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先进》有一篇著名的“各言其志”,说的是孔子让弟子们谈论自己的志向。子路说,愿意治理一个贫弱的国家,只要三年便可以使那里的人民勇敢且明事理;冉有的志向是治理一个方圆六七十里的小国,三年以后就可以让人民温饱;公西华的理想则是在国家礼仪场合做一个优秀的司仪,教导人们知礼仪。曾点是这场谈话的弹瑟人,到他发言时,他放缓了瑟的节奏,铿然而止,徐徐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叹道:“吾与点也。”
这一章从训诂到义理解释可谓众说纷纭。其争论焦点在于曾点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孔子为什么赞同曾点。东汉王充抓住“风乎舞雩”一语大做文章,认为孔子“欲以雩祭调和阴阳,故与之也”。王充看来,孔子心心念念的乃是求雨的古老仪式——雩祭,通过这种仪式实现天人感应的阴阳和合。东汉蔡邕、张协认为“曾点之志”体现的不是雩祭,而是三月三上巳节的祈福消灾仪式,也就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修禊事也”。南朝皇侃认为孔子赞同曾点是因为身处乱世,弟子们却纷纷想做官,而唯独曾点懂得“苟全性命于乱世”的道理。宋儒对此章的解释更是热闹,陈来先生在《宋明理学》中指出:“宋明理学中围绕着这一问题有两种不同意见:一派是周濂溪、程明道开始的洒落派,另一派是以程伊川、朱子为代表的敬畏派。前一派主张寻孔颜之乐,有与点之意,求洒落胸次;后一派则主张敬畏恐惧,常切提撕,注重整齐严肃。”其实即便朱熹,在不同阶段也对“曾点之志”有不同理解,在《论语集注》中,朱子认为曾点的气象体现了“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的理想人格境界,当然,这不免是理学先生的“主题先行”。后来在与弟子的讨论中,朱熹也承认曾点只是“颇与庄、列之徒相似,但不恁地跌荡耳”,认为曾点也有些道家的出世意味,只不过没有庄子、列子那么汪洋恣肆。又据说,朱熹在弥留之际“悔不改此节注,留后学病根”(杨慎《丹铅录》)。还有一派如南宋黄震、明代杨慎所认为的,“曾点之志”承载的是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退隐情结。因为孔子兴复周礼、天下归仁的救世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故而有自伤身世,欲归隐江湖、独善其身的感慨。孔子并不是由衷地赞赏曾点,只不过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而清代的张履祥则认为弟子们“各言尔志”体现的是一种“治道亦有次第”的递进关系:子路于乱邦平定祸乱,是建立一种安定的环境,在这基础上才可以实现冉有理想的温饱,以及公西华理想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