最好的庄稼,西吉也应该是中国文学最宝贵的一个粮仓。”带着这个背景再去看“马斯诺”的视频,原本看似割裂的元素突然变得融合起来。
他戏谑地自称“西北特村公爵”,捧着一个贝贝南瓜,用英文讲述着:“我们不需要华丽的语言,只要站在这秋日西北特的山坡上感受。看,这是高原的孩子。”
“In the wilderness of the East…a king's palace is awakening in the memory.”(在东方的荒野中,一座王的行宫正在记忆中苏醒。)
这是“马斯诺”的视频中,被评论为“大片级”的配音台词之一。人们称从他的作品里,看到了一个“去不起”的固原。事实上,这个长期被人们视作西北典型的城市,因其历史、经济、自然生态带来的复杂性,向来无法被一个标签概括。
从地图上看,固原正处在陕甘宁三省会的中心。战国秦长城从固原的群峰中掠过,波斯王朝的琉璃器物经此流入中原,成吉思汗的避暑行宫就设在六盘山下,红军长征也在这里翻越了最后一座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