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是无锡人。从他的故园,沿江东进,抵达长青沙,进入夹江,循着龙游河,拐过九十九道弯,北上三四十里,就到达我的胞衣之地——如皋城。城厢河岸两侧,万亩良田,一望无垠。绿的麦、黄的稻、红的桃、青的梨、白的羊、银的鱼……仿佛色彩斑斓的墨水,滴坠田园,随季洇润,染出一幅幅小品画,绘出江北的鱼米之乡。稠密的村庄,流传着许多传说:吴楚两国会盟于东陈,西施泛舟于范湖洲,乾隆皇帝下驾于下原……乡间农人敦厚淳朴,对于传说,代代相传,口口相授,信以为真。
城内光景,仿佛文人画作,飘溢着人文气息。两条璀璨的护城河,形如古币,外圆内方,寓意阴阳,流入画中。河畔岸边,古迹林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入读如师附小。那是所百年老校,古色古香的校舍、楼亭、牌坊,虽已湮灭,不过校门前的泮池,流水汩汩,校园后的文庙,气宇巍巍。那座庙及周遭的祠堂,供奉过孔子、胡瑗。每每散学,我顺着城河,徐徐东行,仿佛走入一部目不暇接的艺文志。眺望彼岸,冯玉祥题额的安乐家,弧顶翘角,灰瓦白墙,中西合璧。移步顷刻,便至冒家桥,桥北直通古朴幽然的冒家巷,即“集贤里”。王观、冒辟疆、戴联奎、冒广生等乡贤故居,云集于此:砖道仄仄,石鼓白白,木门森森,老梅郁郁,大户人家,细处取胜。桥南矗立着定慧寺。古寺坐北,山门朝南,天下一奇。寺门正对一片古意盎然的书院式古建筑——如皋师范学堂,中国首批公立师范学校之一。回溯校史,登门而来的名师达人,有张謇、郑孝胥、沙元炳、刘延陵等;从中走出的门生后学,有吴亚鲁、魏建功、吴俊升、常惺法师等。若扶着校墙,伴着河岸,续行片刻,水绘园里的水明楼,仿佛画舫,缓缓驶入眼眸。数百年来,城中小民乐道的八卦就是园中冒辟疆、董小宛的爱情故事。如皋文人引以为傲的是一邑四帝师:胡瑗、孙应鳌、戴联奎、沈岐。
大儒帝师,才子佳人,无不喜书。里人热衷读书,如皋成为闻名苏中的文化古邑。民间氛围如许,无论城镇,抑或乡村,如皋人尤为重教。相比他乡,如皋学校教育极为严苛。轮扁斫轮,庖丁解牛,张弛相融,方为正道。读书学习,何尝不是如此?幸运的是,少年时期,双亲于我,一向开明。父亲从政撰文,深解读书苦闷;母亲经营小店,文化不高。他俩不望子成龙,倒是望子成人。因此,我读什么书,怎么读书,随性即可。固然散养的鸡不及圈养的鸡那么温驯,不过味道要鲜美些——于我来说,那味道自然是浓郁的书香。
时至小学三、四年级,全国热播电视剧《围城》,母亲天天守时观看。她还默许我隔门窥听“广播剧”。剧中妙喻,排山倒海,仿佛无形千手,挠人痒痒,听得我心中暗笑,乃至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