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悬停处
作者 阳子政
发表于 2024年9月

宋树

宋树十八岁,他从小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从没见过自己父母。听到的片语,说母亲死在他刚满月的时候,顺着城外的章江漂走了。父亲爬上了铁路,逃离了这个小镇,再没回来。

爷爷三年前去世了,他是个倔强却板正的老头,在街坊中颇有威望。奶奶今年瘫在病床上,下不了地。他们对宋树父母的事避而不谈,宋树连母亲叫什么都不知道,而祠堂里却早有宋树父亲的灵牌,爷爷那时认定他已经死在异乡。

这是六月的一天,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很小,五年级的样子,骑着自行车跟着爷爷出城,忘了要去干吗。越骑越远,经过一大片稻田,他跟丢了。他没有慌,只是死命蹬着车,穿梭在一望无际的稻田中。最后撞见了一个人,是他父亲宋尘,白衬衫,袖子挽在胳膊上,绿粗布裤子,头发比正常人长,有点遮眼睛。梦里,宋树很认定这人就是父亲,像认识了他很久。宋树说,我跟丢爷爷了。父亲说,你爷爷在前面呢,我带你去。父亲让他坐在自行车后座,载着他往前骑。宋树闻见了一股好闻的淡淡的烟草味道,很久以后他学会了抽烟,知道那是黄鹤楼香烟。他坐在后座有些困乏,闭了眼休息。骑了没多久,他听见父亲说,到了。宋树睁开眼,看见自己捏着车把,远处爷爷正在一个坟包前,点燃了纸钱。宋树连忙刹闸,停在了火光面前。他突然泪流满面。

醒来后宋树看见家里坐了一个人。那人面相四十多,长发略微遮眼,白衬衫,袖子挽在胳膊上。

他说,小树,我来见你了。

宋树迷迷糊糊说,你是宋尘吗?

男人没说话,嘴里烟头的火光若隐若现。

那是六月南方最炎热的一个夜晚,宋树发现尽管电风扇费劲地摇头晃脑,自己的背上还是一片汗湿。他坐起来,男人还在阴影里。

你不用起来,继续睡,明早你来燕翼围。

然后他走出了卧室。

宋树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他很早醒来,那个角落里像从没有人坐过,屋子里也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宋尘从来就没有来过。

他于是不理睬此事,去医院看望奶奶。奶奶精神虚弱,身子却很胖,说是胃里长了瘤子,瘤子好几斤重,一割就完蛋,可不割也没多少时日了,更要命的是,她已经开始不记东西了。

奶奶,我梦见宋尘了。我想吃水果,奶奶呢喃。宋尘是什么样的?宋树问。奶奶眼睛浑浊,只是说,我要吃水果。宋树于是出去买水果,拎了几个橙子回来。奶奶已经睡着了,窗台上的老功放机,正放着一曲《山楂树》,录音带的音质不好,断断续续。

等通知书的日子是枯燥的,宋树在稻田里乱晃,在荒废的围屋里读武侠小说,他没有什么朋友,日子单调而重复。

燕翼围已经很少人住了,三层土楼,一圈圈极其对称的屋子,只剩一层几户住了一些老人家。宋树喜欢待在三层正中那间屋内,日头一点点下移,燕翼围是圆形的,太阳从整个中庭照入,屋檐的阴影会像日晷一样演示着时间的流动。他就躺在草席上看小说,小说里的侠客黑衣斗篷,利刃出鞘之时,热血飞溅三尺。

那天正值午后,宋树突然觉得对面屋子有光亮闪了闪眼,就像刀刃反光。他把书放下,悄声摸过去。屋子里没人,却有吃剩的面包塑料袋,几根烟蒂,角落的灰被打扫过,显示出一具成年人的身形来。有人不仅在这逗留,还过夜。

宋树让塑料袋对着阳光,并不闪眼,而自己待着的那屋却又有光爆闪,他一惊,连忙奔回,穿过长长的圆形走廊,木板被踩得噔噔直响,夏蝉在院外附和着瞎叫。他匆忙回到那屋,发现席子上的小说不见了。

有个中年男人坐在门边阴影里,胡子拉碴,岁月从他脸上沧桑而过,他却毫不在意。

这本《浣花洗剑录》难免有虎头蛇尾之嫌,那人说道,就是书名起得好,古龙最会写意,故事倒讲得不明不白的。书还我,宋树说。有烟吗?男人问。没有,不会。宋树上前抢书,那人松手。宋树突然看见男人腰间插了把刀,虽只是把匕首,却像书中所写的长剑一般挂于腰间。你住这?宋树瞧着匕首,一点点后退。

那人笑了,牙白面黑。我不住这,我来见你了,小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宋树皱了眉头。

我是你父亲。

你昨夜去了我屋?宋树反问。是,那人答。门怎么反锁的?宋树问。我从窗户来,又从窗户走。那人站了起来,牛仔裤,T恤,头发也不长。

你不是我父亲,他早死了。宋树逃走了。

男人没追,只是对宋树的背影喊了一句,喂,下次带点吃的给我。

宋树翻箱倒柜,家里没有一丁点宋尘的踪迹,泛黄的相册里也没有,里面只有他大爷、姑姑和爷爷奶奶的照片,这个人像没有存活过一样。

他晚上根本睡不着,第二天拎了一袋炸米果去找那个男人。男人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吃完,抹抹嘴上的油,看见宋树一直在看他腰间的匕首,于是抽出来。匕首刀鞘乌黑,刀柄乌木油亮,想是常被人握在手中。真的很像武侠小说里的兵器。

想要?他问。宋树没回,站起来要走。男人说,你再帮我个忙。宋树说,我为什么要帮你?男人说,镇上有没有一个独眼的人?宋树说,有一个。男人问,是不是很胖?瞎的是左眼?宋树说,是很胖,左眼。男人摸出一根烟抽起来,半晌,说,小树,你帮我去盯紧他。宋树突然怒了,你回来为什么连屋门都不进?奶奶也不见?家里也没你的照片,你是不是宋尘,你到底是谁?!

一连串问题,把那个男人震住了。

宋树问,你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多年?

那个男人把最后一点烟抽完。他说,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个破修车铺后面,土墙很矮,刚好有个缺口。男人搬了块石头,对宋树说,踩上去。宋树于是爬在后墙上。男人问,看见什么了?宋树说,一辆货车,有个人在下面修车。男人说,独眼的吧。宋树说,是他,是萧叔叔。男人说,叫个卵叔叔,他叫萧海。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边上棚里出来,给萧海递扳手,不小心撞到工具箱,一把千斤顶砸在萧海穿拖鞋的脚趾上,脚趾抽搐了下,他在车底拧好最后一颗螺丝,爬出来。那男孩已躲在十步开外,萧海走过去,二话不说一巴掌呼在他脸上,男孩不敢躲,脸又接了第二巴掌。萧海说,去拿啤酒来。于是,男孩傻不愣登地走向了棚子。

宋树和男人从墙上跳下来。男人说,你看,他的车还有三天就能修好,然后就要去跑长途了。宋树皱着眉,那关我什么事?

男人走近一步,看着宋树眼睛说,我要爬上他的车,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捅死他。

宋尘

一九九七年,松塘镇和现在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反正都穷,赣南就是那最没存在感的地方。政府规划经济发展的时候,好几条线路都滑江西而过,挨着的广东自然不说,湖南、湖北、福建发展得都不错,有人说,江西江西,不东不西,不是个东西。京九线绕了一圈愣是避开了赣南老区,于是就穷下去了。

宋尘那个时候忙着打架斗殴,根本没心思管这些。直到有一天他躲开死对头野猪帮的追逐,甩开膀子狂奔在稻田里,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藏在镇子东边的猫柜围里。猫柜围很小,几百平方米的样子,早就废弃在田野中,塌了一半,几乎没人会去。他在那屋子中央一根垮掉的横梁上,看见了吊死在上面的马老师。

马老师只有一个儿子,叫马浩,是宋尘手下的小弟,他之前从来没在意过那男孩。马浩的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他像侥幸来到这世上,勉强长到成年,瘦瘦弱弱。他又随了父亲,一股书生气,干架基本靠躲,宋尘有的时候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自己在街头混。

他看见马老师悬空的脚下放着他的透明框眼镜,下面压着一封信,叠得整齐。宋尘直接打开了。

马老师在镇上名声很好,当老师多年,教语文。前几年有两个事件在镇上传得比较玄。一个事件与真阿姨有关。打从宋尘记事开始,采茶剧团曾经的名角真阿姨就是镇上的谈论中心。她的丈夫早就死在1974年,不过不知从何时起,似乎是从她女儿方桃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开始,大家口中对真阿姨的评价,从“风韵犹存”变成“有毛子怪”,往后逐年递增,变成“发癫了”,最后是一句,“有点危险”。1994年,也就是女儿方桃十八岁那年,真阿姨在邻村演出,一出《钓拐》,讲恶少仗势欺负怀春少女四妹,她演四妹,当着台下一众乡亲,差点将折扇捅穿跟她搭戏的恶少喉咙,然后彻底疯了。同是那年,马老师右手突然拿不起粉笔,手直抖,得喝酒才能稳住。他辞职,去了国营章贡酒厂当门卫,酗酒越来越厉害,从此一蹶不振。

这些宋尘都有所耳闻,当时他看完信的内容,鬼使神差,把信揣进兜里。

认领尸体的时候马浩来了,远远地看。宋尘问,不上去?马浩说,不去了,天天见,也见腻了。宋尘一把搂住马浩脖子,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行为,他说,那就去喝酒。

那个时候宋尘二十二岁,马浩二十岁,宋尘有个女朋友,二十一岁,叫方桃。

那晚喝的就是章贡酒,马浩喝吐了。

宋树

宋家的祠堂因为前年暴雨,塌了一角,无人修缮,荒草杂生。宋树发现木头门竟锁着,他知道有一老头还管着这里。那人六十多,常年戴着一顶绿色军帽,红色的五角星差不多都褪色了。他背着手在巷子里散步,宋树拉着他回来,大爷,给开个门。

祠堂里满是灰尘,中庭还拉着个横幅,写着“松塘镇贫困户再识别户主评议会”。这里不时被各种委员会征用,边上摞着不少开会用的条凳。宋树在后面找到了祠堂牌位,确实看见了宋尘的灵牌。

大爷,你认识我父亲吗?大爷拎着把笤帚正在中庭扫地,问,你父亲是哪个?宋树把灵牌递过去,大爷瞧了一眼,又仔细看了眼宋树。你的眼珠子跟那娃的不一样,他的眼珠子黑得像口井,一看就是要吃人的。

宋树连忙搬了张条凳,扶大爷坐上去。他说,您给讲讲。

于是,大爷说道,你常去燕翼围吧?

燕翼围

宋尘手下有十来个兄弟,号称宋家班,守在镇南。镇子被横跨的章江一分为二,以江为界,渡过一座由数十艘木船锁链在一起的浮桥,盘踞在北边的则是野猪帮,领头的是萧氏兄弟,哥哥萧海,弟弟萧平。宋家班和野猪帮打来打去不知多少回合,分不出胜负。

宋老爷本来颇有威信,大儿子出去当兵,女儿又远嫁市政府官员,都算扬眉吐气,偏偏这个小儿子,一事无成,说得上来的只有曾经一根扁担打翻七个人,恶名远扬周围十八个乡,就差进看守所了。

那天下午燕翼围响起了一首《向斯拉夫女人的告别》的军乐,宋尘放的。他们在这埋伏了野猪帮。斗殴很混乱,人们在乱跑,挥舞器械的招式没有章法,烈日炎热,空气躁动。一伙人从围屋一楼闹哄哄地打到三楼。

犹如一个置身于围屋中心缓慢旋转的长镜头,跟着追打的人群,转了一整圈,又随着上楼的人群上升,像进入一个旋转的迷宫,又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人群已经彻底打散了,分布在围屋各处。宋尘和马浩突然发现周围只剩他们两人,结果迎面撞见了萧海和两个手下。宋尘无视对方两个手下的锄头和铁锹,扑了过去,马浩则和萧海缠斗在一起。等宋尘打晕那两人,回身只看见马浩和萧海撞破旁边一个屋子的木门,跌了进去。

那是个老乡家的厨房,空置已久。瘦弱的马浩哪是满身横肉的萧海的对手,他几乎被萧海拎着撞来撞去,最后被一头摁进灶台上的大铁锅中,萧海拿了铁锅盖开始往马浩脑袋上狠砸。宋尘扑了进来,顺手就抄起把火钳,萧海只来得及回头,就被火钳扎进了左眼。

外面传来了警哨声,军号却吹得更加响亮。宋尘一把拽起马浩,冲了出去。

他们向前狂奔着,跑着,突破了一群戴红袖章的人,最后终于冲进了稻田里。宋尘大笑着,看见四下逃窜的不仅是自己的小弟,还有野猪帮的人。

兄弟们跑起来!再会了!宋尘大喊。那时的他多么年轻气盛。

人群散进了稻田中,警力明显不够,无法追逐四散逃逸的滋事分子。稻田中一条条被人踏过的痕迹形成了一张小径分叉的网。

宋树

那个男人接过灵牌,仔细抚摸上面的纹路,然后收进了自己的帆布包里。男人说,你帮我盯着萧海了吗?宋树说,没有,你为什么一直躲着人?男人说,你要杀一个人,最好就是藏在影子里。你不会傻到跟别人说我回来了吧?宋树感觉自己又要被激怒,说,我不傻。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萧海,你当初不是捅瞎了他的眼睛?要说,也是他要杀你。

男人笑笑,抽出匕首和半块磨刀石,开始磨刀。男人说,年轻的时候一定要磨刀,磨刀不为了杀人,磨刀为蓄锐,你以后会懂的。去帮我盯着萧海吧。

男人磨了一会儿,发现宋树没走,眼睛离不开匕首,于是走上去,把刀递给他。宋树终于拿起这把匕首,刀刃寒光刺眼,握在手中的分量让宋树心里一沉。男人拿回刀,说,我会把它给你的,但现在陪我去喝一杯。

他们选了街角最偏僻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两个菜,花生米,酒。男人给宋树倒了一杯,杯子是那种高筒玻璃杯,一杯满了有四两多。酒是章贡酒,得有四十五度。宋树没喝过酒,但是硬着头皮陪男人喝,他像是不服气这个父亲的突然到来,又像是想要证明自己。几两酒下肚,宋树头晕眼花,却发现自己酒量可以,还能稳住不吐,于是继续往杯子里倒酒,男人也不拦,反倒暗自点头。

一群小年轻挤进馆子里,五个人,头发都搞得乱七八糟。一瞬间小馆子里闹哄哄的,他们都只是喝啤酒,又打开角落的电视机,那是6月23日的晚上,宋树记得清楚,法国欧洲杯,葡萄牙对阵匈牙利,C罗已经一传一射,但葡萄牙还是2:3落后。杯酒碰撞间,C罗扳回比分,那群小年轻激动得大喊大叫。

宋树说,太吵了。男人说,你看球吗?宋树说,偶尔。说这话时,宋树已经走过去,把电视机音量调小。有个红头发的男孩对他喊,屌你妈,你干吗呢?另外一个人手上拿着遥控器,又把音量调大了。宋树说,你说什么?红头发说,我说屌你妈,你别挡着我们看球。宋树直接把电视按静音了。他说,你再说一遍。

红头发没再说话,他冲上去了,宋树一下子被几个人围住推搡,双拳难敌四手。“叮”的一声,男人把匕首扎进了桌面,声势惊人。那红头发转身看见,反而更嚣张,说,老卵子,你要耍刀是吧?他也掏出弹簧刀,现代又精致,可能是某种纳米精钢,一弹即开。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