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枫树上最后一片霜叶旋舞着、旋舞着,在阳光中缓缓展示它的魅力,慢慢地着陆。草坪上晨露晶莹,那一片红枫就那么美不胜收地金鸡独立于一片碧绿之上。我同老友两人坐在阳光屋里的暖炉边,腿上盖着毛毯,肩上裹着围巾,手里捧着滚烫的热茶,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这一幕美景。我们同时想到了小约翰·施特劳斯同德国国王一同坐在庭园里,不必说话,就那么默契舒适地坐着,长久沉浸在庭园之美里。我同老友相视而笑,多少年了,无论我们之间的距离多么遥远或是多么近便,默契永远在那里,无须多言。我伸出手,捧住了老友枯瘦的手指。老友微笑:“你会想念我。”“当然。”我的回答同年轻时一样铿锵。
“这本书是新的?”老友的目光飘向桌上的一本书,胡刚刚的散文集《珍弆》。我点点头。“我很喜欢她写孩子童言童语的《钢珠语录》。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丁点大个孩子会忧心自己两千岁的时候,妈妈会不会不再爱自己了,真是非同小可。什么样的父母会教养出这么有灵性的孩子?……”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老友气喘吁吁。
我赶紧接过话:“在这本新书里,也有这样的桥段,孩子与姥姥姥爷通视频:‘姥姥姥爷,一棵松树和什么一样大?猜不出吧,告诉你们,一棵松树和一棵松树一样大。’‘我认为,0是所有数字的中心!’‘我今天在幼儿园操场上看到0.9只鸟,为什么是0.9?因为它少了只脚。’‘我相信我们不会死,如果大爆炸诞生了宇宙,那么等宇宙和宇宙里的我们老了,只要再爆炸一次,我们就能重生。’……”我看到了老友眼睛里泪光闪烁,停了下来,老友含泪微笑,拍了拍我的手背。
就在孩子同外祖父母大聊特聊的时候,胡刚刚从手机上听歌《这里曾是我的游乐场》,听到“这是我们共同奔赴的地方,世上无人胆敢摧毁”,她的眼泪就涌出来了……老友扬起眉毛,凝视着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与胡刚刚之间不但隔着三四十年的岁月,而且隔着巨大的阴影、沉重的苦难、具体而微的永不愈合的伤痛。然而,文学的魅力正在于此。我们没有的,她有,比方说无忧无虑的童年。她没有的,我们有,比方说共同抵抗邪恶的默契、坚如磐石的信任,以及无坚不摧的友情。
看看她怎样诉说她听歌的心情:“一时间,我说不出生命中有哪个具体场所刻骨铭心,也说不出歌词里陪伴我的‘你’究竟是谁,是什么,是零,是一,还是列举不完的许许多多?若有形态,为什么我用双手捉不住?若有光影,为什么我用相机拍不到?若有色彩,为什么我用颜料画不出?若有震撼,为什么我用文字道不尽?还是说,但凡动人至极的神秘,必须如谜语,如珍宝,如叠翠流金的梦幻,等到肉身在尘网中争厌了、演烦了、漂倦了的时候,才能体会梦里沉甸甸的两个字——思念?”澎湃的意念喷薄而出,这是画龙点睛了。老友望着我,我们相视而笑,真是好,这个胡刚刚。老友甚至艰难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也了解,为什么作者选了如此冷僻的《珍弆》作为篇名甚至书名,让成千上万的读者捧着书念不出书名。说白了,便是“珍藏”。这个很多人念不出来的字,念作“句”,也可念作“去”,意思是“藏”“密藏”“珍藏”,珍藏什么?珍藏思念。我同老友再次交换目光,满心痛惜。沧桑乃人间,没有差别,无论老少。
还有更浓烈的:“曾以为思念的极致是将感情倾注,哪怕耗尽余额,也要冲动赊欠。后来我明白,思念的极致是不敢支付一分情感,因为任何与思念相关的线索,都会使神魂一触即溃,星落云散。”老友挺直身躯,眼睛瞄着我手中的书本,轻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一九九三。”“你把他写进了书里,我看到了。”我微笑:“八岁开始的交情,七十年间,聚少离多,天各一方。想起来,总是冬阳般的暖意。留下的桥段,通天彻地,无所不在。更何况,若是没有他的一句话。那件事情将永无可能浮出水面。”我坦然回应。老友点点头:“还是小说好,最为谦虚,最有包容性,最少一厢情愿。”
胡刚刚在书中明言不那么喜欢小说,但她在2015年的“汉新文学奖”征文比赛中却一举拿下小说冠军、诗歌亚军、散文季军。事实上,她必然会经过无数试验成为一位文体家,以其精妙的文字构筑一座又一座里程碑。我很笃定。
不仅如此,她的工作领域是科学与技术。许多理工科出身的文人都能或多或少地将科学与文学相融合,然而,胡刚刚不同,她用科学与技术开拓了文学视野,使得笔下文字更有深度。
《珍弆》第一节谈写作:“写作,必须靠爱而且只能靠爱来支撑的梦想,一种不求回报的奉献……无须担心重复,重复不是滋生厌倦的元凶,麻木才是。流传于世的副歌,波澜不惊的函数,幅度安全的共振……大量规律的蠹诱,都蕴含着经久不息的玄机。被称为‘上帝指纹’的曼德博集合,是由二次多项式迭代生成的几何图形——复数平面上心形与圆相连的构造看似简单,却在无限放大的过程中呈现出惊为天人的精妙……”看到老友深锁的眉头,我停了下来。桌上有纸笔,老友谦虚地问:“这曼德博集合是何方神圣?我得查一查,给我两分钟时间……”手机上的方程式与草履虫般的彩色图像让我们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那个世界是胡刚刚的,她能够用文字的变换将陌生世界与文学世界的距离缩短至零。我想到了前不久,一位台北大报资深副刊主编在谈到副刊对来稿的期待中说到了含金量。胡刚刚的散文正是一座金矿,需要我们将大辞典与手机放在不远处,以便随时解答疑难,并尽可能清楚了解许多学术名词在字里行间指出的方向以及闪烁出的光芒。阅读于是变得更有趣味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出版社的老编辑们将这样一本抒情散文纳入“知库”的理由。
“其实,我真喜欢封面上的小诗,那才真是珍藏思念的精髓。”老友凝神,喃喃自语。“我没有告诉你,/我正在来看望你的路上/因为我知道,你一直在那个/睡满了紫罗兰的地方/你的身体离我只有几英里远,你的灵魂/却在最后一道晚霞外,独自流浪。”
我同老友同那枚红叶一道,静静享受这难得的一刻。
二
那时候,我们用笔写稿,稿件之外必定有一封信,写在精挑细选的信笺上,道出写作时的诸般感受,那些无法公之于众的情愫便流泻在字里行间,连同稿件装进大信封,贴上邮票飞越千山万水前往编辑部。那时候,编辑朋友们也是用笔写回信的,回信中不但告知稿件刊出的时间,而且还会告知读稿读信的感受。纸短情长,温暖地维护着作者与编者相知相惜的情感。
二十世纪末,我们即将离开生活三年的希腊,离开之前,再次前往希腊西北位于爱奥尼亚北海滨的米索隆基,来到国家英雄墓园,与拜伦爵士道别。返回雅典便写了《他把心留在米索隆基》,“他”便是为了希腊的独立自由献出生命的英伦诗人拜伦。文章自然是激情澎湃,信笺却被泪水沾湿,谈及雅典以南苏尼昂海角伟大的海神殿,在那被潮汐和晨露冲洗得无比洁净的大理石阶梯上,没有希腊诸神的名字,没有达官贵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外国人的名字篆刻于上,那便是拜伦的名字。我抚摸着那个名字,泪如雨下。拜伦死后,心脏留在米索隆基,遗体返回英伦,西敏寺、圣保罗大教堂没有他的安息之地,这位被国人视为“离经叛道的游子”“失败的诗人”,被安葬在英国中部诺丁汉郡哈克诺尔圣玛莉·抹大拉教堂的家庭墓地中。拜伦纪念碑在他逝后一百五十四年的1978年才在诗人的祖国竖立起来。
读了《联合报·副刊》主编、诗人陈义芝先生回信中第一句话“来信如诗”,这张信笺就被泪水沾湿了,至今皱巴巴地被我珍藏着。
当我2023年初在台北诚品书店面对《高山上的小邮局》这本书的时候,就知道,这本书写的是一些用笔写信的人们的故事,因为“眼泪无法沾湿电子邮件”,这本书被我放进手提包,飞越半个地球返回美东。
果真,西班牙山地小镇波韦尼尔因为邮件减少,邮局难以维持而面临关闭的命运。镇上唯一一位女邮差莎拉很可能被调离她的故乡,只身一人带着三个儿子前往马德里工作。对于现代社会习惯用手机简讯过日子的人们来说,这大约不是什么坏消息。但是,莎拉的邻居、看着莎拉长大的八十岁老人家罗莎却认为莎拉离乡背井不是好事,波韦尼尔失去邮局更是非同小可,于是展开行动,用写信的方式力挽狂澜,希望扭转邮局关闭的命运。
写信给谁?写给多年失去音问的人,倾诉自己的“愧疚”,并邀请收信人加入“写信接力”的行动。六十年前的旧事使得罗莎与“姐妹淘”露易莎恩断义绝,使得露易莎永远地离开了波韦尼尔。然而,露易莎的老屋还在。现在,罗莎寄信到那所老屋向露易莎倾诉自己的思念,并且坚定地相信,对方也在想念自己。
无巧不成书,露易莎的孙女爱尔玛竟然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得到祖母的遗赠——位于波韦尼尔的老屋。返乡的第二天早上,她看到红头发的邮差将一封信塞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