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家族里的长辈死了,父母都在参加吊唁的人群里,他们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袖套,脚穿白色的鞋子。是天色将晚的时分,天空冒着黄色的浓烟,一群和尚在念经,吊唁的人群,围着棺木在绕圈,一圈又一圈,没有休止。支道了临近棺木了,忽然发现,躺在棺木里的,是自己的父母,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又一想,不对啊,我昨天还下乡的,在曲塘的家里,陪他们吃的晚饭,这是做梦吧。
支道了在梦里,居然能意识到是在梦里。
一身臭汗,看看时间,早晨六点。醒来的当下,下面是硬邦邦的,按照中医的说法,是肾精充沛的表现。支道了立刻起身坐起,发现没有便意,有些惊异。每天六点醒来,正是生物钟通过便意通知身体的。回想一下,昨晚没吃晚饭,每周会有一两天不吃晚饭,这是最近几年流行的轻断食。
洗漱完毕,早餐吃什么呢?
在支道了的记忆里,参加工作以后,几乎没在家里吃过早餐。刚工作的时候,早餐是五毛一碗的馄饨,后来是一碗肉丝面,再后来,经济允许了,是一碗肉丝面加一笼小笼包,再后来,胃口渐小,回到一碗肉丝面加一个鸡蛋,这个搭配起码吃了十几年。四十五岁以后,有了高血压,不敢每天吃了,隔天吃一回。五十多岁之后,只敢一周吃一回了。间隔搭配的是,两个煮鸡蛋,三个菜包子,或者没有浇头的光面。
今天的早餐,一根玉米,一个鸡蛋,一杯白开水。
早餐完毕,支道了想想不放心,打了电话到曲塘,照例是母亲接电话,父亲耳聋。母亲说他已经出去转圈了,问起身体,她嗔怪,昨天刚量的血压和心律,怎么又问的?
十月的清晨,天色青玉白玉相掺合,清风带着妩媚跟暖和,满眼满树的绿色当中,夹杂着一叶或两叶的金黄色叶片。十月,就像一个人的老年,在寒冬(死亡)未来之前,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谦卑跟不舍。
七点半早会,支道了七点一刻来到护士站。人还没齐,支道了跟夜班护士汪灵聊天:“你去常州看薛之谦的演唱会了?”
“是啊。”
“唱《丑八怪》了吗?”
“唱了啊,哎呦喂,你个老人家,还晓得《丑八怪》啊!”
支道了心里连着三下,咯噔咯噔咯噔。操!我六十还没到,倒成了老人家啦,嘴里反驳一句:“我不仅晓得薛之谦的《丑八怪》,我还晓得腾格尔的《丑八怪》。”
这一天是10月27日,周五,支道了的特殊门诊。
近几年来,因为农村老年人体检的正规化,每年都有近十例七十岁到八十岁之间的老年人被确诊,转来医院入组,然后抗病毒治疗。AIDS的发病率出现了两头高、中间低的趋势,两头指七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老年人发病率高,一是长寿,二是有钱,三是身体好,四是无疾病知识。
今天来的第一位,就是七十八岁的老蔡,愚陵人,抗病毒治疗三年多了。他拎着一只鸡走进了办公室,说是自己散养的。支道了常规会询问体重、是否感冒、是否腹泻等一般情况,知道他有脂肪肝和高血压,会询问肝功能以及高血压药物的口服时间,最后再询问抗病毒药物的口服剂量和晚上固定的时间,等这一切沟通到位了,才是开具处方,让老蔡到药房去拿药——国家免费的抗病毒药物。
第二位挂号的是老谢。
老谢入组抗病毒治疗有十年了,今年九十岁。每次拿药都是女儿来。支道了也是一一询问,尤其要问心脑血管的症状,这是老年人患者最主要的副作用。女儿也不空手,带来一篮子鸡蛋。当年老谢确诊住院,家里人都以为他要死了,衣服、棺木都准备好了,墓也买好了,外地的亲人都回来了。哪料想一活就是十年呢?女儿还说,老谢每天上午钓鱼,下午麻将,开心得很。支道了听了,也同样开心!
这一忙就是九点多,阳光已经遍洒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支道了的诊室在最西北的角落里,却是没窗没户,即使白天也得开灯,不知道当初设计的人是如何想的。支道了来到门诊大楼前面的空地上,一边伸展上肢,一边小范围疾步转圈。发热病区的三年,支道了在特殊门诊驻扎了三年,闲暇的时候,就听《黄帝内经》等中医典籍,学得了一些粗浅的中医理论。五脏为阴,六腑为阳。最好的补阴方法是睡大觉,最好的补阳方法是晒太阳。跑步的话,不宜晨跑,不宜夜跑。最好的跑步时间,是有太阳的时候,上午是九点到十一点,阳中之阳。下午是三点到五点,阴中之阳。只要有太阳的时候,支道了就从诊室出来,在大太阳下转圈。六腑(胃、胆囊、大肠、小肠、膀胱、三焦)都是空腔脏器,需要补阳气才有能力蠕动。
回到诊室,工作微信响了:父亲今天头七,做了一场法事。谢谢支主任的释疑,父亲走得很安宁。头像名字是尤胜男。
支道了想起来了,两周之前,自己夜班。尤胜男的父亲尤网保,晚期肝硬化并发顽固性腹水,已经到了少尿阶段。支道了问了病史,体检了病人,把尤胜男请到了病房的外走廊,给她解释:“你父亲不是腹水,是胀气,水是往下,气是往上,你父亲的胃部已经顶到膈肌了,按照中医理论,是必死之症。”
尤胜男非常难过,非常的不愿接受,也非常的不理解:“我父亲从发病到今天,才二十几天,为什么会这么快呢?”
支道了知道,在半夜里要解释这个问题,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只好反问她:“你们去省人民医院,那边的医生是怎么解释的?”
“医生说我们开始没有重视,去得太晚了。”
支道了明白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父亲跟谁一起过日子?”
尤胜男忽然蹲地,埋头哭了起来,支道了急忙劝阻:“这是医院,还有其他病人,还有病人家属。”
尤胜男起身,抹去眼泪:“支主任,还有什么办法吗?”
支道了想了一想:“如果你父亲跟你说想回家了,就赶紧回家去,病人对于自己的病情轻重,以及死亡时间,比我们更清楚。药物么,我个人建议,就不要再用了,对他,对病情,都没有太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