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鬼论”的厄运
作者 苏建科
发表于 2024年10月

晋代有个人叫阮瞻,是阮籍的侄孙辈。据史书记载,此君“性清虚寡淡”,“神气冲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躺平”青年。他的琴弹得很好,因此经常有人上门听琴,他则不管贵贱长幼,都认真献艺。其表兄潘岳最是过分,总是夜以继日地听琴,他也没什么脾气,一直奉陪。阮瞻做过官,都是记室参军、太子舍人之类的小公务员,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政绩。这些个做派在魏晋时算不了啥,比起他大名鼎鼎的叔祖更是不值一提,他之所以名垂青史是因为主张“无鬼论”。阮瞻读书问学不求甚解,对有鬼无鬼这个课题却颇有心得,经常跟人争论,辩锋无碍,罕见其匹。要知道,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鬼神的存在就跟太阳从东边出来一样,是确凿的“事实”,不是有待证明的论断。因此,大家平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缺乏相应的理论准备,单凭一股子维护主流价值观的冲动,与阮瞻舌战,鲜有不败。阮瞻就在这种你看不惯我又灭不掉我的状态中“润”了好些日子,年近而立突然死了。

他的对头们应该是大大松了口气,深信这就是阮瞻宣扬“无鬼论”遭到的报应。但他们依然余恨未消,觉得对于阮瞻这种人,即便已经死了,也是不抹黑不足以平民愤,于是便流传出这样的段子:某日,阮瞻家有客来访,两人大聊名理,扯到了有鬼无鬼。客人口才很好,阮瞻从未遇到如此高手,但辩到最后,阮瞻还是占了上风。客人这时脸色不好看了,对他说:“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最后打出一记撒手锏:“我就是鬼!”言罢,就变成了一个鬼,须臾消失。阮瞻再聪明再“佛系”,哪遇见过这种情况呀,顿时嗒然若丧,说不出一句话,不久即亡。

这个故事在当时广为流传,《搜神记》《幽明录》都有收录。动口的问题最后通过“动手”解决,完全是胜之不武。这一方面反映了有鬼论阵营的无奈,另一方面也说明取得对阮瞻的胜利是多么重要。

但这事儿还没完。三百多年后,也就是唐贞观年间,李世民令邢国公房玄龄组织一帮人编写《晋史》。里面有阮瞻小传,总共几百字,最后一段居然就是阮瞻遇鬼而亡的传说。这就很有意思了,六朝志怪、唐宋传奇写点鬼神之事,我们只当是小说家言,姑妄听之而已,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但《晋史》是国家层面编纂的正史,原则上是不容虚构的,却塞进了这种荒诞的人鬼之辩,这就像几百年之后,历史学家把穿越剧当作我们这个时代的史料。

一说到“志怪”,我们就以为是魏晋人的虚言戏说,其实所谓“志”,意思就是“记录”,这个谓词已经明确地表达了当时人的态度——他们干的是纪实,而不是虚构。因此,干宝在《搜神记》序言中说:“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诬也。”如果所言非实,又怎么能明神道不诬呢?关于这个问题,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和《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曾反复指出:“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六朝人之志怪,却大抵一如今日之记新闻,在当时并非有意做小说。”“他们看鬼事和人事,是一样的,统当作事实。”房玄龄对待此类奇闻逸事的态度,大约跟干宝等人差不多,他们内心深处倾向于认同这些鬼神之事。

钱锺书先生《管锥编》有一则专门讨论“无鬼论”,提到的文章有《太平广记》之《崔尚》《阮瞻》《宗岱》《施续门生》,以及《宋书·范晔传》《新唐书·林蕴传》和《五灯会元卷六·亡名官宰》。钱先生未提及的篇目至少还有《云斋广录》之《无鬼论》和《聊斋志异》之《小谢》。这些故事基本上是同一主题——不信鬼却偏偏遇见鬼。主人翁的结局有如下几种:死于鬼、被鬼羞辱或娶了鬼女。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4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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