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讳言,现代医学之发展,建立在海量冷酷的医学试验(或者“实验”)之上。凡新药之发明,须多次试验有效且无毒害,方得推广。或欲究明某物于人体有何作用,也须一试方知。其间,被试者生命健康有一定风险。现代医学试验的风险,多由小白鼠承受;古时则常用死囚、俘虏、奴隶,其人死则死矣,活则身免,以今目之,有悖人道。然而,自古也有诸多医者,欲求医术精进,而不忍伤人害命,遂舍身饲毒以辨病理,亲试药石以证功效,虽前仆而后继者不断。
“历史上曾给人类带来几乎是灭顶之灾的传染病,诸如鼠疫、梅毒、天花、伤寒、疟疾和黄热病等,最终被一一战胜。在人类与疾病这一漫长的博弈过程中,医生们的自体实验居功至伟。”余凤高先生将医者的献身之举,视作“最高的人道”,他在近著中所写的,乃是“西方医生自体实验史”,案例之丰,超乎想象,然诸人诸事,多为岁月隐没,今一气读毕,殊感震撼。
“最高的人道”,即“医者仁心”,中外皆然。有心者大可写一部“中国医生自体实验史”,如神农遍尝百草,而肝肠寸断,就不可不写。至如当今屠呦呦先生,于抗疟事业全心用力,数以身试药,落得一身病根,由是信知,仁心古今无别。药王庙遍布九州,湘地尤多,之所以千年享祀、万姓怀念,则源于孙思邈毕生远涉大江南北祓除疫病之壮举。他曾自言,“立身以来,三遭热痢,一经冷痢,皆日夜百余行,乃至移床就厕”,然皆“率意自治”,于“古今痢方千万”之中,“撮其效者七八”。最可贵者,乃是他悬旗医治贫苦百姓,不辞辛劳,却不收分文。世传孙氏得享遐龄,《礼记》云,大德“必得其寿”,诚哉斯言。孙思邈始终抱守“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之信念,以“千金”名其书传世。然“千金”之重,时人知之否?
近来闲翻《聊斋志异》,读到《陆判》一折。朱尔旦嫌弃结发之妻“头面不甚佳丽”,于是请阴曹陆判官帮忙换头。陆判然诺,适一大家之女甚美,为贼所害,陆判即取其头,夜叩朱门。“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头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手术完成后,夫人“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陆判移花接木,神乎其技,今世男女以整容为风,当以未能识荆为憾。近来闻见人间诸多怪状,以为纵然蒲松龄再生,亦难描摹。其实,蒲翁向非正面描写的行家里手,也有不能写及写不尽者,很多小说只是旁敲侧击、蜻蜓点水,平生寥寂,只好神驰物外、寄情狐鬼。
《聊斋志异》每读罢一两篇,总有一种苍凉压住心头,唏嘘不已。人鬼殊途,各有业障,唯有敬畏,方能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