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银背不知道它有一个与自身颜色相反的名字,像不知道自己的伴侣叫蓝妹一样,它的名字是马脸起的。
银背的家在五斗坪牧场东北角一块洼地里,洼地紧挨着五斗坪的坪脊——高台。洼地里长满牛筋草,草下的腐殖土湿牛粪一样松软,马脸叫这块洼地为肚脐眼儿,为什么叫这个怪怪的名字也许只有马脸知道。肚脐眼儿再往东是一道长约三四丈的缓坡,坡下是菜地,种着卷心菜、茼蒿。银背不会知道,它是五斗坪个头最大的蜣螂,体型是一般同类的两倍。银背也不会知道,马脸不是五斗坪的主人,五斗坪以及菜地真正的主人是个穿红皮鞋的女人,马脸是红皮鞋的打工仔。肚脐眼儿东坡下的菜地由马脸打理,马脸对种菜有点漫不经心,他贪玩,喜欢在草地里捉蚂蚱,用小抄网捕蝴蝶。尽管如此,菜地里各种蔬菜还是长势喜人,绿油油的菜叶让昆虫们眼热,那是它们难得的盛宴。红皮鞋知道马脸贪玩,每次来五斗坪都会训斥马脸一番,怪菜地里虫子太多,应该勤打杀虫剂,指责马脸把时间都用在养蝈蝈上,路上的牛粪清理也不及时。马脸手巧,用麦秸编织的蝈蝈笼呈葫芦形,带螺旋纹,精致耐用,牛棚里提溜蒜挂有十几个蝈蝈笼,笼中的蝈蝈赛山歌一般叫个不停,这叫声马脸喜欢听,红皮鞋听了却直皱眉头。马脸不敢顶撞红皮鞋,只能按主人的吩咐背起喷雾器下到菜地打药。马脸打药带着蓝口罩,口罩太小,露出一截下巴,马脸就变成了一张放大的蚂蚱脸。喷雾器喷出的药水呈雾状散开,药味辣眼,被风刮到坪上,成了昆虫们的噩梦,所有的蜣螂都惊恐万状,忙不迭地往洞里钻。至于红皮鞋说的牛粪,不是马脸偷懒不清理,因为有成群的蜣螂会代劳,他若清理,等于断了蜣螂们的生路。马脸觉得五斗坪上每一种小生命都有自己的道道儿,不能因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就把人家的道儿给断了。
肚脐眼儿和菜地之间有一道木栅栏,红皮鞋不来的时候,马脸喜欢靠在栅栏上双手兜着后脑勺看光景,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挺无聊,实际上出神是马脸最惬意的时刻,这个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让他紧张的红皮鞋。栅栏边有不少野生蜀葵,蜀葵这种花像放大了的芝麻,蹿着高儿开花,蜀葵花开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冷不丁冒出些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看累了蝴蝶,马脸会收回目光再看脚下,草地里有种不怕人的小蚱蜢,通体绿色,六足,后肢发达,尖头顶分出长长的两根触角,像戏中穆桂英戴的雉鸡翎。这种蚱蜢会跳到马脸脚背上歇息,马脸感到脚背凉凉的,像雨滴落在脚背上。马脸赤脚穿一双肉色塑料凉鞋,这双旧凉鞋与主人的红皮鞋相比太过寒酸。脚上没鞋穷半截,从穿鞋上判断一个人的身价这话没错。
马脸看管的奶牛有几十头,一水儿的黑地白花荷斯坦牛,牛耳上都挂一方铝制标签,那是奶牛的身份证,农闲时来坪上吃草的本地黄牛,会盯着铝牌看个不停,不知是羡慕还是惊愕,这个小小铝牌等于牛的免死牌,戴上它,奶牛就不用耕田,不必进屠宰场,而黄牛劳作一生也得不到这枚“护身符”。
因为给菜地喷洒药水,白栅栏附近的草会有污染,这里便成了奶牛禁区,奶牛只能在五斗坪西面吃草。马脸不允许奶牛到白栅栏这边来,它们一旦吃了带有农药的草,奶水质量就会出问题,这是牛奶质检员告诉马脸的。牛奶质检员是个圆脸姑娘,身穿白大褂,脚穿高筒白色乳胶水靴,走在草地上像白鹤一样轻盈。女质检员说的每一句话马脸都记在心里,这些话有道理且不说,单就那种播音员般的京味儿听来就特入耳。话是有味道的,马脸觉得,红皮鞋说话要是没有那股芥末味,也会是一个不错的女人。
在银背眼里,奶牛不到栅栏这边来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至少在肚脐眼儿一带生活的蜣螂不会遭到践踏。被奶牛践踏是极恐怖的事,银背夫妇不止一次看到被牛蹄子踩碎的同类,对于弱小的蜣螂来说,奶牛就是碾压一切的喜马拉雅山。
银背知道马脸是个喜欢小动物的人,它曾看到他用清水救活了一只被药昏的刺猬。那只刺猬也在肚脐眼儿住,有次从菜地爬回来就晕倒了,身体无法蜷成团,蜷不成团的刺猬毫无防御能力,连螳螂都能索它性命。在栅栏旁发呆的马脸看到了刺猬,用随身带的饮用水一遍遍浇洗刺猬,终于把刺猬洗得蜷成了团。马脸将刺猬拎到五斗坪西面放生。说来奇怪,自放生这只刺猬始,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五斗坪西面常常有老人发出咳嗽的声音,银背估计这是刺猬在向马脸打招呼。马脸对奶牛从不抡鞭子,几十头奶牛,他给每头都起了名字,只要马脸吆喝一声,被叫到的奶牛先是抬头观望一番,然后就会屁颠屁颠摇着尾巴跑过来。但红皮鞋就不一样了,红皮鞋对奶牛总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脸上不见一丝笑容。红皮鞋天生讨厌各种小动物,有时会因为一只青蛙从眼前跳过而花容失色,有时看到草地上有搬运粪球的蜣螂,会恶狠狠地呸上一声。银背不解,蜣螂们并没碍你什么事,你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呢?每当红皮鞋生气的时候,银背就觉得红皮鞋的脸比马脸的脸还长,红皮鞋的脸不仅长,还像她的鞋跟一样尖。
银背名字的由来纯粹是巧遇。这天,马脸给木栅栏刷白漆,有时要扑打烦人的大脚蚊子,马脸手上、脸上都沾了些油漆。马脸刷的是一种银色油漆,上漆后的栅栏令人赏心悦目,像有月光凝固在上面一样,与周围绿色的环境没有丝毫违和感。马脸隔一段时间就给木栅栏补上漆,每次上漆都会哼着小调,他常哼一首叫《小小少年》的歌,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
马脸正哼着,红皮鞋突然出现在身后,马脸急忙咽下刚要唱出口的歌词,怯怯地望着红皮鞋。
“你这漆调得不耀眼,是一种灰白,懂吗?”红皮鞋说。
马脸小声回了句:“上好的牛奶都不耀眼。”
红皮鞋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翻了个白眼,道:“真土鳖!”
因为栅栏已经刷好漆,再说也没有用,红皮鞋转了一圈儿就回去了。
马脸弯腰收拾工具,发现了出来觅食的银背夫妇。
“好大的个头啊!”马脸捡起银背端详了一番,一脸坏笑地用刷子在后背甲壳上点了点,银背的甲壳顿时就变成了银白色。马脸嘿嘿笑着道:“以后你别叫屎壳郎了,干脆叫银背吧。”银背的名字由此诞生。马脸还注意到了个头偏小的雌蜣螂,他歪着头说:“瞧你的甲壳黑中泛蓝,荧光闪闪的,以后就叫蓝妹吧。”
马脸虽然喜欢给小生命起名字,但五斗坪成百上千的蜣螂只有银背夫妇获此殊荣,连身居高台的大肚都没有这个待遇。大肚是五斗坪的蜣螂王,因为家在高台之上,便世袭了蜣螂王的职位,银背知道大肚的地位并不稳固,不知道何时就会被取而代之,因为蜣螂们开始反感世袭制,按搬运粪球的大小排座次是蜣螂们越来越趋向的共识。
银背因为甲壳变色而显得格外醒目,尽管它自己看不到背上的银色,但从同类羡慕的目光里它知道自己一定背负着能抬高身价的东西。当然,银背对马脸充满好感的原因是他善待所有的小生命,而且从不动蜣螂们的奶酪——牛粪。
让银背总是麻烦不断的是蓝妹,尽管少言寡语的蓝妹并不招摇,但它的天生丽质在异性中回头率极高,以至于在牛粪旁还会有忙碌的雄蜣螂停下劳作,围在蓝妹身边乱窜,让银背不胜其扰。银背嫉恨所有雄蜣螂投向蓝妹的目光,它觉得这些目光里游着数不清的小蝌蚪,会玷污纯洁的蓝妹,为此它只能选择与搭讪者搏斗,驱逐每一只心怀不轨者。当然,驱离是最终目的,银背不会下死手,蜣螂与蜣螂之间有一个默契,打架可以,但谁也不许取对方性命。
总体来说在五斗坪上银背与同类相处还算过得去,除却高台上的大肚以及大肚的两个喽啰外,银背在五斗坪算是有头有脸的存在。银背从不与大肚争锋,大肚父辈的父辈就住在高台,给了它天生居高临下的地位。不过在银背眼里大肚不过如此,如果需要下结论的话,大肚充其量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作为近邻,银背知道大肚不少秘密,大肚永远保留着对同类的批评惩戒权,没有哪只蜣螂行事能得到它的表扬,包括它的两个喽啰。批评惩戒是大肚维护权威、保持神秘的制胜法宝。大肚的骄横很大程度上与两个喽啰有关,两个喽啰一个叫尖头,一个叫断翅,这是银背送给它俩的绰号。尖头和断翅拉大旗作虎皮,做了许多大肚不知道的勾当。尖头言必称大肚,把大肚奉为神明,这种小聪明很容易被识破,但大肚却乐于享受这种恭维,并陶醉于这种被崇拜的感觉。尖头造神其实是为了自己,是给自己增加在五斗坪游荡的砝码,它抓住了同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拼命把大肚往高处抬,抬高了,同类就不得不仰视。断翅没有尖头聪明,它因右翅折断,实际上成了一只残疾蜣螂。不过断翅残而不废,破罐子破摔,靠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嘴脸在五斗坪横行霸道。搬运粪球的蜣螂一旦遇到断翅打劫,只能自认倒霉,乖乖地将粪球拱手相让,谁也不愿意和断翅计较,原因再清楚不过:一方面断翅是大肚的手下,大肚的面子不能不给;另一方面,为了粪球和断翅拼命犯不上,息事宁人乃是上策。大肚和两个喽啰把持着五斗坪的坪脊,保持着一副指点江山的大派头,别的蜣螂是万万不能在坪脊打洞安家的,高台上的黑麦草一直疯长,与周边长着牛筋草的草坪恍若两个世界。
不崇拜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反对。银背不想与大肚为敌,它知道五斗坪的蜣螂们总要有个头儿,即使大肚不当,也会有二肚、三肚来当,至于王冠落到谁头上银背并不关心,反正对于蜣螂来说,一岁便是百年,明年五斗坪什么样子那是下一代的事。因为有这个想法,家在肚脐眼儿的银背与高台上的大肚河水不犯井水,总体上相安无事。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高台与肚脐眼儿间的稳定在昨天因尖头和断翅滋事被打破。尖头和断翅不知犯了哪根神经,两者一起到肚脐眼儿找茬儿。它俩找到银背说大肚要接见蓝妹,并暗示这是蓝妹一步登天的好机遇。银背听后顿时怒不可遏,抢粪球可以不计较,敢犯蓝妹者,必遭痛打。与流氓摆道理等于浪费时间,银背神威勃发,以一敌二,一番激烈打斗后把尖头和断翅拱翻到陡坡下。坡下是菜地,马脸刚打过药,滚下去必然凶过吉少。尖头有翅,滚到半路就扑棱着翅膀飞起来,用尽吃奶的力气飞回坡上;而断翅就惨了,因为翅膀残缺,只能粪球一样滚下坡,一直滚到茼蒿地里。尖头飞到坡上后被银背钳住,斥问它为何来惹事。尖头交代说大肚发明了一套道理,蜣螂应该像蝴蝶一样高雅,不能整天与粪便打交道。说肚脐眼儿的雌蜣螂蓝妹是五斗坪最高雅的蜣螂,有蝴蝶潜质,要接到高台树它做脱离粪便的榜样。银背听后心里这个气啊,明明是看上了别人的老婆,还要发明一套歪理邪说当理由,五斗坪上怎么会有如此恬不知耻的同类!蜣螂为粪便而生,却让它与鲜花为伍变成什么蝴蝶,这更是脑子进水的昏招!它在痛打尖头一顿后让它捎话回去,想干净就别吃粪球,想夺蓝妹就先看看自己有多大本事,大家各有各的地盘,我不涉足高台,你也别来染指肚脐眼儿,否则断翅就是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