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六点半,天仍黑着,一辆蓝色小巴在某处停下,在接到那个掐着点出现的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后,车朝着A93驶去。
与此同时,五十公里外一个村庄的一幢房子也亮起了灯。那位清瘦的年轻女人娴熟地将水杯、毛毯、急救箱等准备好,然后按下升降梯。
森林、原野、河流……到处影影绰绰,迷雾飘绕,与世隔绝般清寒。小巴一路疾驰——它必须在七点一刻抵达,或者更早——如果司机打算吃早餐的话。村口的面包房常碰到同样披星戴月的一些人:穿着桔色背心的清洁工、口袋塞满零件的建筑工、超市早班员工……他们边走边大口啃着Brezel——一种当地特有的碱水面包。
小巴从不会迟到,因为司机是米歇尔。这个虎背熊腰的德国女人向来无法容忍落后于任何一辆车。她疾驰在超车道,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可乐或Shisha——烟斗大小的精简版水烟。阿拉伯不再遥远。一到夏天,这座德国小城的河堤到处都是“水烟流水席”,那来自湛蓝地中海的芳香烟雾,如梦如幻地飘旋在波光粼粼的多瑙河上空。
七点一刻。
随着停车,院内的感应灯亮起——小巴后的图案于是清晰可见:一对手牵手的小朋友剪影。一辆校车——是的,当车行驶,当门窗紧闭,这便是人们从剪影读到的解释说明。
“早上好。”
“早上好,路上一切顺利吗?”
“感谢上帝!一切顺利。孩子怎样?”
“感谢上帝!”
对话一如既往。接着,米歇尔打开后门,放下升降板,将轮椅推入特制轨道,固定。她的搭档——我,则将几个包提上车。
整个交接过程行云流水,最多五分钟。
“我的小熊,祝你有愉快的一天。”车门关上前,年轻的母亲朝轮椅俯身,温柔亲吻。
那只小熊——那名叫亚历山大的孩子,身裹一张绣着出生日期的小熊毛毯,眼睛半睁半闭,近乎透明的小脸冰雕般漠然。他从不为母亲的亲吻所动,仿佛刚从雪洞挖出,新鲜、苍白、不朽,仿佛根本不是由柔软温暖的子宫孕育而是来自极地冰原:细胞和骨骼在永不融化的凛寒中以极缓的速度生长。
亚历山大是只永远处于冬眠状态的小熊。出生六年来,他给这世界的惟一宣言便是偶尔的梦呓般的哭笑。
天色渐渐发亮。
米歇尔一边抱怨一边搜索交通讯息——只有此刻,“拜恩1”频道的摇滚乐才会暂时中断。
A93是“联邦高速公路93”的简称,米歇尔对它了如指掌:她在这条路上跑了八年。然而如今大卡车越来越多,它们笨重、缓慢,铜墙铁壁般拥塞,封得严严实实的车厢上,印着波兰语、捷克语或法语。
这是A93。米歇尔从没真的陷入困境。
她吐着烟圈,眼疾手快地在庞然大物间见缝插针。她毫无“车德”地频繁变道、插队,或是直接开到交警面前一脸焦虑地说:“车上坐着残疾孩子……”这招永远奏效。交警迟疑几秒,然后大手一挥,优先通行。
车继续疾驰。随着一个急刹,我差点被甩离座位——这样的事不止一次。
“不好意思啊,我开慢些。”米歇尔抱歉地说。
车的确慢了,降到了“才160”。我双手一摊,不置可否。
人会习惯很多事,包括恐惧。这是A93,我们每天来回往返三百公里。我们总是天不亮就出发,天黑才回家。窗外的风景不再使人流连,手机里播放的安宁舒展的音乐,在一路狂奔中也如同一件借来的不合身的衣裳。
我摘下耳机,拧开了“拜恩1”:皇后乐队的We Will Rock You,震耳欲聋。
二
她没有牙齿,一笑便露出一口红肿牙龈。她浓眉大眼,乌黑的发辫总编得整整齐齐。她的一切:衣裳、鞋袜、背包,甚至推椅都是粉红色的。每天清晨,她如同会眨眼的粉色布娃娃,由护士缓缓推出巷口。
一个抱着儿童安全椅的深肤色男人走在最前面,然后是一个同样肤色的女人——她的肚子就像随时都可能蒂落的熟瓜。待安好椅子,女人奋力上车,等着男人将“布娃娃”传过去。
扣安全带、整理衣物、拂开额头的发丝……每个步骤都如此温柔、一丝不苟,包括娴熟地将一根细管伸进孩子喉咙。她不是护士。她只是重复了这样的动作八年。孩子望着她,欢喜地咧着嘴,喉头呼哧作响——痰液正从开敞的气管被吸出。
那女人,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而女儿,从家门到学校(托护中心)全程都有专业护士陪伴,可她从不缺席,从没在车启动前离开。她笨重但充满力量。雪花落满肩头,她眉眼含笑,仿佛每天都如此新鲜,被希望撑得如此饱满。
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总是无声无息的亚历山大突然发出叫喊。他闭着眼,冰雕般的小脸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仿佛那一声声尖叫不是出自身体而是深不可测的地穴。
正准备下车的女人一下僵住,刚刚还笑意盈盈的脸瞬间泪如雨下。
“他可能是做噩梦了。”人们安慰地说。
“不,他痛!只是说不出来,我知道。她也一样,痛!很痛很痛!只是说不出来,我知道……”她虚弱地倚在车门,对着亚历山大,对着也跟着叫起来的她的粉红色的孩子,浑身颤抖,语无伦次。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从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看到痛。很痛很痛。
劳拉今年八岁——这已是奇迹。她的那间堆满药品的房间,也是粉红色的。
车启动了。女人抹一把脸,挺直身。雪花落满肩头,她轻轻挥手,抿嘴微笑。护士说,谢天谢地,劳拉即将出生的妹妹,是健康的。
接亚历山大和劳拉,是我们的早班任务。
送艾利斯、辛巴、马蒂欧,是我们的下午班任务。
总是这样,艾利斯坐在我的左边,笑;辛巴坐在我的右边,哭。
艾利斯的笑无声无息,他的脑袋不是朝左就是朝右,不是前倾就是后仰——这取决于他身边的人——比如我,如何安置那颗漂亮头颅。
坐椅上方其实有固定箍圈,但扣环咬合有问题,于是每当刹车或拐弯,那颗头颅就如突然折断的花苞。艾利斯的脖子修长优美,但就像那同样修长优美的四肢一样,什么也不能支撑,亦无法自主动弹——它们的存在似乎仅是为了成全这个男孩的人类形象。他的喉咙因充满痰液而总是咕噜作响。
不仅如此,这具瘫软的半流质状身体还会经常突然僵直如木。我时常被迫目睹这样的场景:他大张着嘴,双目上翻,指趾曲张如爪,俊秀的五官因窒息而痛苦扭曲。这令我想起离水之鱼,令我自此每看到离水之鱼,都会想起这个十一岁的德国男孩。
艾利斯的家在六十多公里外,这是段令人担惊受怕的路程,不止一次我以为他再也撑不下去,但每一次,他又都撑了下来,就像电量微弱的机器,总在关闭边缘,又总在最后一刻续上不多的一点。
他一动不动地瘫在那,因长期张口呼吸而干焦的嘴唇微张,只能斜着看人的眼球如同古怪又敏感的雷达:无论我是紧张、微笑还是叹息——任何朝向他的蛛丝马迹他都能迅速感知并立即回应:一眼一笑,一眼一笑。哪怕是在发作间隙,哪怕痰堵利刃般毫不留情刮切体能,只要一缓过来,这笑便一秒也不耽搁,不空落。
整整三个月,我惟一听过艾利斯发出的声音就是咳喘,惟一看过的自主表情就是微笑。那笑,如在寒风中颤栗却全心全意的单瓣小花,没有目的,没有遮掩,没有因也没有果。它开在如此绝望之境,却出以无与伦比的宁静纯柔。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它甚至让哀伤没有立足之地,就像在半空悄然融化的下落不明的雪。
辛巴相反。
那具能跑能跳的身体只要一落座,哭嚎便随之而起,仿佛座位下有个一触即发的情绪开关。
“上帝啊,这小孩是多么漂亮又多么可怕!”米歇尔摇着头,一脸的受够了——她将“拜恩1”的声量调到了最大。
安慰、劝导、呵斥……一切无济于事,世间的所有言语统统被辛巴拒之门外。他上身直挺,双手塞在腿下,歇斯底里。他哭,他叫,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表情却是无动于衷的漠然,就像暴雨击溅在一个完美面具上。
偶尔,他停歇收声,茫然四顾:冰晶般美丽的蓝眼望向我时,就像掠过一望无际的平原中的微凸地带。他为此略微停顿或者不停。一切遥不可及,惟泪水仍余留人间温度。它们如断线之珠,甚至就连睡着时也涌挂在浓密睫毛,莹莹欲坠,仿佛那具小小的身体是一片永不枯竭的满溢的海。
他只有六岁。他泪如雨下却从不寻索和依赖任何的人间亲密:所有伸过的手——哪怕是来自温柔双亲,也不过是工具,他不过借此上车下车,吃饭穿衣,一如那与生俱来、无依无靠的美。
马蒂欧是惟一必须单独接送的孩子。
第一次接他时我便得到提醒:不要与他排排坐。通常,我是应该坐在孩子身边的。
门开了,一个高大身影踉跄着出现,怀里的平板电脑里放着童谣——这个刚过完十六岁生日的少年的嘴边有着一圈明显的黑绒。
面对人们的祝愿,他一言不发,目不斜视。时间毫无意义,他只服从门:门开,他就站起;门关,他就坐下。他的个头就在无数的开与关之间节节升蹿。天那么冷,可门突然被风吹开,于是他站起——哪怕光着脚,在风中躅躅独行。
“不要与他对视并尽量保持距离。”为少年扣安全带时,那位拎着双45码大鞋的工作人员再次提醒。“唉,他以前多乖啊。”她又说。她一路小跑着追赶,好话说尽——想让少年哪怕至少穿上袜子。但没用,他只需轻轻一推就能让她连连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