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蝉声的人
作者 张鲜明
发表于 2024年9月

诗歌课

一首诗,在空气中。

既然是诗,它理所当然应该以文字的形态呈现;而此刻,它却飘浮在空气中,一行,一行,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散乱,迷糊,甚至显得吊儿郎当。

这是傍晚时分,暮色如一块挂在天际的大幕,那些诗行——它们是暗灰色的——就像是一层薄冰,斑斑驳驳,附在灰色的天幕上。不知道是这首诗喜欢暮色,才特意选择了这块染着暮色的天幕,还是这灰色的天幕喜欢诗歌,而专门在此迎候并揽它入怀,不管怎么说,二者之间一定有一种暧昧关系。

这首诗,看上去不甚分明;为了看得清楚些,我朝那浸着暮色的天幕紧走几步。可能是我的哈气惊扰了它,这首原本挂在天幕上的诗,突然动了一下,落到地面上,瞬间变成一群猴子,在地上打起了篮球。现场没有篮板,所以这些猴子——也就是落在地上的文字们——一个个张牙舞爪,胡乱地传球、投球,没有目的,也不追求具体效果。

这是一场行为艺术。这首诗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揭示诗歌的本质特征:多义性和无目的性。

原来,这是一堂诗歌课!

就在我惊讶地注视这个场景的时候,这群猴子突然停在原地不动了。猴子们的头顶上都冒着水汽,看上去就像是飘向天空的长发;随即,猴子们的身体以极慢的速度开始蒸发,它们的身影先是变得松散,继而虚化,最后变成淡淡的烟雾,飘散了。

莫非是下课了?

空中出现一张蛛网,蛛网上挂着四颗亮晶晶的水珠。

哎呀,这首诗,它回到了自身!你想啊,凝缩,不正是诗歌的创作机制吗?那么,这四颗水珠就应该是这些猴子——文字——在变成蒸汽之后凝缩而成的。这是符合逻辑的。正是这个逻辑,使我认出了这些水珠的真实身份——诗歌。水珠是四颗,这就表明:这是一首短诗,一共四行。

哈哈,我破译了这首诗的密码!

我一边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一边用力地盯着这四颗水珠中的一颗看。没想到,我身体一动,一头栽进了这颗水珠之中。这水珠,瞬间变成一口浑浊的池塘;而我则变成了一只蛭形轮虫,在这水珠的池塘里,游过来,游过去。我明白了:这颗水珠是一句现代诗;它不仅是一句诗,而且是一种创作行为。其规则是:诗歌只提供框架,这些水珠——也就是一个一个诗句——都是空性的,具体内容需要读者去填充。

我正是因为盯着这颗水珠——这构成了一种阅读行为——才进入了诗歌,成了这句诗的一部分。

这是读诗的代价!

既然如此,那就将这场创作行为进行到底吧。我在这颗水珠里欢快地游动,我要看看,能否把另外几颗水珠汇聚到一起,成为一颗大水珠。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告诉人们:诗歌,可以分行,也可以不分行——因为云彩可以分成一朵一朵,也可以连成一片。

明白了吧?这就是我这堂诗歌课要讲的内容。

卖蝉声的人

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在田野上走走停停。他的右手高高举起,眼睛朝右后方天空望去,像一个放风筝的人那样,右手一扯一扯,手上牵着一朵粉红色的云。

云朵吱吱地叫着。这云朵,其实是一只蝉。

眼前这个人,我认识,他是一位诗人。

他很穷,裤子破得露着裆。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卖,只好变卖蝉声。

他把我视作有可能购买蝉声的人,所以就当着我的面操作蝉声。他先是把蝉声进行定向,只朝着我响,其他人都听不到;接着,他开始调整蝉声的音量并选择曲调。

卖蝉声的人像纺棉花那样做着一系列动作,手忙脚乱,满头大汗;那蝉声,时大时小,不断地变幻曲调。我听不懂,于是就不能确定是否要购买蝉声。

一支一支曲子听下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的耳朵里传来一支熟悉的曲子,我情不自禁地随着这曲子哼唱起来。没想到,刚一张口,我的身体突然离开地面,朝着天上那朵云飞去。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在那云朵之上,与云朵一起吱吱尖叫。

一个声音说:“唱吧。云,是大地的回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一只蝉,保存着大地的记忆?或者,我原本也是一个变卖蝉声的人?

没人回答我。

我吱吱地叫着,试探性地叫着……

也许……可能……

在宾馆的走廊上,诗人甲和诗人乙相遇了。两人分属不同流派,互不买账,每次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打(指着对方鼻子谩骂,算不上是打招呼)。这天,他们应邀参加同一场笔会,本可相安无事;不幸的是,此刻他们正好从这条走廊的两端相向而行,在走廊正中间迎头相撞,想躲也躲不开了。

就跟往常不得不碰面时那样,他们仿若两只愤怒的公鸡,各自高昂头颅,鼻孔朝天,快速地擦肩而过,连眼珠子都不朝对方动一下。可是,这一次,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诗人甲突然说了一句:“也许。”诗人乙说了一句:“可能。”这不是打招呼,而是两人正好各自想到了一个词,那两个词分别从他们的嘴巴里蹦了出来,这两个词语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更不构成呼应关系。

对于诗人来说,喃喃自语原本是很正常的,若是放在往常,那突然蹦出的词语会像哈气那样蒸发掉,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可这一次,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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