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夜晚追地铁
作者 杨乾
发表于 2024年9月

撒云志需要一个电影时刻,你也是。他这么想着,看到餐厅里走出来几个男女,个个面色红润,眼神在迟缓和灵动之间,像鸟儿站在摇摆的树枝上。有同行细细喊了一声,接驾了。有几个人试探地迎了上去。他没动,眼睛瞧着那群男女,思绪却飞到一边。街景深处,霓虹光影拖行,王家卫戴着墨镜瞧着那群男女。不,是马塞洛·马斯楚安尼,他在《八部半》里正勾下墨镜俏皮地看。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年来,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爱跑神的人,不论身在何处,不论做着什么。意识太过丰富,是一种病,我的夜晚的确比白天强。他这么琢磨的时候,又觉着自己的脑袋像被人切开,切成了一口盛满水的锅,锅下火在烧,但水很平静,没有沸腾,可就是源源不断地溢出来。一个句子闪了出来:“整整一分钟的狂喜啊,足够用来对抗漫长的一生。”他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莫非是自己的原创?瞬间,另一个句子,像火车一样,一节节地推了过来——“像我这种人一生只有一个伟大的时刻,只在高秋千上做过一次完美的演出。余生就只求尽量不从人行道跌进阴沟里罢了。”这个他记得,《漫长的告别》,雷蒙德·钱德勒。想到钱德勒,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加缪那张叼着烟、身着呢子大衣的经典照片。钱德勒不是他想象中马洛的样子,钱德勒的脸有点圆,没有棱角感,他显得过分可爱了。钱德勒是一只甲虫。那撒云志呢?脑子一样的锅又变成了大海中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没有漩涡,没有声响,水从四周静静流了进去,汪洋中一只眼睛瞧着他。

那群花花绿绿的男女已经走开,他们应该没开车。他扫了一眼其中的一个姑娘,她穿着一双灰白相间的德训鞋,宽松的牛仔裤,臀部紧实丰腴,但腰肢纤细。他脑海里浮现出拖拉机的样子来。拖拉机上有纤细的部件吗?有的,启动杆。启动杆握拿起来冰冰凉,拿着它就拥有了拖拉机。他将启动杆塞了进去,搅动了一阵子,拖拉机噗噜噜冒烟。陈婷的胸快速凶狠地剜了他一眼,拖拉机启动杆不见了,紧接着,西北农村打场时,拖拉机后拽着的石碾子滚了起来,压得尘土阵阵。一想到干枯的麦穗,他感到后背有些发痒,于是手够到后面挠了挠。撒云志需要一个时刻?打谷场上一直转圈圈的拖拉机?换成驴子拉磨岂不是更好?给驴子眼睛上蒙一块破布,它就绕着磨盘转啊转,像个遥远的梦境,如果再加入几声夏日布谷鸟空灵的鸣叫,可能会是个不错的镜头。当然,驴子和拖拉机也会一起工作,驴子在里头一圈,拖拉机在外头一圈,粮食摊开来,像平底锅里的鸡蛋。他又想到了锅,是小时候农村嵌在灶台上的大铁锅?还是煤气灶上明亮的铝制锅?电饭煲?对,电饭煲,它的锅沿有个小弧度,水溢出来,流下来的时候,会不会像一帘瀑布?用微距镜头拍,加入轰鸣的瀑布声,会不会也是一种做法?瀑布转而流进了他脑子,脑子里一只眼睛,被刀片割开,满手的蚂蚁,还有夏日午后的刀和钥匙。撒云志做饭吗?哦,你没有让他做饭,你自己做饭,你享受做饭的时刻,总觉着跟写剧本没什么两样。哦,撒云志,他最初只是几个字,和土豆、西红柿、牛肉、黄瓜、茄子,没有太大区别。一个词就是一个世界。撒云志是只甲虫,甲虫是真实的存在,“撒云志”只是三个不相干的字的堆叠,当和甲虫放在一起的时候,“撒云志”才从字变成了生命。呵,你也是只甲虫。锅闪烁过去了,一碗荞麦面又击中了他,但转眼就不见了,像深夜在飞机上俯瞰城市,星火点点,闪闪烁烁,那些熄灭的,都是长路上掉队的人。紧接着是一朵风中摇曳的花。花叫什么名字?小时候只是叫它花花,后来你查过,叫蜀葵。院子里有个小花园,一到夏日,花开得热烈,在干涸的黄土高原的院子里绽放。花园像你脑袋里的一块飞毯,你坐在飞毯上面,俯瞰了一眼院子,蜀葵花红红的,像几百个小喇叭冲你喊话。你飞走了,它们仍旧在喊,兔子在草丛里回身尖叫,云霞在山头燃烧,这是故乡的面貌。他又站在了一片山坡上,有风吹来,花朵们摇摆,他枕着双臂昂头看云彩。太阳刺目,他眼泪流了出来。这个记忆再次被篡改了,那是一部电影的画面,韩国导演李沧东的《薄荷糖》,男主角就是那样卧着看太阳,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那是他站在生命的一头,对自我人生的一次张望,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悲剧人生形成的所有链条。但那部电影里,那个场景是一片干河滩,对,是一片干河滩,草木并不多。波涛翻涌,骑士躺在乱石滩上,看着海,等待死神和他的棋局。另一个画面涌了过来,是一片绿野,风吹草动,犹如神的手抚摸过大地,一个提包的男子站在原野中,扭头看了一眼,继而向草木葳蕤的深处走去。是哪部电影呢?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还是《乡愁》?肯定不是《乡愁》。《乡愁》是在废墟里呵护一支风中的蜡烛,是艺术家焚身的呐喊,大火也叫不醒站在各自阶梯位置上的人。对,撒云志试图写一首诗,他在找一个句子,他开始害怕词语,害怕名词,害怕捉住它们后,它们会变成不存在的东西。他怎么又冒出来了?撒云志,你离我远点儿。乡愁?哦,对了,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没错——台阶——敖德萨阶梯,《战舰波将金号》。那时候,电影算起来是个活力四射的青年,生猛,有力,一切都有可能。《火车进站》瞬间闪过,好似一张婴儿的脸到了他跟前。你还能再次开始吗?你不年轻了,那撒云志呢?撒云志还有希望吗?他还在一只方正的盒子里啊,他只有和甲虫放在一起,才能活起来,才能在你脑子里活起来。哦,对,还有《寄生虫》,里面也有台阶的象征性,但它太直给了,不懂得节制和含蓄,不过想想,它就是一个主题先行的故事,也无可厚非,撒云志不也是你主题先行的产物吗?台阶,台阶。对了,《天才雷普利》里有个镜头,马特·达蒙饰演的角色,被富商委托找他的儿子。马特·达蒙走上一处长长的阶梯,开启了一段人生,开启了一个秘密。那是一个隐喻吗?肯定是。好导演总能把视听语言做到润物细无声,镜头不争不抢,但它又实实在在地参与叙事。婴儿车从阶梯上滑了下来,人们奔跑,婴儿车还在滑落,阶梯在蒙太奇里,像一段可鄙的记忆一样,漫长,纠缠。对了,《铁面无私》后来致敬过敖德萨阶梯,那时候电影多少岁?《火车进站》又闪了一下,一个老人走了过来。以人相比的话,《铁面无私》时的它,的确是个百岁老人了。它成熟了,它的一举一动都闪着智慧的光芒,可因此,也失去了一份童稚气。《小丑》里,华金·菲尼克斯走上台阶,走上台阶,走上台阶。而后,他从长长的台阶上舞动着走下,他疯狂,他歇斯底里,他走了下来,那一刻,他是否接受自己终将走入黑夜?小丑也是只甲虫,可小丑已经有了银幕形象,他不需要和甲虫联系在一起,小丑和甲虫都是独立的名词,他(它)们的确存在,不需要谁傍着谁。哦,《小丑》中饰演电视节目主持人的罗伯特·德尼罗,他曾在《出租车司机》里,也是和小丑差不多的设置,那么,《小丑》中的罗伯特·德尼罗,是否会想起《出租车司机》中的自己?还有,他在《喜剧之王》里就饰演一个想做主持人但求路无门的年轻人。如果,《出租车司机》中的他和《喜剧之王》里的他,在哥谭市遇上了小丑,他们仨会不会看穿彼此灵魂失落又好笑的时刻。说真的,你不该嘲笑撒云志,他连甲虫都不是,他只是你创造出来的一个不存在的名词。

有人凑过来戳了他一下,是一起等客人的同行。有烟吗?他将烟递过去。同行说,今天单量太少了?他笑,感觉两只甲虫凑到了一起。一只问,兄弟,住哪儿?另一只说,通州,你呢?一只点烟,说,丰台,西五环外了。墨色的风一下吹了进来,他脑海里闪过北京地铁线路图,红绿黑白线条交错,像蒙德里安的画。蒙德里安的画悬在他脑子里,像一扇破窗户静静立在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之中,他已经站在了其中的一个窗棂上,他昂头瞧了一眼,丰台区,西南边儿,坐1号线、6号线、10号线和16号线。他跑过一趟丰台,那是年初刚开始做代驾的时候。一个深夜,一辆白色的英菲尼迪,一个胖胖的姑娘。她喝得有点儿多,但很警惕,不时大声打着电话,在电话里说她到了哪儿哪儿。他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自己,自恋地认为自己像《疤面煞星》里的主角。阿尔·帕西诺的角色也连成了一段故事,《疤面煞星》里身处困境的他,是否会想到,在《教父》里的自己独自在花园死去的悲寂?他又扫了一眼后排的姑娘,心里给她取了名字,嗨,黛西。送到目的地,是个旧车交易市场,全是车,停得密密麻麻。他在那里抽过一根烟,想起过《我是古巴》的汽车影院的一幕,但转眼又串行了,变成了费里尼的《八部半》的开场,拥挤的汽车,诡异的人们。夜晚便利店橱窗里亮晶晶的瓶瓶罐罐,早晚高峰地铁里的脸,不,这是你自己的记忆。马塞洛·马斯楚安尼从云端跌落下来,骑在折叠车上,计算代驾以来,他已开过多少辆车。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