鸬鹚句当
作者 车前子
发表于 2024年9月

“凫”这个简体字,极美,比甲骨文、金文、小篆和繁体字之“凫”,来得波光粼粼,尤其在句子里见到“凫”这个简体字,句子也似乎浮沉起来。我的感觉纯属古怪,公之于众,有点尴尬。

感觉往往像一个人私处,既然没在天体浴场,那就需要叶子遮挡。

我选荷叶,或者香椿芽。

童年时书读至“凫”,不识此字,却立马看到猜到一只水鸟浮沉波浪之中,“几”,涌起的一个浪头。

“凫”本义野鸭,引申为在水里游。鱼在水里游,说“鱼凫”,有点迂腐,鲫鱼、鳜鱼,凫不成吧,“凫”在视觉上总得要有一部分身体露出水面,除非鲸鱼,但鲸不是鱼,鲸是哺乳动物。

“鱼凫”,第三代蜀王,“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第一代蜀王“蚕丛”,个头比“鱼凫”矮小,这是我读李白《蜀道难》后的心得。

“鱼凫”,鱼老鸹的雅称,学名鸬鹚。

常熟乡下,过年时候,我在厨房偷吃油卵泡,看见一船鸬鹚,当时是我第一次看到,大为惊奇,后来熟视无睹了。有一回在桥边,看到鸬鹚刚吐出的一条鱼,足有春笋大小,正是捉鱼人午饭时间,他就活杀了这一条鱼,不料从鱼肚里掉出一只蚌。

“£”,一响。“£”,另外一响。

“£”,怎么想起“£”来了?你说像不像鸬鹚站在船上的形象?

£££££££££……

那么,蚌里面是什么?有颗黑珍珠,

他就和女王约会,女王拿出了蚌壳。

那么套娃,里面是什么?那些更小的里面是什么?套娃和夏娃如何相互作用?认知的极限,观测不到的暗物质,思维进化史。

进化到宇宙比人类年轻,一脸青春痘。

星空底下,他大概喝多了,下水摸螺蛳,在门口小河浜里摸到一只蚌。还有一件事我会告诉你,蚌里住着一位姑娘,她与湿答答的一堆蚌肉一起生活,看来你已知道这事,蚌肉是活的,当然,是活的,经常溜出蚌壳,姑娘很害怕,害怕蚌肉暴露她的行踪。

其实她多虑了,蚌肉爱护她,照顾她,不然也就不会和姑娘分享同一间房子。

但害怕成为姑娘所有的精神活动,于是害怕不断消耗她,耗尽生命的意义,也就是说现在姑娘已经不是一位姑娘,当然,也不是一堆蚌肉,性征正在逐渐消失,消失在黯淡的河水偶尔光亮之际。打开蚌壳,没有见到姑娘的乳房,现在姑娘浑身上下圆滚滚,作为姑娘的几个术语退化到无思维,宛如一颗珍珠,镶嵌在缺乏防范的田园之中。因为他在门口小河浜里,从渔民变形为农民,渔民是不屑到小河浜里摸摸弄弄的,不是这个缘故吧。

他会摸到第二只蚌,并非复制品,或许是睡眠的形式,做梦的形式,而梦并不那么好用,需要干预,需要思考,这种自我评价的惶惑不定,就像父亲的皮靴,致命践踏的毁灭性敌视达到一定阈值,这种“致命践踏”就会突然变得高效多产,从而成为创造者的思考,就像逾越,就像复仇,就像一个亡命者充满轻蔑与觉悟的回眸:未知数是无限的,义愤填膺,缺乏想象力和灵性。

螺蛳颇为失望,没有乡土气来做道场,而蚌肉以厚实的文字、稠密的细节通幽洞微,多少有点闹剧动静。闹剧背后,不置可否的同情之心修正人生教训,既循规蹈矩,又移风易俗,至于离群索居,那些少数族裔群体开始创建自己的艺术学院,姑娘也在其中——女性意识在我看来是种历史赞美,如果充满争议,那又意味着什么?洪水滔天,神话中没有性别歧视,女娲是蛙,蝌蚪是长河句读,覆舟,覆舟的繁文缛节,自有暗喜。

请问,我亲爱的,我母亲说道,你该没忘了上钟吧?——老天——!父亲惊呼一声,同时注意把声音压低,——自古以来,哪有女人用这样愚蠢的问题打扰一个男人?请问,你父亲会说什么?——什么也不说。

因为愚蠢,一旦身为父亲,立马顽固不化。

打渔杀家

我听过《打渔杀家》几个版本的录音,余派的,言派的,马派的,谭派的,麒派的,这出戏,我比较喜欢麒派,其中有种身份。

梅兰芳在欧美演过这出戏,他演萧桂英,不知道谁演萧恩。

萧桂英(白):女儿跟随爹爹前去。

萧恩(白):为父杀人,你去做什么?

萧桂英(白):爹爹前去杀人,女儿站在一旁,与爹爹壮壮胆量也是好的呀。

萧恩(白):哎,好好好,走,走。

卓别林看过这出戏。卓别林看这出戏时,不知道在看什么。中国艺术有种封闭性,不在封闭圈内,很难明白。当然,我看中世纪绘画,也觉得有种封闭性。

遇见一只船,他就给了船价,上了船,狂风大作,甚至船几乎破坏。

于是他们掣签,掣出他来。

他们掣签,掣出他来,他们遂将他抬起,抛在海中,巨浪就平底了。

他安排一条大鱼吞并他,他在鱼腹中三日三夜。

我少年时期看到《约拿与大鱼》,以为是《白鲸》或《老人与海》的古典版。

中国艺术的封闭性,更大层面在技艺上;中世纪绘画的封闭性,更大层面在宗教上。

这里,我推理出技艺会成为宗教。

那里,我并不能推理出宗教会成为技艺,或宗教是门技艺。

住地附近没有河,更别说湖与海了,所以我很枯燥乏味,常去闲逛的地方,是小公园,按照现在说法,小公园为城市广场,它像淡黄色的蛋。我在蛋的这一处。这一处碰到过吴大羽,他正观察乌鸦在几张桌旁蹦来跳去,四个男人玩着纸牌,表情诡异又认命,一只面容悲伤的小狗跑过,而他慢吞吞走着路,似乎走累了,捧着蚌,离我太远,看不清他的脸庞。

小公园另一处的绿邮筒,每天下午三点半邮差打开邮筒小门,取走信件。那天,有个紧夹黑公文包的人蹲守邮筒边,等邮差到来,他说自己写错地址,要把一封信截下。他们起了争执。

你看,你看表,快到五点。

小公园另一处的小型水泥雕塑,有说是水母,有说是布袋和尚,有说是安全套,用过的那种——形状。这座雕塑也好,好处是我从来没有把它当雕塑,但可以作为约会地点。

晚上八点,水母见。

这件雕塑确实是水母:桃花水母。

本市中南山,发现桃花水母,在水库里。桃花水母曾有“水中大熊猫”之称,前几年本市旅游广告,“要看地上大熊猫去动物园,要看水中大熊猫来中南山”,其实桃花水母没那么珍稀,但对水质要求较高。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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